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不是一個完全靠靈感來寫作的人,也不是一個一味標榜藝術才華的人,她是一個真正用生命和尊嚴,用人格和靈魂來追求高貴寫作的人。她學的專業(yè)是氣象,本來風云雨雪將是她作用一生的對象,可她后來卻陰差陽錯地從事了金融工作,在全市最堂皇的高樓里,她并沒有獲得終極意義的人生之樂,她選擇了文學。
讀安然的散文,讀著讀著,就會陷進去,陷進一種很深的情境和氣場里,根本無法抗拒它對我的浸淫。讀著讀著,在她看似柔意款款的散文中,有一些東西像布袋里的錐子一樣,鋒利地冒了出來,猛然間扎得雙眼流淚,扎得心尖生痛。我把這些讓人生痛的東西,歸結為三重意象:生命的禪悟、女性的鄉(xiāng)愁、生死的意義。三個帶有人生終極意義上的意象,每一個都直達人的根部,每一個都有巨大的生活主題和寬廣的普世價值。這樣的散文,不讀則已,一讀便無法釋懷。
意象之一:生命的禪悟
在安然的很多文字里,緩緩釋放出來的是一種禪的氣息,像置于滾水中的鹵藥,把水鹵化,把空氣香化,把肺腑和心靈凈化。安然在《麥田里的農婦》自序里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這是一本出世后又入世的書。它的氣息,猶如秋日廟堂里的焚香,潔凈清暖里有淡淡的憂傷?!边€有什么比這更干凈的文字?而這樣的用信仰構建起來的文字風格,貫穿了她散文寫作的始終,貫穿了這本散文集的前后左右。
安然在她的創(chuàng)作談與出版序里反復地提到兩個詞:出世、入世。這本身就是兩個佛家偈語,非一般人能一眼看透,非得有心者,用心才能參透。
中國人的理想人格,應該是所謂的“內圣外王”。這個理想比較難實現(xiàn),既要做到內在修為的完善,又要做到外在社會功用的完滿。著名美學家朱光潛先生主張“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我以為,安然是讀懂了這句話的真義的。這便是出世與入世的統(tǒng)一了吧。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安然新著的名字《麥田里的農婦》,她無比喜歡這個有入世意味的名字,一個在麥田里躬耕自給的農婦,人間煙火背后的那點詩意,多么像她母親年輕時在物質極端匱乏的情況下,對畫上李玉和的喜愛,其實是一個女人,對詩意生活的那一點點隱隱的向往?!犊臻T》《月照空山》《靈魂的重量》《彼岸的事》等,皆為此類作品的代表。
她在《空門》中干脆直接分別以三個寺庵的名字為標題,鋪展開自己對禪性、禪意、禪象的領悟與發(fā)現(xiàn)。在青原梵剎,她想起了多年前與44名女同事第一次去時的一張合影,“紅塵的鬧騰和佛地的莊嚴,入世和出世兩種生命之道,就這樣糾結在了一起。陽光大概是有的,因為我看到前排人的影子,被后面的人踩成了模糊一片……那天,沒人看到這些,只有佛的慧眼,明了這些生生滅滅?!边@樣的禪象,一般人無心體察,只有蘭心蕙質的安然才能體悟得那么無微不至。門,是為著進出的,是為了通行和阻隔的,透過一道無框的空門,讓安然看到了人生四季、生死輪回和真假虛實。這也是一扇作家觀察世界的心靈之門,是一扇作家散文創(chuàng)作的靈感之門。
安然獨辟蹊徑,從這道空門進入浩瀚的人世,進入微妙的人心,以一名女性作家特有的敏感、細膩、憂郁、才情寫出了一系列深刻雋永,意境幽遠的有探索精神的禪意散文。
意象之二:女性的鄉(xiāng)愁
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安然在《麥田里的農婦》自序里,幾乎是用整個篇幅來表述一個問題:女性的鄉(xiāng)愁。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是,安然散文書寫的對象幾乎是清一色的女性,她寫道:“個人生存經驗里,在這個世上,女子是沒根的……我發(fā)現(xiàn)幾乎全部的文學作品,都忽略了女人的鄉(xiāng)愁?!?/p>
鄉(xiāng)愁,是一個一說起來就容易讓人傷感的被詩意包裹的詞。余光中先生曾把這個詞寫到了極致,它幾乎成了余光中的一枚標簽,無法揭去。而安然筆下的鄉(xiāng)愁與之完全是兩個概念。她所指的對象是女性,是一個結了婚,同時擁有娘家和夫家的完整意義上的女性,面對諸種情感關系的思索。
生活總是矛盾的,有親生就有過繼,有元配就有繼配,有故鄉(xiāng)就有異鄉(xiāng),有娘家就有夫家……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樣的矛盾顯得更加深刻,婚姻是她情感的分水嶺,她們終于要離開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故鄉(xiāng),離開生養(yǎng)自己的父母。
在中國傳統(tǒng)的姻婚禮制里,女孩出生后名字不可以上族譜,出嫁后無需回到娘家祭掃先人,即便祭掃夫家的先人也大抵沒有多少虔誠,生的孩子只跟夫家姓,若干年后,老死夫家,墓碑上甚至除了一個姓,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有。這就是一個女人,她在為家族的興盛,為子嗣的繁衍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最終卻沒有得到與男人同等的地位。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人是無根的。“此后經年,一個老嫗‘我要回娘家’的呢喃和她對‘嫁妝’的護佑,不斷地牽惹著我對她的思念和追緬?!薄@也許就是一個女人的鄉(xiāng)愁。
我用了一大段的筆墨來替安然說出一個女人的鄉(xiāng)愁,其實只是想表明,安然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有大背景和深底蘊的。她作為一個女人,她對女性的了解,就像對男人的不了解,有著切膚的體悟。她發(fā)自肺腑地說:“男人的故鄉(xiāng)是實的,而女人的故鄉(xiāng)是虛的,女人啊,你是什么時候弄丟了故鄉(xiāng)?”她又說道:“正是這虛無的視角規(guī)定了我的散文寫作基調:十年來,在或長或短或優(yōu)或劣的散文書寫中,我反反復復詠嘆的,是人生的意義和女性生命歸屬感,除此,我不知道在如海如潮的散文書寫中,我能做些什么,才可以讓自己區(qū)別于其他寫作者,而讓‘我’葆有足夠的個性,獨立于人群?!?/p>
在她的代表作也是成名作《你的老去如此寂然》里面,其實暗含著深深的女性鄉(xiāng)愁意識:“外祖母老了,她是個找不到娘家的老人,娘家血脈上沒有一個親人,一輩子沒嘗過女人回娘家的滋味。”始終索繞在這篇長文中的鄉(xiāng)愁意識,更烘托了全文的背景和底色。在《我們那些遠去的先人》里,安然把女性的鄉(xiāng)愁放置到自己身上來解剖:“說起來有些悲涼,自我出嫁以后,誰是我的先人?冬至清明我該為誰掃墓?……我認定,當然帶著女性體征臨世,就注定了,終生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一路走來,我或濃或淡的鄉(xiāng)愁,像舒舒卷卷的云朵,在生命的天空飄飄蕩蕩?!?/p>
還有她的《佐酒的月光》《右岸桃花開》《蓮花千瓣》《麥田里的農婦》《紀伯倫的涼亭》等,都散發(fā)著一個女性作家內心深處那份濃濃的生命鄉(xiāng)愁。
我們?yōu)槭裁磳懽?寫什么?怎樣寫作?這也是每一位寫作者應時常問問自己的問題。安然對這三個問題都有過理性的思索。尤其對第一個問題,她把寫作看成了是抵達紅塵天堂的幽徑,把寫作視為生命意識危機的解困或救贖的方式和過程。而她對女性鄉(xiāng)愁的有深度的抒寫,是不是為自己也為別人打開了一扇抵達紅塵天堂的大門?但愿如此!
意象之三:生死的意義
如此終極性的命題,非一般人敢于觸及、能夠把握。而安然在駕馭題材上是一個高手,又是一個調配和烹飪文字的巧匠。不敢想象,一個對文字本身不重視的作家會是一個成功的作家。為了達到表達效果的最大化和最優(yōu)化,她甚至不回避方言土語的借用。安然正是借著她對文字高人一籌的掌控力,把一些看似巨大,甚至森嚴、冷酷的主題融于無形之中,然后又在讀者的心中慢慢的收緊拉攏,像一張網,把讀者的心罩住然后提起。這就是安然散文的魅力。從不輕描淡寫,人云亦云,每一個字都帶著作者的體溫,直達心靈。在這一點上,她對生死意義的抒寫顯得更具動人心魄的力量。
生死兩個字涵括了一個人最終極的意義,它有著寬泛的外延和內涵,而在安然的筆下,人的終極意義應當用“生老病死”四個字來概括更為全面,她仿佛摸透了一個人骨肉和靈魂,她用精致、透明的語言,打開了一個人的全部秘密,把疼痛放大了給人看。
這里我不忍心再把安然敬愛有加的外祖母作為佐證觀點的素材,她太老了,老得讓人看著就心痛,老得讓人懷疑她活著的意義。我們不得不承認,《你的老去如此寂然》以全票獲得老舍散文獎,是名至實歸的。它曾把所有評委打動,曾把無數的讀者打動,我們都記住了那個一邊在中國的鄉(xiāng)間等著終老,一邊寂然的等著收悉心疼的名叫“趙秋云”的老嫗。
人生是一段歷程,生死是一堂哲學課。病與痛,是一個人生命中不可避免的課題。如果生死是命運哲學,那病痛就是態(tài)度哲學。《哲學課》當屬此類題材的力作。先是在《北京文學》發(fā)表,而后在《散文·海外版》節(jié)選轉載。這篇長散文以別出心裁的表現(xiàn)形式,豐富細膩的心理活動,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寫出了我們在遭遇病痛襲擊時的眾生相和面臨生死考驗時的人生態(tài)度。她在“畢業(yè)陳詞”中這樣寫道:“疾病是一場哲學課,聽課的,講課的都是自己,會有怎樣的收獲全在悟性的高低。但是,只要可能,我還是祝愿普天下人,能夠逃了這門課。”于創(chuàng)作主題而言,《哲學課》是一次理性的深化,于寫作技巧而言,《哲學課》是一次大膽的創(chuàng)新和突破。
另外,此類題材的《誰人識得歸時路》《活給誰看》《過客》《花祭》等,都有各自的精神維度和文學向度,盡管在容量上不可與《你的老去如此寂然》《哲學課》《我們那些老去的先人》等量齊觀,但細細讀來,也是不可小覷的佳作。生老病死是人類一個永恒的命題,也是寫作者一個取之不竭的母題,進行更加深入的提煉和更加大膽的開掘,就成為作家們所要面對的課題。相信先入為主的安然,一定會在這方面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我還想說的是,安然是一個有內心堅守的作家。她不張揚、不媚俗、不功利,追求高貴的創(chuàng)作。這里也包含了一個為什么寫作的問題。她的回答是:“只要愿意,書寫可以變得簡單純凈,只是愉悅自己,而不取悅外在?!毙落J散文家祝勇說,“從本質上看,散文是與轟動效應為敵的,具有轟動效應的散文是對散文的篡改和誹謗?!边@樣的話放在安然身上,也是恰當的。
最后想借用安然自己說的一句話來作結:“我一直在期待著這樣一種散文文本的出現(xiàn):從形式上它有蓮花的端莊和簡約,從意象上它有菊瓣的莊重和繁復。”但愿這種期待能成為安然繼續(xù)前進和內在動力!
責任編輯 陳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