眼瞅著就要到臘月三十了。王小鬼敞著褲襠蹲在地窨子里的火爐旁,走了魂兒似的。北風把火爐子抽得嗚嗚地響,紅紅的爐火把他那張瘦骨嶙峋的三角臉子映得像紅烙鐵似的透明。半插在爐子里的一人長的松木柈子,把這個用大號汽油桶做成的鐵爐子燒得也似日頭般的紅透。
每天下黑兒,哥幾個放完山回來,都清一色地叼著自家卷的又蠢又粗的“亞布力”旱煙,赤身裸體,齜牙咧嘴地在鐵爐旁圍成一圈兒烤背。放了一天的樹,就差骨頭沒凍僵了,讓這烈烈的柴火烤上一通,松松皮子,活活血脈,也像下了街里的洗澡塘子般的舒坦。在地窨子大梁上,懸懸地烤著被凍成了砣的哥幾個的膠皮靰鞡、大甩襠棉褲什么的。整個的地窨子里彌漫著嗆人的旱煙和臊烘烘的味兒……
王小鬼瞪著紅絲絲的、牛樣的眼珠子,死死地盯著爐膛里燒得瘋瘋凜凜的柈子,心里有一股吊不出的滋味!他那個二花開(指二婚的女人)的娘們兒二丫,套著狼拐子的斗子車回屯子給哥幾個辦年貨,走了都快半個月了。眼下用的這些口糧和燒酒,全都是王小鬼從二道溝趙把頭那兒,花高碼“抬”(高利貸的一種方式)來的。這都是沒招兒的事兒!這幾年山里、鄉(xiāng)下就時興這個。不的,你就放挺餓著,那采伐任務還不就泡湯了嗎!再說,他們承包來伐的“軍用木材”(說是做槍托子的木料),合同上寫的清清亮亮的,差一天完不了活兒,不但錢抓弄不上手,還得公堂見呢!山里抬錢,抬貨,是有規(guī)矩的,必須拿個債主認可的什么東西做抵押,人家才肯抬給你。趙把頭就看好了王小鬼的大牤牛,別的統(tǒng)統(tǒng)不中!沒招了,王小鬼只好修了個二指寬的契約。如果大年三十一清早,還還不上這些抬來的吃喝,牛歸趙某。白紙黑字,兩廂情愿,死不反悔。那頭牤牛可是王小鬼的命根子。傳說是西班牙種:個頭大,性子野而且忒鬼。他多次耍錢,輸?shù)迷賾K,賭友們再攛掇,他也沒把這頭牛押上。那時候,賭友們把這頭牛稱之為是王小鬼的媳婦,王小鬼則半戲半真地說:“叫媽親也不過哩?!边@七八年兒,王小鬼沒少得這頭牛的濟:配種、拉腳、耕地,給他腳踏實地抓弄回不少錢。這回到虎頭砬子來放樹,也全指著這頭牛了。這些年,山里好采的樹,自打偽滿的時候到解放,早就采得精精光光。只是這個到處是高山角、大石塘的虎頭砬子的那些幾百年的參天大樹,沒人愿意舍命爬上來采伐。這虎頭砬子,刀削斧砍般的,彎過脖子往上瞅一眼,都頭重腳輕,就是老鷹要飛上去,也得在半山腰那狼牙狗齒般的石頭砬子上歇一會兒!這虎頭砬子上的大樹,幾乎清一色的是黃菠蘿,碉堡似的粗,大腿粗的根須子,鋼筋鐵爪般地扎在無數(shù)塊大石頭砬子里,冷嗖嗖地,巋然不動!這鬼地界兒,不但林場的鐵?!?5”上不去,就是有點兒神威的“攀纏股”也奈何不得!因此,林場傳下了話兒:誰承包這地界兒的樹,軍隊方面,給雙倍價錢。正惟如是,王小鬼蔑笑著,憑著自己的這頭大牤牛承包了這塊林子。這頭牤牛套上至少有二十多立方米木料的大樹,從砬子上那個令人頭暈的雪道上轟轟隆隆地往下沖,叫人瞅著,心都酸酸地打哆嗦!四條牛腿在濺起的雪障中駿馬似的跑得飛快,騰了空似的。遇著立陡立崖急轉下跌的雪道,牤牛就是跑得再快,也頂不住腚后頭大圓木巨龍騰跳似的沖力。于是,牤牛四條腿繃得鐵直,四只大蹄子死死地扎在雪道上,爬犁似的往下滑,甩頭扭身,躲閃著雪道兩旁的樹樁子、石頭砬子,順著迷迷蒙蒙,彎彎曲曲,拋繩似的雪道往下干!干脆不用人趕。承包半山腰上,干輪伐的二道溝的趙把頭和他那幾個伙計見了,墳碑似的立著,張著大嘴,齜著苞米牙,都瞅傻眼了……每每歇氣兒的時候,趙把頭見了牛皮烘烘的王小鬼,總是像哪兒難受似的說:“王把頭,你這頭牛,寶貝呀,十個俊娘們兒也換不去咧——”,為了掙大錢,他們放樹的放樹,打椏子的打椏子,拴套的拴套,倒楞的倒楞,得意忘形,以一當十,歡吃歡造!不想樂極生悲,王小鬼那個在這兒當伙頭軍的娘們兒二丫突然宣布,口糧要造光了,燒酒也沒幾斤了。沖鋒陷陣,玩命搶活兒,旁的統(tǒng)統(tǒng)不忌,就怕說“沒口糧了”這茬兒!哥幾個一聽,個個都傻出個模樣來,像泄了陽氣似的,干活兒的勁兒頭立竿見影,登時跌下來五六成。而且打那以后,天盯天地喊餓?;罡傻貌欢啵复訁s牤牛似的大了起來……
爐火把王小鬼的背影擴大了幾倍,吊在“人”狀的頂棚上,隨著柴火,一縮一張,像什么在撲食他似的。王小鬼不覺顫顫地吐了一口長氣。眼瞅著就要到限期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明兒一大早,二丫這個娘們兒若是還不到,一切就他媽的完戲了!開始,王小鬼還以為大年三十以前,二丫一準能回來!不的,刀按脖上,他也不會把牛押上!“我操她八萬輩血祖宗的!”王小鬼在心里宰人似的罵著,“……八成真的讓狼拐子說著了,這個騷貨當真回屯子跟那個劉瘸子睡上啦!”
王小鬼抬頭瞅了一眼板鋪,哥幾個結結實實捆排在一起的榆木樁子似的,別別扭扭地睡著。板鋪是用碗口粗的樺木桿拼在一起的。睡到半夜,有尿也得憋著。不然,下地回來也就沒地界“死”了;你擺弄哪個也不動,中了煤煙似的。這幾個伙計,都是王小鬼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算他整好一打兒——十二個人。狼拐子、李大炕、白二×、趙長發(fā)和王小鬼一個德行,都是賭輸了錢,欠了一腚眼子的“饑荒”,才約伙到山上放樹的。剩下幾個伙計,都是想到山里抓點兒錢,回去買牲口或者娶媳婦的正經莊稼人。王小鬼早年跟這個林場一個小頭頭有點兒個人關系,才跟林場的軍方訂了這個能抓大錢的合同來放山的。林場自古以來就人手不夠,一到這個冷得鬼齜牙的“黃金季節(jié)”,多少年來就是這么干,雇人,訂合同。而且,生老病死,衣食車往,翻車死牛,斷胳膊斷腿,從來自作自受,一概不管。開春結賬,擲骰子似的,一把一利索,一切沖著承包的小把頭說話。不死人,不死牲口,小把頭準拿個實惠。其他人,褲襠里塞個三四千塊不成問題。買牛、買馬、買手扶拖拉機,娶媳婦,耍錢、放債,玩邪的,鬧他個一夏一秋連一冬,寬寬綽綽,富富有余。哥幾個都是做這個夢來的,認可遭罪,認可玩命,認可拋家舍業(yè),認可閑著炕里的娘們兒,不顧一切地跑到這里抓錢的。當然,照合同規(guī)定,到期完不成這軍用木材的冬伐冬運任務,不但錢掙不著,還得罰款!那就得賠個老×朝天。再者說,來放樹的時候,為了蓋地窨子,買油鋸、柴油、煤油、牲口草料、酒米油鹽,王小鬼已經通過林場向軍方借了好幾千塊了。再讓趙把頭牽走了牛,那可真是:棺材沒有底兒——坑死人了!尋思到這兒,王小鬼竟像輸了大錢似的落下淚來……
王小鬼是張廣才嶺這方圓幾百里的原始森林中的“風流人物”,是個有名的賭棍。他的賭術頗高,而且,師承家祖,自詡為王家賭術的傳人,無論是“擼大點兒”“擲骰子”“押寶”“干撲克”,有鬼伺候似的,十有八局是大贏家。他那個二花開的媳婦二丫,就是從張老六手中贏來的。張老六也是個小有名氣的賭棍。頭年開春的一個好月夜,不知張老六在誰家多灌了燒酒,便蹭進了王小鬼的跑腿房子。不到三袋煙的工夫,張老六腰里的百拾塊錢全輸了進去,王小鬼看著輸紅了眼珠子的張老六,笑嘻嘻地把錢又推給了張老六,說:“剛才不算,就算咱爺們兒陪著大叔開開心。這錢還給你,有樂勁兒,就玩會兒,沒精神頭兒,改天再說?!?/p>
“君子一言?!睆埨狭跃粕w臉,也顧不得臉皮,說,“好,接著押!”
三星上了中天了,張老六不但把這百拾塊錢再次推到王小鬼的腳下,而且把自家的三間一面青的瓦房也輸了進去。這下子,張老六的酒才正兒八經地醒了,上眼皮也有了份量,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大叔,把二丫押上吧。你老要是輸了,房子帶錢一總還你?!蓖跣」砣匀缓俸傩Α?/p>
二丫是張老六的閨女,前年死了當兵的丈夫,反而愈發(fā)有腰有腚,胸脯子捧得像漲經的牛奶子,是條漢子見到她都用賊賊的眼珠子在那上面發(fā)狠地剜上兩眼??陕犝f哪個漢子把她弄到手,卻不顧張老六的打罵,正跟屯子里一個剛剛復員的殘廢軍人劉瘸子搞得火熱。
看到王小鬼那副蔑視自己的熊架,張老六急眼了,宰人似的說:“押!”結果,眨眼兒工夫就成了王小鬼的老丈人啦。王小鬼挺仗義,當時把張老六的錢,一分不少推了過去,輸房子的字據,也蘸著煤油燈燒了。事罷,王小鬼一聲不吭地瞅著張老六竟掉下淚珠子來,一時把張老六弄糊涂了:
“我說,爺們兒,你這是……”
“嗨——”王小鬼使勁兒擰了擰鼻涕,低著頭,一邊用手指摳折著破炕席,一邊啞著嗓子酸溜溜地說,“大叔,咱賭是賭哇……我也是真看好二丫了,打光棍兒,睡涼炕也不是個滋味……”說著,還抽泣起來,“你老要是不愿意,這事兒算咱沒說,今兒賭的事兒也一筆勾銷……”張老六一愣,半晌醒過腔來,拍著王小鬼的肩頭,高興地說:“他娘個腿的,你就是我姑爺啦!定啦!”
沒幾天,王小鬼又給張老六卸了兩牛車干柴禾,四麻袋上好的高糧米,一箱子“北大荒”六十五度白酒,兩麻袋新小米子,二十來捆正宗“亞布力”旱煙葉子;還給了張老六嘎嘎新的三千塊錢。沒一個月,就跟哭哭啼啼的二丫成親了。他們成親的當天下黑兒,劉瘸子就上吊了。結果沒死了,讓人救了。打那以后,二丫常背著王小鬼明里暗里地去照顧他。
王小鬼蹲在火爐旁邊,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兒。跟二丫成親沒三整天兒,他便讓二丫給治住了:上炕得洗腳,下炕得干活兒,而且被子必須疊得像當兵似的整齊;吃飯不準巴嘰嘴兒,喝酒不準嘖嘖地弄出響來。偶一差失,她兜頭便罵,罵的那些詞兒,軟漢子的脊梁骨都得嗖嗖地涼??值猛跣」韺@個潮乎乎的娘們兒,愛也不是,打也不敢。再加上去年開春兒,他把錢幾乎全輸給了城里坐著高級小轎車來放賭的人,二丫更是張狂了,夜叉似的,連哭帶罵,罵得王小鬼都找不著自己了。從那以后,給王小鬼訂了三條規(guī)定:一是,從今往后不能再賭;二是,想個有德行的招兒,把錢掙回來;三是……王小鬼一想到“三”,心里就發(fā)虛,好像有人偷看了他的心似的。他抬眼瞟了一下板鋪上的幾個伙計,見他們像倒木似的睡著,眼淚再一次順著他那挺大的茄子似的鼻子淌了下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他實在是離不開二丫這個娘們了。這娘們兒許是二花開的緣故,忒是會拿情,炕里的事,不說上一牛車軟乎話還真不中。而且這等事體并不管夠,來了個規(guī)定“三”。這三就是,每月發(fā)給他四個有機玻璃的花扣子,交一個一回,一回全用了,她也咬牙挺著,抻著用也中。否則離婚!硬歸硬,當他提出要去采伐“軍材”的主意,二丫頓時樂了,先是媚眼媚嘴地在他臉上啄了一口,然后又伸手搔王小鬼的胳膠窩,兩口子一下子滾到火炕上,你搔我,我搔你,狗撕貓扯地樂了好一陣子后,二丫跳下了火炕,大喝一聲,說:“行了!”王小鬼當時像被停了電似的,愣愣地瞅著二丫。二丫一笑,說:“好!爺們兒,俺也陪你去,給你糾合的這幫狐朋狗友、混賬王八蛋做吃喝,也多掙他一份兒?!碑敃r,把王小鬼喜得像兜了一腸子蜜。下黑兒,夫妻倆自有說不盡的恩愛,還免了王小鬼一次扣子……
誰曾想,進了山之后,不足兩個月,口糧竟斷了——這也是沒經驗,一進山當了“鬼子”(伐木工),就像一個人多長了三個胃袋兒似的能吃。這口糧一斷,再加上眼瞅著舊歷年要到了,要想抓大錢,不耽誤跟林場的軍方合同,這哥幾個無論是誰,家,自自然然是不能回了,迢迢幾百里連車帶人,浩浩蕩蕩,費錢不說,來來回回的過年,也得個把月。到那時候,鐵笤帚似的春風一起,虎頭砬子上的臨時雪道,就他媽的被戳出無數(shù)個小洞洞,酥酥脆脆的,還放樹?嚎喪吧!于是,王小鬼就跟二丫私下商量如何辦好,二丫便脆快地答應趕著狼拐子的斗子車回屯子一趟,拉口糧,辦年貨,最主要的是酒。這酒,在放山人的眼里,比娘們兒重要千百倍!干一天活了,雪沒腰深,寒氣煞骨,全仗著燒酒解乏、增熱、長精神呢!二丫臨回屯子那兩天,人好像年輕了十年,還打扮起來,哥呀、郎呀的騷調調,順嘴淌個不完。整得王小鬼直皺眉頭,但又不好表現(xiàn)出來自找沒趣兒。是不是這個娘們兒真的回屯子會那個千殺萬宰的劉瘸子了呢?狼拐子這幾天見二丫還不回來,就天天叨咕:“你那娘們兒眼睛太活,是個招野漢子的主兒……”白二×也搭訕著:“我說,王把頭,古來也沒有讓娘們當督糧官的……現(xiàn)在可倒好,快他媽的扎脖啦!”王小鬼心窩子里像揣了一窩兒耗崽子似的,他后悔如此鬼溜的自己,竟一時差了念頭,娶了這個不著調的“媽”回來,興許自己那次輸錢也是跟這娘們兒有關,俗話說:“人有賢妻,夫不得橫禍!”哎,這下子可是天理昭然了,明兒一清早,自個兒的那頭命根子牛也得讓那個雞巴趙把頭牽去。以后的日子,可他媽了個巴子的怎么過哩?王小鬼想到這兒,愈發(fā)切恨起二丫來,他恨不得即刻捉了他們的奸,活蒸了他們!他知道二丫還惦記著劉瘸子,臨進山時,二丫還吩咐張老六時不常地去看看劉瘸子,幫他一把,他肚子不好,燒燒炕啥的。說這是擁軍優(yōu)屬,也是積陰德。雞巴那個毛!當我王小鬼是二丫吶!天黑做夢,她還迷迷瞪瞪、嗲聲嗲氣地叫“瘸子瘸子,你別上火……”哎——這回自己八成是一準要栽到這個騷貨手里了。誰尋思到臘月底了,這娘們兒還能不回來呢,不的,還是那句話,他是死活也不會把自己的牤牛押上啊!尋思尋思,跟這個潮乎乎的騷貨過個啥勁兒!張口就罵,還他媽的裝正經!自打娶了這個貨,自己就沒順溜過。
盡管如此,王小鬼還是不放心。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平素里,二丫對自己還是知疼知熱的,每當吃下黑兒飯,還給自已熱壺酒,橫著眼睛說:“灌吧!灌舒坦了——好死個痛快!”而且,幾乎每頓兒,都給他扒拉個下酒的菜兒。這娘們兒真能橫下一條心,坑自己個兒的爺們兒?再說,眼瞅著過大年了,二丫也是個明白人,她咋能作死不抓緊回來!想到這層上,王小鬼再也蹲不住了,站起身來,系上棉褲,穿上皮襖,齜牙咧嘴扒開被冰溜子凍得死死的地窨子的柴禾門,鉆了出去。
地窨子外面,惡夢一般的群山,閻羅惡鬼似的猙獰峭拔,幾顆寒星點綴的夜空像一塊碩大無比的破舊的氈布,在山巒的支撐下“呼呼”地抖動著,凜冽的朔風像沒逮住仇人似的,一陣強似一陣地呼號著。那風撲過來,像無數(shù)個刮臉刀片兒似的在王小鬼的瘦臉上亂劃著;昏花的、薄冰似的圓月下,是蒼白的一片,氣溫足有零下四五十度!吐口痰,不落地就能凍成冰球子!王小鬼一出門,這褲襠里兜著的熱乎氣兒,就一下子全跑了;眼前的一座座地窨子像荒墳似的,東一堆,西一堆,被北風吹得雪塵飛揚,蒙蒙絡絡的,讓人心凄骨寒。王小鬼打了個哆嗦,愣了愣神兒,掖緊了皮襖,踩著叫人牙酸的雪殼子,咯吱咯吱地向山道走去。走出一段,王小鬼跪在山道上,摘下狗皮帽子,光著頭,把耳朵貼在地上聽著,希望能聽著二丫趕著的那輛斗子車的馬蹄子聲兒。他伏在地上聽了半響,啥也沒聽著,反而把耳朵聽得油煎了似的痛,他抓了一把雪,直起身來,一邊往回走,一邊不住地搓著耳朵。心里一個勁兒地詛咒著:“這個該騎木驢的!這工夫,八成正跟那個劉瘸子抱在一起樂呢!”
王小鬼心里空空地想著,不知不覺來到用大樹椏子搭成的牛棚里,看見自己的那頭大牤牛像小山似的臥在地上,閉著眼睛反芻。他跪在牛跟前,不住地用手撫摸著布滿青霜的牛背,淚水又一次從他眼窩里滲了出來。這牛,明兒一早就要歸趙把頭了,說句實打實的話,他認可不掙大錢了,認可娘們兒也不要了……可這牛是他的命根子呀!可以說,整個張廣才嶺,也找不出這樣的牛哇。這牛是他從草皮溝的一個朝鮮人那兒贏來的,為這,那個“高麗”還得了一場大病。后來聽一個趕車的車軸漢子說,這個“高麗”打那以后再也沒交上好運:娘們兒死了,自己還在下黑讓張三(狼)在腿上撕了一口,落了殘疾……哎,這八成是自己損的關系,是報應呢,活該自己倒霉呀……他隱隱約約地感到自己要完蛋了,心里酸楚楚的,伏在牛背上,不住嗚咽起來……
王小鬼回到地窨子,和衣插在被窩子里,一直那么支楞著燙得發(fā)昏的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哪怕是被風刮斷了凍樹杈子的聲音,他都能聽得清清亮亮的。可是,除了北風怒號和野狼哀嗥的聲音之外,其他啥聲也沒有。有幾次,王小鬼昏昏沉沉以為地窨子外頭傳來了馬蹄聲,他冷丁坐起來,啥也不是,只是西北風,像冤鬼遭了拷打似的爹一聲、媽一聲,沒招沒落地嚎著……
王小鬼徹底絕望了。
天剛放亮,王小鬼撞開門走出了地窨子,遠遠地瞅見二道溝那幫伙計正在趙把頭的帶領下,一個挨一個的,在一棵大青杉下給山神爺老把頭磕頭。崗拜山神爺老把頭的習俗,不知打何時起,更朝換代,一直沿襲至今。人們認為,山是力的化身,能保佑自家的平安無事。因此,天天的大清早兒給山神爺老把頭磕頭,以示虔誠,乞求保佑。炭火盆般的巨日,正好從東頭那一溜低矮的山坡上跳出來,被近前的幾株小白樺樹、鉆天楊柵欄似的襯著,很神圣。大青杉的下腰處系著一塊血紅的布,兩旁還貼掛著一幅對子:山神爺老把頭保佑人畜兩平安,齊大干一季度冬伐任務提前完。狼拐子、李大炕、白二×、趙長發(fā)他們也出來了,都那么僵僵地看著,不時地側過頭去,瞟一眼自己近前供的山神爺老把頭那張積著尺把厚白雪的供桌,臉子冷凄凄的,瞅著很不是個滋味……
趙把頭拜完了老把頭,便抄著手,縮頭縮腦地踩著雪殼子朝這邊走了過來。他踱到王小鬼面前,善著臉矜然地問:
“弟妹回來沒?”
王小鬼木著臉悠了悠頭。
趙把頭干咳了兩聲,低頭尋思了一會兒,說:
“俗語說,人不親,山還親哩。眼瞅著到年五更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是出門的勾當,大過年的,咋也得吃頓餃子,牛,別看歸了我,但活兒,我看還是攏到一溜干,你當二把頭,各位兄弟該掙多少還掙多少!中不?這大過年的,我也是圖個吉利,兄弟也決不能虧了你們。”
狼拐子、李大炕、白二×等幾個聽了,個個都陰著臉偷偷地瞟著王小鬼不言語。
趙長發(fā)看著王小鬼那灰突突的瘦臉,有點兒瞅不下去,便說:
“要不,容我們晚上……”
王小鬼撒目了一眼狼拐子他們,嘆了一口氣,便對趙把頭說:
“說話,總不能當屁放!就這么辦吧!”說罷,轉過頭對狼拐子說:“你先把牛牽過去?!?/p>
“好!是個桿子!”趙把頭拍了一下大腿說:“那我就先過去,告訴灶上燙酒!”說罷,他頭也不回,轉身去了。
王小鬼瞅著狼拐子、李大炕往牛棚那走,愣了一會神兒,便轉身鉆進了地窨子。在地窨子里,他綁好了綁腿,穿好皮襖,拽出一柄寒光直迸的開山斧掖在腰上,又鉆出了地窨子。
地窨子外頭,狼拐子和李大炕正往外牽牛,見王小鬼出來,干咳了兩聲,裝著沒瞅見,慢慢地牽著牛往趙把頭那邊兒的地窨子里蹭。王小鬼對站在一邊樣子尷尬的趙長發(fā)說了句“我回屯子啦!”便頭也不回,甩開步子朝山道走去……
山道上剛剛撒了一層青雪,毛絨絨的。王小鬼聽著趙長發(fā)在后面喊他,他裝沒聽見,只是悶著頭走,心里只是一個勁兒地喊著口號:殺!殺!殺!剛走不遠,猛抬頭,他看見狼拐子的那臺馬車浮浮悠悠從晨霧中鉆了出來,馬鈴聲叮咚叮咚地響著,煞是好聽!他立刻站住了,擴大了眼睛發(fā)狠地一瞅,果然沒錯,是那臺車!他立刻回身沖著狼拐子他們大喊一聲:
“等等!二丫回來了——”
狼拐子、李大炕幾個一聽,立刻放開牛韁繩,撒腿朝王小鬼這邊奔了過來。
他們聚成一堆兒,站在山道上看著,聽著:馬鈴聲叮咚叮咚地響著,喜得哥幾個心里癢癢的。狼拐子眉開眼笑地說:
“嘻!真是我的那臺斗子車哩……”
李大炕見了,不住地點頭,挺感慨地說:
“二丫這娘們兒,也真有種,下黑兒也有膽子趕車!福哇——王把頭的福哇——”
白二×高興地像個大傻子,哈哈大笑著。拍著王小鬼的肩頭,說:
“是呢,王把頭可找了個好媳婦,炕上炕下都是把手……”
哥幾個聽著都嘻嘻地大笑起來。
王小鬼聽了這些話,心里竟屈了起來,淚珠子立刻滾了出來,但又緊接著抽著鼻涕笑呵呵地說:“嘿嘿,趕情兒!不瞅瞅是誰的娘們兒……”可心里卻在千恩萬謝:山神爺老把頭,你可是我王小鬼的活祖宗??!
歪歪斜斜的斗子車愈來愈近了,哥幾個立刻放開八字腳迎了上去。近前,全愣住了,狼拐子的這輛斗子車上并沒有二丫,是一臺沒人趕的車,而且馬還戴了孝,馬脖子上掛著一圈紙花;斗子車上用指頭粗的棕繩捆著不少麻袋,當中還座座實實地擠著一大鐵桶的白酒;車前頭的旮旯里還用石頭壓著一些沒撒完的紙錢兒……
“咋?!這是誰老(死)了?”狼拐子聲音顫顫地說……
哥幾個趕忙往車后的山道上望去:極遠處現(xiàn)出了一個晃動的人影;遠遠地看去,那個人影仿佛在山道跳,一起一伏的……哥幾個撒腿朝那個人影奔去。
“是二丫!”王小鬼終于看清了那個艱難“跳伏”的人。
然而,這一聲喊后,那個人影不再“跳”了,伏在山道上,竟一動也不動了……
驟然間,天飄起了大雪,一會兒工夫,山道上依稀可辨的,只剩下一條車轍印了。過了不大工夫,連這條車轍印也被大雪填滿了……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