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的時候,盛夏的炎熱在山外,喧囂也在山外。
清澈的流水如帶,在山谷間迤邐穿行,跳躍的水花時起時落,撞擊出清脆的回響,在幽深的谷間飄蕩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經(jīng)久彌散;碧綠的青草從水邊發(fā)端,向更遠(yuǎn)處進發(fā),除卻遠(yuǎn)處積雪的山巔,到處都是翠綠的身影;茁壯的青松仿佛是草地山坡上的點綴,擠擠挨挨或者零散生長,都一樣地筆直,淡綠色的枝條伸展,享受著陽光和雨露的滋潤。
翩躚的飛鳥起落鳴唱,瑩白的雪山宛然入目,澄澈的藍(lán)天一碧萬頃,高遠(yuǎn)而明凈。
車緩緩地停在草地上,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來河水的潮潤,這些從雪山之巔融化的雪水,穿山溝過草地,帶著寒意,在盛夏,拂過面頰,感覺別有意味。鳥雀們在灌木叢中啁啾,婉轉(zhuǎn)的歌喉高低錯落,此起彼伏,是一曲韻律十足的合奏,似乎是專門為我們準(zhǔn)備的。山溪在懸崖下歡歌,由于河床的阻攔,丁當(dāng)有致的聲響抑揚頓挫,纏綿嗚咽。蚊蚋們在草間舞蹈,上下飛旋或者左右騰挪,對于我們的造訪,它們一點也不在乎,絲毫沒有外界驚擾的慌亂。茵茵的綠草鋪滿山坡,青松是草地上的巨人,灌木次之,它們一直綿延到遠(yuǎn)方的山腳下,草木漸次稀疏,那里是高高的雪山。雪山之上,湛藍(lán)的天空如洗,明亮而空澈。
這是一處名叫小都麻的山谷,是祁連山的一部分,它在祁連山深處,一般人是很難光顧的。山間的河叫作小都麻河,由無數(shù)條溪流組成,滾滾向北,澆灌下游的農(nóng)田。山谷的入口有水管所,還有林管所,用鐵質(zhì)柵欄阻隔,管水管山,封山育林,保護水源。車走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晃晃蕩蕩,頗有些驚心。尤其是在紅砂灣一帶,左邊是湍急的河水,右邊是紅砂陡立的懸崖,岌岌可危。幸虧開車的師傅藝高膽大,全神貫注,總算有驚無險。
沿溪流一路逆流而上,是行人和牛羊走過的便道,崎嶇不平,坑坑洼洼,看樣子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車輛通過了。越過一股淺水區(qū),眼前豁然開朗。河谷平緩的地方,長滿了大片碧綠的馬蘭,有數(shù)十米寬,長度無法目測,與河水的走勢是一致的,徑直綿延到山回路轉(zhuǎn)無法看到的遠(yuǎn)方。再往岸上走,則是牧草的天下,細(xì)細(xì)密密,無限生長,是一條碧綠的絨毯,從河流的岸邊,攀爬到高低起伏的山丘、溝壑,鋪展到了高高的山頂。其間,各種樹木或星散擺布,或密密匝匝,高低錯落,俯仰生姿,各有各的姿態(tài)。大多是筆直的祁連云杉,當(dāng)然少不了柏樹、山白楊、柳樹,更多的是灌木,臭柏、荊條、金露梅、銀露梅,或者匍匐在地,或者旁生在松柏腋下,偶或生出枝條爭取陽光的照耀,但無論哪種植物,從這座山丘到那條懸崖,都帶著潮潤和朝氣。在少有人煙打擾的深山,我感覺它們都有著一份山外難有的仙氣。
河流對岸的平地上,牛羊三五成群,在悠閑地啃食青草,小羊羔和小牛犢則在旁邊歡快地跳躍,那種幼稚的動作,每每讓人頓生憐愛之情,小動物的憨態(tài)固然笨拙,卻可愛無比。還可以看得見坐在山坡上觀望的牧人,只是距離太遠(yuǎn),影影綽綽的,看不清眉眼。同行的友人告訴我,那是居住在此地的裕固族牧民。這些居住在深山的牧人,雖然生活習(xí)俗與我們不同,但那份淳樸和憨厚爽快卻代表了西北少數(shù)民族的獨有情懷。那個牧民的房子就坐落在旁邊的高地上,三間土坯房,由土坯墻環(huán)繞,顯得孤零零的。此刻,屋頂上煙霧繚繞,那是干牛糞燃燒的濃煙,顯得粘稠和凝滯,與草木秸稈燃燒的煙霧不同,這種煙霧的顏色是深黑色的。我想象他的女人肯定圍在紅磚砌就的灶臺,為他做一鍋羊肉揪片子,上面撒一些切碎的碧綠野蒜。
爬上灌木婆娑的河岸,我們站在一塊開闊地上,樹木將周遭圍成半遮掩的一環(huán),一點不阻擋我們的視線。俯身觀望,是一條清澈的河流,流水嘩嘩,向下游毫無羈絆地奔去,它們激蕩鵝卵石的聲響時高時低,好似曲調(diào)的輕重緩急,總在必要時做出應(yīng)有的調(diào)整。大大小小的石頭俯臥在水邊,是一頭頭無聲的牦牛,顏色幽深,似乎在靜靜地吮舐冰冷甘甜的雪山流水,一時半會兒不會挪動僵硬的軀體。馬蘭草從水那邊向我們這邊鋪展過來,一直匍匐到我們腳下,那根根豎立的寬大葉片密不透風(fēng),葉葉相連,簡直是馬蘭的海洋。
在灌木和青松荊棘的掩映中,山上一片昏暗。我們沿著水流的痕跡和山間小道向上攀爬。此行的目的之一,不外乎登高望遠(yuǎn),途中,鮮有現(xiàn)成的道路,從樹木稀疏處穿行,有時顯得力不從心。厚厚的苔蘚和落葉約有半尺高,腳下柔軟如棉。山峰固然陡峭,好在樹木荊棘是很好的阻隔物,伸手可及,不至使我們失足墜落。這是一種考驗,汗水流下來,渾身燥熱難當(dāng),但這不足以打消我們向上攀爬的信念,向上,是不變的念想。山螞蟻的巢穴高高聳起,好像一個個小墳堆,見于一些略顯空闊的地帶,這些地方,樹木青草相對稀疏寥落,不知道是螞蟻的巢穴在先而樹木不便生長,還是因為螞蟻的入侵致使植物退卻,但方圓數(shù)米的地界,雖然有青青的碧草葳蕤茂盛,但泥土下面卻是疏松的。金露梅和銀露梅散落在樹叢草坪上,金黃色和銀白色的小小花朵靜靜地蟄伏在枝頭,是我們幽暗路途中的亮色,偶或陽光閃耀,它們總使我悚然一驚:在山之巔,它們是顏色最艷麗的一群,往往因為疲勞,很多人都將它們忽略了。無論金露梅還是銀露梅,枝葉柔軟青翠,嬌小的花朵顫顫,是養(yǎng)在深山人未識的小家碧玉,無人眷顧也罷,就這么靜靜地開放吧。在前方引路的友人忽然大叫起來:“山丹丹!山丹丹!”居然是少見的山丹丹花,此刻,那株鮮紅的花朵已經(jīng)擎在他的手中。五瓣花瓣向外分開,紛然下墜,尖尖的花瓣尖端互不粘連,極像小丑的帽穗,一支淡黃色的花蕊顫顫巍巍,合成細(xì)細(xì)的一束,這是一種和君子蘭的花朵非常相似的花,顏色鮮艷,透明欲滴。
站立山巔,周遭的景色盡收眼底。蝸居小城的恣睢,因了滿山翠綠的松柏,因了腳下如帶的河流,因了茵茵的碧草,更因了遠(yuǎn)方隱隱約約的雪山峻峰,漸次消去。一只山鷹從眼前掠過,曼妙的身影劃出美麗的弧線,悄然遠(yuǎn)去。所有的疲勞都煙消云散,所有的濁氣都在下沉,心底升騰的是一種與世隔絕的淡然和疏落。
暮色四合,水聲悠揚。牛羊的叫聲提醒著我們:該回去了。再看一看青山,再看一看碧水,再看一看青草、綠樹、牛羊,還要聽聽鳥鳴聲聲、松濤陣陣、水流潺潺,回家能夠痛痛快快做上一個明麗的夢,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