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雪是我所熟悉的著名散文作家,讀了她新出版的散文集《雪地》,竟產生一種敬畏——對其思想深度和文字力量的敬畏,由敬畏而產生陌生,仿佛是一個我全然不曾認識的姚雪雪。我仔細梳理了一下這種感覺,它來自于其文字的優(yōu)雅、孤獨、決絕,以及無援的思想與深刻的精神質感,像在黑色中獨自起舞的炫目雪花。
閱讀《雪地》幾度令我感到電擊般的戰(zhàn)栗,姚雪雪已摒棄了柔軟抒情,或者她文字的抒情都是冷然的,不是婉約才女式的,而儼然是一個在暗夜行進懷揣一把文字利刃的精神決絕者——她穿越寒夜般的歷史和孤獨,穿越繁華空巷與生命的焰火,找尋屬于自己靈魂皈依的雪地。她安然于雪的寂寞、冷艷和決絕,這樣的文字在當今浮華萬端的文壇是讓人敬畏而驚訝的,在繁華遍地的當下文壇足以形成一道傲人的獨特景觀。
我無意識地排列起她的四本書的書名:《臨近花期》——《雪花飛舞》——《夏都繪影》——《雪地》,四本書名、四個過程、四種符號,完成了姚雪雪文學中雪地世界的精神再造。由絢爛而歸于平淡的超然、寂守之姿,這就是當下一種文學堅執(zhí)者的姿態(tài)。
我?guī)缀鯖]有一以貫之地讀完一本散文集的經驗,散文當然不同于小說,小說可以用故事情節(jié)抓住它的讀者——而一本厚達200多頁的散文集用什么抓人?我讀完《雪地》之后不禁發(fā)出這樣的疑問。《雪地》憑什么讓我在幾天里幾乎不碰其它書而將它讀完,它是以精神內質——一種把生命的疼痛與堅忍,靈魂的蹈舞和低回,都安放在尖利的筆端神經上的精神質感,緊緊抓住了我的閱讀,牽引著我的指印、讓我的目光在《雪地》的書頁間穿行,在那些具有雪的白色特質的地方、場景、人事里出入、邂逅與碰撞。
這是一些有痛感的文字,刀鋒似的冷利,撕開的傷口般艷麗,作者是審視的,不規(guī)避的,她的追問就是回答,一切都在一個看不見的精神高度并置著,正如她所寫“春天的輪回已經淡去了樹的一切序定,而一棵樹,它真會有痛感嗎?”(《白色春天》)。
《雪地》中許多篇什都有一種宿命般的意味,那些寫雪地、寫醫(yī)院、寫春天的白色系列,似乎都具有雪的外在特征,但其內涵卻也如同雪的嚴酷逼近真實。姚雪雪以隱秘而又清晰的童年視角,殘酷而又不予回避地進入到醫(yī)院等白色空間——獨特的童年經驗在她的寫作中形成了獨特的白色文字意象,殘酷的現實世界往往被一個孩子的有趣視角所消解,這種消解在成年以后的記憶底片上洗印出來反而更加殘酷,作者姚雪雪筆下的放射室因其黑而成為孩子提迷藏的游戲樂園,卻是成人命運折沖的劫地,孩子們吹成的氣球和皮筋的歡樂玩具,居然是白色避孕套——“我們歡叫著把氣球一下一下拍上了天……為了裝點這個大逆不道的氣球,我們找來紅汞和龍膽紫把汽球涂得光怪陸離,并借著這只混亂的圖案,慰藉著繽紛而遙不可及的向往?!彼龑懙奶介g坐落在田地中央,四周是一片鮮艷豐碩波瀾起伏的西紅柿地——那些反差極強的意象,在作者返回童年的視角里一一呈現。在姚雪雪而言,返回童年視角就是返回記憶里的隱秘角落,她下筆極準,這些隱秘的角落是最有價值將它還給文字的。作者寫的值班室,在特殊年代,醫(yī)院值班室也成了卑微生命遭受猛烈撞擊的發(fā)生場,在該文中作者從童年的角度呈示了一種極具深度敘述立場——“我有限的理解力不足以使自己明辨是非懷有好惡,我原是一場游戲的旁觀者,游戲刺激的強度才是自己記憶殘留的深度,而我在記憶的搜尋中不知不覺已淪陷于游戲其中。一個不為人知的受害者,我的重創(chuàng)來自文字的硝煙,它煽惑、殘酷、斬釘截鐵,比事件本身的火力歷久彌新。”
還是白的意象,從雪地、月亮、產房、舞臺中央、白色春天、白色憂郁,到“多慮平”藥片等等,是姚雪雪的偏愛與拒絕,是留在記憶和生命經驗中無法抗阻的邂逅,是帶血的文字刺青,可以看到作者內在的豐富與堅強。
有人一開始寫作就用到童年經驗,少有成功,那是一個輕易不要去開掘的生命秘藏,像秦陵,它在那里,什么時候開掘最好,必須等到技術和諸多條件都成熟時,那時開掘將是最完美的,姚雪雪把握了恰當的時機,她的思想儲存、精神高度、文字技藝和文體操控能力都已達精粹。所以《雪地》里童年經驗的篇什是最成功的部分之一。
姚雪雪在《雪地》中的寫作毅然而決絕,面對童年經驗,直面生活的疑難和存在困境,無所不在的宿命闡釋,張揚從容淡定的人生姿態(tài)。童年的生存記憶,少年的成長軌跡,成年的人生感悟,甚至肉身的疼痛經驗,完成每一次艱難的超越,恰似如歌的行板,扣人心弦。她的文字深入到白色空間就像著了魔一樣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尖銳殺傷力,《放射科》《產房》《值班室》《洗澡堂》《“多慮平”片適用者》等作品都為當代散文提供了難能可貴的獨特書寫經驗。
在《雪地》全書中,作者通過自身生命的童年返觀和對當下存在狀態(tài)的洞察幽微,呈現了一種獨立而有精神高度的詩性哲思,其貫穿文本的靈魂獨語,沒有感傷和頹廢,而是客觀的冷敘述和隱約的銳痛,構成一種生命的穿透力,體現了人性的力量,產生巨大的心靈震撼,與她生命狀態(tài)息息相關的雪地行走足跡,在同樣雪白的紙張上冷艷而美麗。
責任編輯 陳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