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軍從電游室走出來，天就黑了。天好像每天都是從這條街上開始黑起的，黑得比任何地方都早。門外夜色濃重，把門內(nèi)的電游室襯托得更加賊亮，黑的是四周，看上去就像一只眼圈烏黑的眼睛。

天一黑，街上的行人一時紛亂起來，影影綽綽的，看上去比白天要多出了好幾倍。小軍也很快就成了夜色的一部分，書包很沉，壓在他的背上，小軍不停地喘息。他迷迷糊糊的不知自己要去哪兒。爸爸已經(jīng)下班了吧。想到爸爸他心里才算踏實了一點。他很怕看到那個一點點亮也沒有的房子。小軍也很怕爸爸，可那種怕只是腦子里的—個閃念，小軍最怕的還是爸爸一晚上都不回來，小軍一個人呆在家里，那種難言的恐懼長久地壓著他，很難受，難受極了。

夜霧越來越濃，小軍走得很慢，磨磨蹭蹭的，他還是快要走到家門口了，抬頭看那扇熟悉的窗戶，又是黑的。小軍站在街邊的一棵樹下，緊緊盯著那扇窗戶，這樣僵持了一會兒，脖子卻軟了，頭又耷拉了下來。小軍身后不斷響起腳步聲，聽起來節(jié)奏感強，一個人有了明確的目標，腳步中才會踩得這樣歡悅吧。

小軍感覺到像是有一陣香味飄過來了。他慢慢地轉(zhuǎn)過頭去看時，看見的是兩個依偎在一起的背影，一男一女，已經(jīng)走出好遠了。小軍跟著這一男一女走了好一陣，才發(fā)現(xiàn)自己蒙了頭了，怎么會跟著這一對陌生人走呢。小軍站住了，轉(zhuǎn)身了。他慢吞吞地往回走了幾步，又聽見了一陣笑聲，清脆明亮的女人的笑聲，落在這青石板鋪砌的老街上，銀鈴般地一串一串地滾動。這一次，小軍幾乎沒什么猶豫就轉(zhuǎn)過身來了，他愛聽這笑聲，聽著心里特別舒暢，小軍好久沒聽見過年輕女人的笑聲了。

媽媽沒走時，也時常會這樣笑的，無論說話，還是笑，媽媽的聲音都好聽。小軍兩三歲時，媽媽用額頭頂著小軍的額頭，媽媽和他都光著腳，在床上頂來頂去。每次都是小軍把媽媽頂?shù)綁ι稀寢屝Φ枚鄽g啊，媽媽哇哇地喊著：“兒子，怎么又是你贏了啊?”媽媽流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純真和嬌羞的神色，臉上飛起一片紅潮。媽媽一點也沒個媽媽的樣子了，就像和小軍一樣大的小丫頭片子。小軍看見媽媽這個樣子，真想使勁地摟摟她，抱抱她?？蓩寢尯髞砗苌傩α?，有時整天整天地不說話。小軍不知道這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爸爸和媽媽要么都不吭聲，一開口就是吵架，都是為了很小很小的事，爸爸在媽媽做的飯菜里用筷子挑出了一根頭發(fā)；衣服上有一點媽媽沒洗干凈的污漬；從紗窗里不知怎么飛進來了一只蒼蠅……就為了這樣的小事兒，媽媽的笑容被一點一點地擠干了，媽媽走的時候，嘴角上還掛著最后一丁點兒笑意，像冰一樣的。

小軍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要走。小軍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進了竹蔭街，街更窄了，比他剛才走過來的那條街還要老，還要窄，就像城市里的一條黑乎乎的裂縫。頭前那一男一女，現(xiàn)在不是依偎著的了，走成一前一后，女人走在前面，男的緊隨其后。小軍開始還以為，兩個人突然走掉了一個，只剩下那個男的了。小軍緊趕幾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男人突然回頭張望了一下，看樣子十分警惕。小軍很機警地往墻壁的陰影里縮了縮。沒事，男人很快又把頭扭回去了，腳底下繼續(xù)傳來嚓嚓嚓的聲音，像是走得快了一些。小軍沒有馬上跟上去，他在墻影里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頭上不時響起開窗推窗的聲音，吱嘎吱嘎的，年代很久遠，讓人覺得這一幢幢兩三層的木板樓里空洞洞的。媽媽的新家就在這樣的一幢老屋里。媽媽偶爾會走出這條巷子去看看小軍，但從沒有帶小軍來過。只有一次。小軍悄悄地跟在她后邊走到了這里。他跟著媽媽走了挺遠的一段路，媽媽竟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媽媽扭過身子開門時，突然看見了小軍，像是驚呆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小軍，來，到屋里來。”她沒說是家里說是屋里，小軍就很干脆地把腦袋一搖，“不!”小軍轉(zhuǎn)過身就走了，媽媽也沒追他，走得老遠了他才又回過頭去看，看見媽媽站在門口，懷里抱著一個奶娃子，正在吃媽媽的奶。媽媽說，那是他的小妹妹。小妹妹把媽媽的一只奶子拉得老長，白白的很招眼，小軍突然不敢看了，顯出小小倉促的慌張。一出巷子他就撒開兩腿拼命地跑，臉都漲紅了。他覺得看見了媽媽的奶子很丟臉，而那個小妹妹又讓他震驚不已。后來他就再也沒有走進過這條老街，媽媽打開的是哪一扇門，他早已不記得了，好像所有的門媽媽都打開過，又全都關(guān)上了。

小軍很快就穿過了這條老街，城市在這里消失了。前邊，趴著很大的一個湖。夜色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猛一抬頭，又看見一輪滿月。月光照不進城市里去，卻把城市外面的一切照得亮亮的，但還是看不見湖，蘆葦太多了，只聽見了蘆葦深處零亂的浪濤聲。一只知了不知在哪里叫，四周反倒更加寂靜了。那一男一女突然不見了。小軍一個人站在這空蕩蕩的湖洲邊緣上，仿佛這天底下的一切都空了。在清冷的月光下，他低頭看見了縮在腳下的一團影子，突然感到自己很弱小。他想要倒回去，腿卻不聽使喚，被什么東西陷在那里，陷得很深很深。

風(fēng)又把什么聲音吹過來了，隱隱約約的，起初很遠，眨眼間又變得很近。飛舞的葦絮像雪花一樣迎面撲來，比雪還要白。小軍翹起鼻子，像一條狗那樣使勁地嗅。他嗅到什么了。小軍不像剛才那樣緊張了。有聲音就好，就感到這個世界還是活著的。小軍試試探探地向葦叢里走，蘆葦散發(fā)出的氣息清新甘甜。白天里，小軍也常和小伙伴到葦叢里來玩，挖葦根吃。嫩白嫩白的葦根，嚼起來水脆脆的，但不能多吃。吃多了耳朵會聾。小軍現(xiàn)在輕手輕腳地分開葦叢，不知不覺問已經(jīng)走進去很深了。

他又聽見了說話聲，是那男的在說，聽得很清楚。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不嘛，”女的嬌聲嬌氣地說，“你又不是床?！?/p>

小軍差點笑出了聲，趕緊伸手把嘴捂住了。他覺得這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好聽，和媽媽原來的聲音一樣好聽，很嬌氣，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柔。小軍不敢再往前走了，他把書包從背后慢慢移到胸前來，然后伏在又厚又軟的蘆葦上，用書包枕著腦袋，這樣就可以輕松地繼續(xù)觀察那兩個人。小軍背著一個大書包走了這么遠的路，也的確有點累了。但他還是很頑皮，他伸開食指和拇指作瞄準狀，一會瞄準這個，一會兒瞄準那個。很奇怪的，他瞄著哪顆腦袋了那顆腦袋就突然不動了。

男的腦袋不動了，女的就問：“怎么不說話了?后來呢?”小軍把指頭偏了偏，聽見那男的使勁咽了幾口唾沫，說：“我還是狠不下心來，一想到那些血我的心就軟了，她為了我流了兩次血，一次是新婚之夜，她把一切都交給我了，再一次，她為我生孩子，流了那么多的血，天，我都快昏過去了?！迸恼f：“又不是你流血，你昏什么?女人啊·…··”那女的感嘆著，唏噓著，又擰開礦泉水瓶，喝了幾口水，端端正正地坐起來，挺著胸脯，心里似乎憋得慌。她的眼睛正好對著小軍的眼睛，只不過她在明處，小軍在暗處，但小軍感覺到她是用心靈的全部力量在盯住了什么，眼里滾動著淚珠。

小軍也像是被人瞄準了，一動也不動了，身上漸漸地?zé)崞饋砹恕?/p>

小軍的手不薦瞄著誰了，那兩顆腦袋就開始不受限制地活動起來，活潑潑的，像撥浪鼓。小軍現(xiàn)在忘了他的手是一把槍了，他被那個男人接下來的一連串流氓動作嚇壞了。那個男人先是把女人的腦袋往后一扳，扳到自己的膝蓋上，緊接著刷地一聲，女人就像一只扒掉了皮的羊，胸懷完全敞開了，一對雪白的奶子挺立起來，像兩座小山。小軍咽下一聲低叫，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兩眼，他聽見，那個男人像是在吃那個女的奶，就像狗啃著一根肉骨頭，咂咂有聲。女人嗷嗷地叫了起來。小軍驚恐萬狀，把手拿開，想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小軍看見，那個男的張大了嘴，往那翹起的奶頭上狠啐一口，突然又一口吞下去，使勁地吮吸，小軍渾身下意識地縮成一團，像只刺猬了。他感到自己快要嘔吐了，這太骯臟了，這么大個老爺們，竟然去吮一個女人的奶子，那個女人也像抱著寶寶似的抱著他，把他的腦袋抱得緊貼在自己的奶子上。流氓，臭流氓!小軍的身體開始扭動，他想爬起來，想趕快逃走。也不知是弄響了什么，那一對狗男女的動作嘎然而止，好像同時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

“誰?”男人扭過頭來，兇巴巴地喝問。

小軍不敢動，他用書包抵著胸口，心卻還在狂跳。他看見那個男人站起來了，貓著腰朝這邊看。驀地一閃，男人手里燃起一朵火苗，又把火苗湊到面前，點著了嘴里叼著的一根煙。但火苗并沒有熄滅，火苗把男人的臉照亮了，臉很瘦，有如刀削，忽閃著光芒。火苗抖索著，男人的臉跟著火光一起顫抖，好像這葦叢里藏著一條狼。他照了一會兒，見許久沒有動靜，就把手一擺，很有氣派地說：“沒事，怕個鳥!”

火光滅了，寂靜又籠罩了一切。之后很長時間都不再有動靜，幾根蘆葦在小軍眼前輕輕搖曳。這讓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在自家窗欞上搖曳的樹影。每次，樹影一搖，就會有個女人鉆進他們家里來。媽媽走后，爸爸就沒有再娶，但爸爸的女人反而更多了。爸爸住的那間房除了爸爸在里面進進出出，一年到頭都關(guān)著門。小軍的小臥室和爸爸隔著一個客廳，客廳不太大，但它構(gòu)成了一個童年和成人世界不可逾越的間隔和距離，而那扇門，最終也擋住了一個孩子好奇地想要探悉的全部秘密。夜里，總是在小軍似睡非睡時，聽見門吱呀一響，他立刻就沒有了睡意。他把自己的房門悄悄打開一條縫，朝爸爸的房里窺探，每次都只看見有個女人的背影在爸爸的門縫里一閃，一閃就不見了。但樹影還會在窗欞上搖曳多時，那是一根斜伸在小軍窗前的枝條，它輕輕地搖著，散發(fā)出奇異的香味，小軍心里那種對秘密的渴望就更加強烈了，卻又夾雜了一股說不出的悲傷。小軍無法想象爸爸和那些女人在房里都干了些什么，小軍只想把那些女人的面孔看清楚?？蓮膩頉]有看清楚過，那些女人都是在他睡熟了之后，影子般地從他童年的夢鄉(xiāng)里悄然離去。

小軍的爸爸比剛才那個被火苗照亮了的男人帥多了，有著優(yōu)雅的紳士風(fēng)度，喜歡散步，他穿著整潔的白襯衣穿過林蔭道時，總會把女人的視線牽到很遠的地方。這個家也收拾得窗明幾凈，一點都不像一個沒有主婦的家。爸爸每次打掃衛(wèi)生不用掃帚，也不用吸塵器，只拿著一塊不干不濕的抹布，在桌子底下、床底下鉆來鉆去，把每一塊地板都抹得能照出人影兒來。他抹到哪兒，小軍就要退到哪兒，無處可退了，爸爸就把他兩只光腳丫子都擦干凈了。不光是腳，小軍身上每一寸皮膚都是干凈的，就像一個精致細膩的白瓷娃娃。爸爸終于把腰伸直了，滿意地說：“瞧，這屋里干凈得都可以用舌頭舔了!”但房間里還是會弄臟。一次小軍不小心在地板上灑了幾滴墨水，爸爸沒有打他，只要他用舌頭把那幾點墨跡舔干凈。小軍很聽話，伸出鮮紅的舌頭，像狗一樣舔來舔去。

爸爸看著他，面含優(yōu)雅的微笑。

爸爸的微笑很讓小軍著迷，他很少笑出聲，兩個嘴角微微向上挑著，帶著幾分淘氣的樣子。不像現(xiàn)在的這個男人，撲地一笑，像噴出了一口飯，很粗野。小軍被這笑聲嚇了一跳，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神走得太遠了，他豎起耳朵來聽，想要搞清楚這個男人怎么突然就笑了，原來是女人在胳肢他。男人笑得在蘆葦上面翻滾，葦叢呼呼地倒下去一大片，就像牛打過滾似的。男人大叫：“快別，別……唉呀，我的尿都快笑出來了!”女人這才把手從男人的體恤衫里抽出來，抽出來了又在男人的臉上輕輕拍了一下，逼問那男人：“我有了，你說怎么辦吧?”

月光下，男人的臉明顯地暗了一下?！澳愀铱隙?，真的是我的?”男人問。

“我沒想到你是這么個東西。”女人眼睛紅紅的，使勁盯住男人，喊聲變得凄厲了：“你是在侮辱什么?你還說愛我!”

男人說：“我真的要撒尿了?！?/p>

小軍聽得一頭霧水，他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到底在說什么，只是感到迷惑，剛才這個男人還在吃這女人的奶呢，怎么說翻臉就翻臉了。他聽見女人傷心地哭了起來，像一個嬰兒的哭聲，讓人揪心。男人沒理女人，他轉(zhuǎn)過身來，正好面對著小軍，褲門拉鏈一響，男人就把一個討厭的東西掏了出來，圓滾滾的，就像剛從地里拔出來的一個胡蘿卜，對準了小軍，有點虎視眈眈的樣子。小軍再次感到緊張起來，他不知道這家伙會尿多遠，他怕會尿得自己一頭一臉。男人果然尿得很遠，尿被風(fēng)吹散了，在蘆葦?shù)娜~片上濺起一朵朵水花，媽的，好騷。小軍不敢動，把兩只手往葦根底下的泥里深深地插，小軍覺得自己這樣子很有點像邱少云，忍不住又有幾分得意。

男人快要尿完了忍不住又打個尿噤，似乎聽見了什么可疑的響動，不尿了?！罢l?”他又厲聲喝問，臉也變得更加兇神惡煞。過了片刻，他又嘀咕了一句：“娘希匹的，這里不會有鬼吧?”

女人一聽這聲音就不哭了，緊張地抬起頭來東張西望。男人說：“沒事，有我呢?！甭酝Ａ艘粫海腥擞稚斐鍪?，把女人一把抱在自己懷里了，女人沒有掙扎，很害怕的樣子。男人說：“走，我們?nèi)ズ┥献咦摺！蹦腥吮е?，被月光照著，像一只奇異的大鳥，遮住了小軍的整個視野?？匆娝麄冊絹碓竭h了，小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都快憋死了。

小軍聽見水聲漸漸清晰。離那個大湖已經(jīng)很近了。他沒敢走出葦叢，他站在離湖水很近的一片葦叢里，左右看了幾眼。沒看見那兩個人，湖灘上全是細密的沙子，沙子里有些東西微微地發(fā)著光，細小得跟沙粒一樣的光，一閃一閃的。站了一會兒，小軍感到腳背上有個什么東西爬上來了，很輕地搔著他。小軍沒太驚訝，他知道是那種跟指甲差不多大的青殼小蟹，又黑又瘦，十分頑皮，像小孩子一樣。小軍很喜歡跟這樣的小蟹玩，他常常用沙把它埋住，然后躲進葦叢里。但小蟹從沙里鉆出來后，很快就找到了他，還一個勁地朝他吐唾沫，高聲嚷嚷著的樣子，十分委屈的樣子。

小軍彎下腰，把腳背上那只小蟹抓住了，小蟹憨頭憨腦的，好一會兒都沒有動，手一松，它就動了，張牙舞爪的，把小軍的手心劃拉得沙沙作響。這一刻他又心花怒放了，手里攥著個有生命的東西，又覺得這個世界是活著的了。小軍很興奮。小軍好像什么也不怕了。他跟這傻了的小蟹玩了一陣，忽然聽見“嘩啦”一響，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小軍手一緊把頭探了探，“嘩啦”又一響。湖水里浮出兩顆腦袋來。

是他們。那個男的和女的原來在湖里游泳。

男人說：“操，還是在水里好玩。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女人說：“美得你!你還不認賬，你那賊種，就是在水里種下的?！?/p>

又沒聲音了，但兩個人已經(jīng)完全浮出了水面，像魚一樣漂著，一個身子白白的，像白鰱，一個黑黝黝的，像青魚。都一絲不掛。小軍的手越攥越緊，臉漲得通紅，非常害臊，就像自己扒光了衣服被一個小姑娘看見了一樣。小軍開始找衣服，很快他就看見了，不遠處的一叢蘆葦上掛著衣服，他爬過去了，把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地摘下來了，一件T恤，一條男人穿的休閑褲，一條裙子，兩條褲權(quán)，還有一件不知是什么的奇怪玩意兒，他都摘下來了。冷不防射過來兩道白光，小軍嚇了一跳，趕緊把臉躲閃開。湖水又是嘩啦嘩啦一陣響，但那兩個人并沒有上岸，兩個人都躺在岸邊的淺水灘上，仰臉看著天空出神。月光周圍點綴著幾顆稀稀拉拉的星子。

慢騰騰的，男人又說話了：“做了吧?！?/p>

“做了?”女人突然轉(zhuǎn)向男人，尖叫起來：“你以為你有兒子啊?你為我想過沒有?為了你我害過多少條性命啊，我不做，這次我一定要生下來，大夫說，我這次要做了，可能就一輩子沒孩子了。”

男人使勁做了個手勢，卻沒吭聲。他忍氣吞聲的，把要說的話咽下去了，仿佛連舌頭也一起咽下去了。小軍聽見他喉嚨里一響。

女人一把拽住男人的手，捂到自己的肚子上去。又說：“一條命啊，都會動了，這是你的血肉啊，你下得了手啊你!”

男人的手一抖，又慢慢地綻出一絲討好的笑容，“還是做掉吧?！?/p>

女人號啕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喊：“要么你離婚和我結(jié)婚，要么你給我一筆錢，我做單身媽媽……”

躲在葦叢后邊的小軍渾身哆嗦，這兩個人口口聲聲命啊命的，讓他隱約感到一股殺氣。該不是兩個殺人犯吧?小軍的身子一下一下地往后蹭，他覺得離那兩個人越遠越好。直到看不見那兩個人了，他還在發(fā)抖，冷，好冷。他把抱來的衣服一件件地套在身上后，用手背揩了揩臉，一臉的冷汗。那只頑皮的小蟹，從手心里掉下來，已經(jīng)死了好久了。小軍很傷心。小軍把臉伏在自己的膝頭上，褲子很快就被淚水洇濕了一大片。

“我的衣服呢?”那個女人驚恐萬狀地喊叫起來：“衣服怎么突然不見了?”

小軍看見那個女人翹起的光屁股在葦叢里撥來撥去，他又想要笑了。那個男人倒是冷靜，悶聲說：“再找找，好像不是掛在這個地方吧?”

女人說：“是這里，沒錯，我還在這里解了小手的，你看!”

男人似乎憋了好大一會兒，又開始嘀咕：“真是活見鬼了?！?/p>

女人喊起來：“肯定又是你們家那個小免崽子偷偷地跟著我們了，肯定是他搗的鬼!”

“你冷靜一點好不好?”

“是他，他又不是沒干過，該死的!”

“啪”地一聲，男人很響地摑了女人一耳光。

女人尖聲哭叫：“你兒子你心疼啊，老娘就不是你什么人了，老娘是個野女人啊!”那女人一邊哭一邊跑，踉踉蹌蹌的，腿不時被葦叢絆著。男人跟在后面一邊追趕一邊喊：“你他媽的別跑了，你這樣能跑出去啊?”女人果然沒再跑了，一屁股坐在葦子上，犯傻了。男人沒坐，站在那里犯傻。

小軍看見這兩個大人愚蠢的樣子，感到特別痛快特別解恨，他沒想到自己很輕松地就打敗了這兩個大人。小軍趴在那里，咕嘟著兩只大而黑的眼睛，像一只藏得很深的青蛙。他要看看這兩個光溜溜赤條條的大人怎么辦。

男人說：“走吧，先走到蘆葦蕩邊上，再想辦法?！?/p>

女人說：“天他媽的怎么就不黑啊?黑得什么也看不見就好了?！?/p>

腳步聲一陣接一陣，漸漸地小下去，那兩個人走遠了。小軍不再害怕，他沒心再追趕那兩個人了，他開始興奮不已地在那個男人的衣服口袋里摸索，先摸出一個皮夾，里面有一張身份證，還有一疊錢。小軍把錢掏出來，塞進自己的書包里，把皮夾子連同身份證扔了。好多的錢啊。小軍心頭一陣狂喜，他可以整夜整夜地打電游了，電游室那個又胖又臟的女老板再也不會把他攆出來了。小軍繼續(xù)摸，在男人的褲子屁股后邊的口袋里摸到一包煙，還有一只打火機。又摸女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里沒什么，但很香。小軍翕動著鼻子湊了上去，深深地嗅了一陣，香味更濃了，小軍打了一個嗝，突然覺得有點惡心，趕緊扔了，是那娘們兒的褲衩。那包香煙小軍沒扔，一定很香吧。他摸出一顆叼上，按一下打火機，火苗被風(fēng)吹得歪歪扭扭的，把煙點燃了。小軍吸了一口，沒咳嗽，煙沒嗆著他。他好像天生就會抽煙。接下來他就抽得更沉著和自如了。

煙霧彌漫開來，小軍坐在煙霧里，漸漸就有了一種正在緩慢地變得強大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