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巴金小說《激流三部曲》有著濃厚的悲劇意蘊。巴金筆下的悲劇,可分為個體生命的死亡悲劇、個體性格的死亡悲劇和整個“家”崩潰滅亡的悲劇。在作者抒寫死亡悲劇的背后,有對舊制度的憎恨,也有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生命美的追求。
[關鍵詞]巴金;《激流三部曲》;死亡悲劇藝術
[中圖分類號]I2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0)04-0065-02
巴金小說《激流三部曲》通過一系列故事情節(jié)的描寫和人物形象的塑造,展示了新舊民主主義交替時期大家族崩潰衰敗的歷史命運。巴金在《激流總序》中說:“幾年以前我流了眼淚讀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曾在書前的一頁空白上面寫下了‘生活本身就是一個悲劇’這樣的一句話。”①可見巴金對生活的悲劇有著敏感的心,盡管他后來又說:“事實并不是這樣。生活乃是一個Jeu。”但是在他的潛意識里,總是有著消極乃至有些絕望的恐懼。這些反映在他的小說里,具體化為小說的死亡悲劇氣息。
首先看個體生命的死亡悲劇,可以稱之為“死去的悲劇”。
在《激流三部曲》中,有鳴鳳、瑞鈺、梅以及蕙等美麗女性死亡的悲劇。巴金說:“我的周圍是無邊的黑暗……我無論在什么地方總看見一股生活之激流在動蕩,在創(chuàng)造它自己底徑路……在它的途中,它曾發(fā)射出了種種水花,這里面有愛,有恨,有歡樂,也有受苦?!雹谶@些“受苦”集中體現(xiàn)在生活在“無邊的黑暗”的女性身上。鳴鳳是第一個死亡悲劇,“十六歲的婢女”,其出身地位和歷史命運注定她是悲慘的。她生活在高家這座封建王朝的最底層,沒有絲毫的人身自由,更談不上追求自己愛情幸福的奢望,在苦難中長大,在高家任人擺布。席勒說:“悲劇的目的是激起同情的激情,形式是賴以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那么對動人的行動的模仿,必須包含最激烈地激起同情的激情的全部條件,即最有利于激起同情的激情的形式?!?譻?訛鳴鳳的身上有著這樣的條件,在周氏決定把鳴鳳送到馮樂山那里做小老婆的時候,鳴鳳的情感開始崩潰,她最擔心、最害怕的事情發(fā)生了,她那最小的愿望“我也不想生在有錢人家做小姐,我沒有這個福氣。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愿意一輩子在公館里頭服侍你,做你的丫頭,時時刻刻在你的身邊……有時候你真像天上的月亮……我曉得我的手是挨不到的”也實現(xiàn)不了?!耙磺卸际敲凶⒍说?,你不能夠改變它。”在這樣的情況下,連絕望都是不可抗拒的?!斑@個‘死’字便是薄命女子的惟一出路,她很相信這個?!弊罱K她無路可走,縱身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除了鳴鳳之外,個體生命的死亡悲劇還有梅和瑞鈺。梅同覺新的感情在“家”的氛圍里,沒有任何表白的可能。在包辦婚姻的束縛下,梅的命運很不幸,由于與覺新八字不合,“兩造的命相克,不能配合”,其根本的原因是他們的家長在牌桌上的糾結,互相拿孩子的婚姻向對方報復,結果梅嫁給了別人,不久便孀居,“陪著那個頑固的母親,過著那種尼姑庵式的生活” 。由于過早地失去青春,“心里感覺到一陣酸痛”,最終悲慘地死去。瑞鈺和梅相比是幸運的。她遇到了一個好丈夫覺新,盡管這是抓鬮抓來的?!八耐饷簿哂幸环N豐腴富態(tài)的美,這在規(guī)矩繁多的封建家庭里當然是不可或缺的條件,她的內心又極其大度、寬容并富有同情心,以致當她發(fā)現(xiàn)梅就是丈夫的心上人之后仍能壓抑內心的痛苦去真誠的安慰梅,仍能和梅毫無芥蒂的相處;她又極有才華,非常內秀?!雹苋疴暰瓦@樣生活在高家的大家庭里,巴金賦予“瑞鈺溫順美麗大度慈愛而且對于與自己同命運弱女子的富有憐憫之心的動人性格” 。⑤然而在“血光之災”的迷信壓迫下,悲劇再次發(fā)生在這些“品德極為純潔高雅”⑥的女性身上。表現(xiàn)個體生命的死亡悲劇的,還有蕙表妹和淑貞的死亡。黑格爾說:“感動就是情感上的共鳴?!鄙驈奈恼f:“美麗使人憂愁?!绷只找蛟衙婪譃閭€體生命之美、人生生命之美、宇宙生命之美三個層次:個體生命的美短暫珍貴,寧肯消逝也不該含有雜質;人生生命的美是選擇不同的河道奔波,認命又不空然從命;宇宙生命的美是生命理想的延展,對個體生命消失的淡然、泰然是將其納入了整個宇宙,此番生命之美消失,還會有下番生命之美。是說對個體生命而言,永恒即便是謊言,但若推到宇宙的大視角,這生死的變換又不得不顯得偉大了。⑦巴金盡情地表現(xiàn)著這些悲劇女性的個體生命美,“在這些女性最為困難的情況下”,乃至在自己的個體生命即將結束時,“她們越是把自己的愛表現(xiàn)得充分”。⑧
再說個體性格的死亡悲劇,可以稱之為“活著的悲劇”。
覺新“是一個思想矛盾、性格復雜的人物”。由于他特殊的家庭地位——長房長孫,家庭中錯綜復雜的矛盾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一方面,覺新從自身的痛苦遭遇中同情覺慧和覺民;另一方面,長房長孫的家庭角色,又使他必須按照家長的意愿管教他們。“他們把對你們的怨恨全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你們得罪了他們,他們只向我一個人報仇。”覺新不能直接責罰兩個弟弟,而他們卻把“對封建家庭的憎恨發(fā)泄在對他們惟命是從、聽從他們調遣”⑨的哥哥身上;反而覺新還替弟弟受著“來自封建家庭的種種無休止的責難” 。⑩原本天資聰慧、好學上進、受過“五四”新思想的洗禮,也曾擁有過美好的理想的知識青年,最后成了“人格分裂,失去自我,具有雙重性格的知識分子”,成了“站在中間的人”的典型代表。
覺新熱戀過梅,卻無力反抗家長的無理安排;他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卻愿意避諱“血光之災”最后將她摧殘致死;他暗戀著蕙表妹,卻不敢面對自己的愛情,最終“蕙的歸宿假如可以比作絞刑架,他便是一個建造絞刑架的木匠” 。他內心羨慕并支持兩個弟弟的反抗行為,卻要幫助家長壓制他們。覺新已經沒有了自己的性格,他永遠都是活在別人的控制之下,沒有自我。覺新性格的死亡,是封建家庭的犧牲品。在《秋》的最后,作者寫道:“有些讀者會誤解地發(fā)問:覺新究竟算不算是有著充實的生命力的人呢?我可以確定地回答:他自然不是。”覺新的性格死亡悲劇,挖掘出了封建專制主義重壓下民族懦弱茍且的國民性,其根源就是封建等級制度以及封建傳統(tǒng)思想的毒害。這兩者結合起來,就形成了《激流三部曲》的第三個悲劇——“家”的死亡悲劇,我們稱之為“最后的悲劇”。
《家》集中展現(xiàn)了封建大家庭的典型形態(tài),在高老太爺?shù)慕y(tǒng)治下,這個家庭充滿血腥的罪惡,害死了鳴鳳,害死了瑞鈺,各種矛盾已經開始激化?!洞骸分械霓ケ砻玫谋瘎∨c淑英的反抗形成對比,《秋》表現(xiàn)了舊家庭的分崩離析。高家的二、三代道德加速腐化,高家已后繼無人,“家”在《秋》里面已完全崩潰,走到了終點。這樣,三部曲就從各個方面、各個角度探索了封建專制大家庭的罪惡以及支撐這個制度的封建禮教,表現(xiàn)為在大革命的洪流沖擊下封建制度的必然覆滅,將“家”投入到了這股激流當中去,最終沉入歷史的長河而不復存在。
巴金小說中的死亡悲劇并不是消極的,而是消極中帶有積極;并不是低沉的,而是沉重中含有高昂。他有著對“黑暗激流”的恐懼,同時,也有著對“激流流進大海”的向往。巴金寫那些美麗女性的死亡,正是出于對美的向往、對生命的尊重。寫覺新性格的死亡,也是對他有著深沉的愛與期望。巴金是以自己的大哥為原型來塑造覺新的,寫作途中大哥的自殺對他的打擊很大,他把對大哥所有的愛都轉注到了覺新身上,“我的上進之心并未死去”,也是對他最后難以割舍的愛。愛之深,恨之切。正是因為愛,濃郁的死亡悲劇則更反襯出巴金對于生命的渴望與尊重。
[注釋]
①②湯叔敏:《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巴金專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5頁。
③席勒:《論悲劇藝術》,轉引自汪應果《巴金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64頁。
④⑤⑥⑧汪應果:《巴金論》,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69頁、第242頁、第207頁。
⑦劉巍:《哲學生命意識與現(xiàn)代女性的角色定位——宿命、危機與和諧的書寫流變》,《理論學刊》,2009年第1期。
⑨⑩張慧珠:《巴金創(chuàng)作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