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已有的對于《金色筆記》的研究僅限于對該作品中女性主義、蘇菲主義等思想的闡釋，以及對作品中后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手法的解讀。本文分析探討了女主人公安娜如何在荒謬、混亂的后現(xiàn)代世界中從精神崩潰到最終重新找到自我的精神旅程。揭示出該作品中人們普遍面臨的存在主義問題以及萊辛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人文精神，為解讀這部百科全書式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提供了一個新的視域。

[關(guān)鍵詞]《金色筆記》;安娜;精神旅程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0)04-0073-03

多麗絲#8226;萊辛豐富的作品展現(xiàn)了許多現(xiàn)實問題，她的創(chuàng)作成為時代氣候轉(zhuǎn)變的記錄。①《金色筆記》是她的代表作，在這部作品中她深刻揭露了后現(xiàn)代主義語境下人類面臨的精神壓力。作者別具匠心地通過一部傳統(tǒng)小說《自由女性》及穿插于其中的黑、紅、黃、藍、金五色筆記這樣一個混亂的結(jié)構(gòu)來象征主人公內(nèi)心世界的混亂。該小說以20世紀50年代的整個世界為背景，主人公安娜的種種經(jīng)歷體現(xiàn)出后現(xiàn)代語境下人類普遍面臨的存在主義問題，反映出加繆在其荒誕與反抗論集《西西弗的神話》(1942)中的哲學思想。

一、空虛、孤獨、分裂的存在

《金色筆記》出版于1962年，堪稱二戰(zhàn)后一部跨國界的百科全書。除金色筆記中的事件發(fā)生在1957年外，其他四色筆記中的事件均發(fā)生在1950～1957年。作者通過對歷史事件的真實描述，反映出當時世界各主要地區(qū)各色人等的精神風貌與生活狀況。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駭人聽聞的暴行和戰(zhàn)后的貧困與混亂，使人們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出路。人們普遍感到周圍一片黑暗，前途渺茫，因而情緒低落，易產(chǎn)生悲觀絕望思想——對社會和世界采取輕視和否定態(tài)度，認為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旅途是痛苦的，任何努力也是徒勞的。因此，混亂的世界、荒謬的生活成為二戰(zhàn)后尤其是50年代人類生活的真實寫照。人們的心理承受著前所未有的沖擊、挑戰(zhàn)，精神上空虛無助。以貝克特為代表的小說家，以存在主義哲學為依據(jù)，用荒誕象征手法寫出他們對現(xiàn)實的幻滅和絕望。②

在安娜生存的20世紀50年代，由于戰(zhàn)爭等因素使人們的不安全感空前加重，“我從哪里來?我是誰?我到哪里去”的永恒命題，人們不知該如何解答，因為人們已迷失了自己，漸漸墜入虛無。在存在主義者看來，人雖然有選擇的自由，但他面對的未來的生活卻是混沌的，僅僅是盲目地走向未來，只知道人生真實的終結(jié)就是死亡。死亡作為人生的最后歸宿，對于個人的存在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安娜在硝煙中意識到這種荒誕性，她從起初對真理和寫作的懷疑，到掙脫虛無主義的洪流，最終決定勇敢面對生活，尋求生活的真諦。

關(guān)于“我是誰?我到哪里去”的問題，安娜起初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具有非常明顯的多重身份，她的分裂也代表著后現(xiàn)代語境下人們面臨的普遍問題。在《自由女性》里，她是一位曾經(jīng)患有精神分裂癥的單身母親。安娜在日積月累的生活和心理壓力下精神崩潰。她曾想過自殺，讓那個傷痕累累、空虛寂寞的安娜死去。因為她無法逃脫荒誕的陰影，只能選擇死亡。她曾經(jīng)抹去了一段記載了她的幻想和精神分裂的記錄——她竟然看到一個自己從窗口跳下自殺，腦漿和血液四濺，另一個自己蹲下來，舔著那些腦漿和血液。這些都表明安娜有自殺傾向。然而出于對兒子的責任，她的另一個自我，一個母親的角色促使她選擇了堅強地生活下去。

黑色筆記中，安娜的身份是一位白人作家。她對殖民地的白人政府強烈不滿，對當?shù)睾谌怂帬顩r非常同情。但是她想改變現(xiàn)實的熱情隨著荒誕不經(jīng)的生活慢慢散去，留下的只有隨波逐流的無奈。因為她所做出的努力無法改變殘酷的現(xiàn)實。由于無法正視和改變現(xiàn)實，她患上了寫作障礙癥。她試圖通過文字來反映真實世界的嘗試一次次失敗，每一次回過頭來看自己的文稿，都覺得文字無法確切地表述當時的情景。而且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文字中充斥著可怕的懷舊情緒，這使她根本無法創(chuàng)作。電影和電視制作人為了迎合大眾口味而修改作家作品的行徑也令她作嘔，她無法與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達成妥協(xié)。

紅色筆記寫的是安娜作為一個英國左派共產(chǎn)黨員的政治生活，記錄著主人公對斯大林時期政治夢想由憧憬到幻滅的思想過程。安娜曾抱有通過政治手段來改變世界的偉大夢想，然而這個夢想在殘酷現(xiàn)實的蹂躪下也逐漸湮滅。然而當別人公然抨擊斯大林和斯大林式的社會主義時，她卻站起來為這個令她失望的“偉人”辯護，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應該站在什么立場。這更體現(xiàn)出生活的荒誕不經(jīng)。

黃色筆記是安娜根據(jù)自己的愛情生活創(chuàng)作的一個故事，題為《第三者的影子》。在這個筆記里，安娜變成了一個虛構(gòu)的形象——愛拉。當安娜寫下“小說從這里開始，那個‘第三者’起初是保羅的妻子，然后從保羅妻子的幻覺中形成愛拉的另一個自我，再后來是有關(guān)保羅的記憶，最后變成了愛拉自己”時，③人物真實與虛構(gòu)的界限徹底模糊了。亦真亦幻是安娜對自己的總結(jié)，也是她對自己是誰這一問題深感困惑和迷茫的原因所在。

藍色筆記則是安娜的日記，記錄了她支離破碎的精神活動、情感經(jīng)歷等。當她認識到自己不過是紅塵中一個渺小的角色時，便隨波逐流，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接受荒謬的生活。體現(xiàn)出一種自嘲、沉默、頹廢、反英雄特征，這是安娜陷入虛無主義的體現(xiàn)。

安娜通過寫作將自己的意識分區(qū)處理，目的就是要在混亂的世界中保持清醒、理智。然而這樣的努力卻帶來惡果——時時感受到的荒誕。這種感受可能隨時隨地油然而生，也許是在某一個街角，也許是在進行某一種操作，它是對一種持續(xù)性生存狀態(tài)的猛然反應:可能是疲憊與厭倦，也可能是失望與驚醒……④安娜的荒誕感產(chǎn)生于疲憊與厭倦，也產(chǎn)生于失望與驚醒。大到戰(zhàn)爭與政治的殘酷、小到感情的傷害與家庭的破碎，這一切使得安娜逐漸失去了生存的希望，精神世界也因而陷入空虛。她追求的共產(chǎn)主義、神圣的寫作以及真愛與斯大林時期的政治迫害和這個世界的殘酷存在著強烈的沖突，以至于她不顧社會責任和道德，做了邁克爾的情人。然而邁克爾和簡納特相繼離開的時候，她感覺到一切都變得空洞，什么都沒有了。正如艾略特(T.S. Eliot)早在1925年就寫到過的那樣，⑤人最大的空虛的確就在于明明知道自己的感受卻無能為力。安娜產(chǎn)生空虛、孤獨等負面情緒是因為她對生活抱有希望，她一直在努力用理性的眼光看待周遭的一切。當她的這種態(tài)度與客觀物質(zhì)世界格格不入或者遭遇到了人類社會的無人性與不合理狀況時，她體會到了加繆所說的斷裂感。人類對理性、和諧、永恒的渴求與向往和自然社會生存有限性之間的斷裂，以及人類的奮斗與最終徒勞無功之間的斷裂都是加繆所說的荒誕感。⑥對于安娜來說，簡納特是她“為生活注入新意義”的最后一次嘗試。作為單身母親，安娜對孩子的撫育盡職盡責，但是簡納特去寄宿學校上學帶走了她有規(guī)律的生活，她陷入了無邊無際的荒誕。然而，作為一位對社會具有強烈責任感的作家，作為一名新時代的女性，她沒有像湯姆那樣天真地開槍自殺，而是選擇繼續(xù)堅持理智的頭腦，不斷思考。盡管她不斷思考的努力也促使她產(chǎn)生大量的幻覺，做了許多的噩夢，惡化了病情，可是她還是走出了困境。

二、回歸:從絕望到希望

安娜的不斷思考使她從絕望走向希望，也使她從一個四分五裂的人成為一個整合的個體?！督鹕P記》中的金色可以理解為真理的象征，安娜從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后現(xiàn)代世界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也找到了整個世界的希望。她的人生觀、價值觀在正確的選擇下得到了升華。由于人能夠認識到自己生命的荒謬性，在面對荒謬的時候，就必然做出選擇。反抗與超越是解決人的生存困境的必經(jīng)之路，這正是加繆哲學思想的核心所在。安娜做出了反抗與超越的選擇，因此她的生存困境也迎刃而解。在加繆看來，盡管世界是荒謬的，荒謬的人生是殘酷的，人們還是要積極地對待生活，勇敢地正視荒謬，并對荒謬進行反抗。對于荒誕，加繆主張的是堅持奮斗、努力抗爭的態(tài)度。他把這種奮斗抗爭的人生態(tài)度，概括濃縮為西西弗推石上山的神話。⑦

后現(xiàn)代社會使人變得毫無價值，人處在被異化的荒謬困境中，被荒謬侵蝕，直到被死亡的旋渦吞噬。摩莉的兒子湯姆就是在荒謬中無所適從，最終選擇自殺的。他沒有正視荒誕，而是自行消滅以擺脫荒誕的重壓與人生的虛無。這是一種消極逃避、俯首投降的態(tài)度。雖然他自殺未遂，但是他卻因此終生殘疾。安娜正是由于選擇了一條正確、勇敢的道路才走出了痛苦的沼澤。在七年曲折漫長的的時間里，她從未停止思索。盡管她的思考常常以夢境和幻覺的形式出現(xiàn)，但是這些幻想與夢都見證了安娜的心路歷程。在黑色筆記中，通過夢中導演的話語，她進一步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記憶也不一定是真實的?！拔覀兣牧耸裁礋o所謂，只要我們拍了點兒東西?！雹噙@使得她不再怪罪自己的懷舊情結(jié)，也不再懷疑文字是否可以表達真理。因為寫了什么無所謂，只要寫了，就有意義。

在遭受了諸多打擊和挫折之后，安娜邂逅了美國作家索爾格林，這也是她從絕望到希望的關(guān)鍵一步。因為正是他們的互相幫助使對方認識了各自存在的意義、人生的意義。他們都是對人生有著深刻理解的作家，生活上的風風雨雨讓他們懂得:這個世界是混亂和荒謬的，人永遠不可能追求到完美的生活。因此，金色筆記的意義之所以超出其他幾本筆記，正是因為它對人生的高度概括。至此，安娜夢見了一個她不能分辨是誰的人，⑨后來她又夢到了馬雪比旅館的故事在熒幕上播放。影片中的兩個人物似乎在明爭暗斗，默默進行意志的較量。兩個角色是同一個人，卻又是分開的。一個是出身于工人家庭，后來做了醫(yī)生的保羅;另一個是邁克爾，一位來自歐洲的難民。最后當這兩個角色合二為一時，便成了一個新的形象。安娜看見這個新人膨脹變大，帶有雕像的英雄氣質(zhì)，感受到他過人的力量。這里，萊辛借安娜之口改寫了西西弗的神話。⑩安娜認識到像自己一樣平凡的人在歷史的進程中也是貢獻了自己的力量的，因為巨石每次都能比前一次高出幾寸，不會像西西弗的神話中那樣落到山底。這是因為看似無意義的努力其實都是有意義的，盡管每一個人的努力都是非常渺小的，可是這改變不了人民大眾推動歷史前進的腳步。在這里，安娜肯定了自我的價值，找到了自己努力的坐標。她終于從分裂的自我走向了完整，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那就是勇敢地面對混亂和絕望，為世界的發(fā)展奉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在《金色筆記》的結(jié)尾，安娜和索爾欣然接受了荒謬的生活，都決定肩負起一個作家的責任。安娜還決定去一家婚介所做福利工作，因為她認為雖然沒辦法幫助自己，還是有些經(jīng)驗可以幫助別人的。安娜像西西弗一樣在奇妙的頓悟中超越了自己的命運，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才能創(chuàng)造自己的命運。人就是要在看似沒有意義的人生中尋找人生的意義，人生的價值也就存在于這堅持不懈的努力之中。

三、結(jié)語

萊辛一向稱頌托爾斯泰、司湯達、托馬斯#8226;曼等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人道主義思想。在《金色筆記》1972年再版前言中，萊辛感嘆英國沒有像《安娜#8226;卡列尼娜》和《紅與黑》那樣可以體現(xiàn)整個時代精神的巨著。在《金色筆記》中她也通過安娜之口稱托馬斯#8226;曼“是舊的意義上的最后一位小說家，他就利用小說對生活作了哲學性的闡釋”。萊辛自愧不能寫出這種小說的感慨，“即那種充滿理智和道德的熱情，足以營造秩序、提出一種新的人生觀的作品”。而她的《金色筆記》不僅寫出了20世紀50年代英國的風貌，也是那個時代整個世界的縮影。它在展現(xiàn)后現(xiàn)代世界的同時，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人類命運的思考以及對普通個體人生的關(guān)注。小說結(jié)尾正是作者對人生的高度概括:只有在荒謬和看似無意義的生活中不懈尋求，才能體會到尚存于無意義表象之后的意義。所以說，西西弗是幸福的，安娜也是幸福的。這便是萊辛對生活的哲學性闡釋，在混亂中營造出秩序，并提出了積極向上的人生觀。

[注釋]

Jean Pickering:《Understanding Doris Lessing》，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0，P6.

瞿世鏡:《當代英國小說:現(xiàn)實主義與實驗主義》，上海社會科學院學術(shù)季刊，1998年第1期，第186頁。

Lessing.Doris:《The Golden Notebook》，HarperCollinsPublishers1993，P396、 558~559、534、537、703.

加繆:《西西弗的神話》，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11頁、第12~13頁、第151頁。

艾略特:《空心人》。

多麗絲#8226;萊辛著，陳才宇、劉新民譯:《金色筆記》，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67~68頁。

[參考文獻]

[1]多麗絲#8226;萊辛著，陳才宇，劉新民譯.金色筆記[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

[2]加繆著，杜小真譯.西西弗的神話[M]. 北京: 三聯(lián)書店，2003.

[3]Jean Pickering. Understanding Doris Lessing[M].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0.

[4]Lessing.Doris. The Golden Notebook[M]. London: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1993.

[5]盧婧. 多麗絲#8226;萊辛《金色筆記》研究述評[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7，(3):129～137.

[6]瞿世鏡. 當代英國小說:現(xiàn)實主義與實驗主義[J].上海社會科學院學術(shù)季刊，1998，(1): 185～192.

[7]Albert Camus，Translated by Justin O’Brien.The Myth of Sisyphus and Other Essays[M]. New York:Vintage Books，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