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像我這樣沒有成年的狗來說,只要玩好吃好,世界就美好了。這錯誤的想法直接影響了我的一生,我完整的記憶,是從媽媽帶我進城玩耍那天開始的,以至我們的家在哪里,我也記不得了。
那是我第一次進城,看見很多新奇的東西。就是因為我的好奇心,結果和媽媽走丟了,我像只無頭蒼蠅,在街上毫無目的地亂跑,希望能找到媽媽。我的耳朵一直豎著,害怕不小心錯過媽媽“小白,小白”的呼喊聲,但我的耳朵都豎痛了,還是沒有聽見。我很害怕,急得哭了起來,哭過之后,決定自己闖蕩。
我看見一只和我長相很不一樣的動物在草坪上玩耍,他沒有像我們一樣長長的毛,奇怪的是連尾巴也沒有,一件衣服裹在他瘦瘦的身上,我認定他不是同類。結果,從他身邊路過時他卻主動和我打招呼,才知道他原來也是狗。他的主人給了我一些好吃的,很喜歡我似的。我覺得是我一身潔白比他那只棕黑色的狗要好看,現(xiàn)在想來,我以后就再也沒有那樣白過。我極力地討好他和他的主人,他把球拋遠了,我會積極主動幫他銜回來,也不和他搶球玩。還時不時跑到他主人跟前這里嗅嗅那里聞聞。我坦白我是有目的的,既然和媽媽走丟了,就得再給自己找一個家,他們就是我不錯的選擇。
他不再玩球,或許是累了吧。他的主人就把他抱到自行車前面的購物框里,我等待來抱我,在原地做著對我來說很有難度的動作,兩只腳站立,還一跳一跳的??墒撬麄儏s頭也不回地走了,連他都沒有再看我一眼??蓯?
我繼續(xù)朝前走,遇見幾只和我長相差不多的狗,有進入暮年的,有壯年的,也有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他們很熱情地和我打招呼,邀請我加入他們的集團。我是很不屑的,他們身上的味道像一根根無形的棍子,抵著我的身體,讓我沒有辦法和他們親近;毛也很亂,有些地方的毛糾結在一起,旁邊的肉都看得清清楚楚。眼睛里透露出的是真誠,但從他們眼里,我看見的更多的是不安與無奈。一只年齡和我差不多的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到我身邊,我躲都沒有辦法躲,他的手舉起來,手掌似乎對灰塵有吸引力一樣,一根塵柱呈現(xiàn)在我眼前,他的手落在我頭上,拍了兩下,灰塵馬上散開,弄得我的眼睛都睜不開。我想,要是有鏡子的話,我一定可以看見我頭頂?shù)氖终朴 N覍嵲谑懿涣肆?,馬上用手在他碰我的地方擦了擦。領頭的狗看出了端倪,吆喝一聲,其他的狗就隨他跑了。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天色漸漸暗下來,我的肚子也開始咕咕叫,走到幾家臨街的人家里,希望他們能給我一點殘羹冷炙。我記得在家里,隨便走到哪家,他們都會給我吃的。但這里的人什么都不給我,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吝嗇,才比鄉(xiāng)里人有錢。
想到家鄉(xiāng)淳樸的人,我就想回家,卻不記得回家的路,媽媽怎么也不來找我,接下來我要怎么辦。什么吃的也沒有,掉在地上臟兮兮的東西我才不屑一顧呢。算了,一頓不吃餓不死,還是先找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度過今晚再說。
不經(jīng)意間,我來到一棟大廈的過道里,這是一個過夜的好地方,我蜷縮著身子躺下。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躺著時的思維竟比坐著或站著快得多,也廣得多。想到今后的生活,我就很傷心,一傷心,更多傷心的事劈頭蓋臉地向我涌來,弄得我更傷心。后來,我還想到了死,第一次想到死,太可怕了,我居然可能就要死了,曾以為離我很遙遠的字眼,現(xiàn)在卻占據(jù)了我的頭腦,我的心,甚至我的眼睛,我的眼皮再也承受不了死帶來的沉重,合上了。
一陣吵鬧聲把我弄醒了,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亮了。我餓得頭昏眼花,不知道哪里才有吃的,走路像踩在棉花上,頭重腳輕,腿腳無力,我就這樣在街上隨意地飄著。遠遠地,就看見了昨天遇見的那群流浪狗,今天看著他們覺得格外親切。我主動和他們打招呼,主動和昨天拍我頭的狗嬉戲。他們很大度,沒有和我計較,算是答應我加入他們的集團。我終于有了歸屬,盡管生活在最底層,但至少我的生存有了保障。
他們?yōu)榱藲g迎我,決定一起到菜市場過夜,菜市場有肉攤,很有可能在那里找到一些碎肉,或者是骨頭。據(jù)說他們平時是不去的,因為守門的老頭很兇,即使進去了也有可能讓他用棍棒攆出來。
我們來到菜市場門口,等待時機進去,看見守門的老頭拖著掃帚走上樓,就低著身子輕腳輕手地朝肉攤跑去。肉攤已經(jīng)收了,但我們還是沒有白跑,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吃過后,就在肉攤下面的水泥板上睡覺。半夜,刺骨的寒冷讓我醒來,我把身子蜷縮得更緊,但寒冷似乎也把我包裹得更緊,我決定跑到蔬菜攤上去睡。肉攤晚上要收,蔬菜攤晚上是不收的,就用彩條布蓋著。睡在菜上面確實比地上溫暖得多,隔著彩條布,我能聞到蔬菜的清香,要是我是素食動物,或者里面蓋的是肉,我會不顧一切,把彩條布撕開,哪怕把我的牙齒扯掉,也在所不惜。
記不得過了多久,我們在街上溜達,看見一只狗很神氣地上了頭上頂著“TAXI”的小車。她坐在坐墊上,頭昂成135度,眼光卻是向下45度,很不屑地斜視著我們。我也學著做了幾次,卻一次都沒有成功。我想他一定是具有某種特異功能,或者練過。他的主人比起他,動作就遠不及她優(yōu)雅。
她又矮又胖,穿著細細的高跟鞋,那細細的鞋跟居然能承載她的體重,簡直是奇跡。一條短裙剛剛包住她肥碩的臀部,一寸多余的布也沒有浪費,這在平時也沒有什么,但在關鍵時刻,問題就來了。她想把一條腿先伸進去,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很是尷尬,我都恨不得去幫她一把。要是她的身材高點,或者裙子寬松一點,或者鞋跟矮一點,再或者把裙子提高一點,她就可以順利上車,但是這些或者現(xiàn)在都是沒有辦法實現(xiàn)的。最后,她終于想到了一個好辦法,讓屁股先坐進去,再把雙腳抬進去。上車后,她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昂起高傲的頭,帶著她同樣昂著高傲的頭的狗,從我視線里消失。
被斜視,始終不是一件高興的事,并且我要比她漂亮得多,她憑什么斜視我,只是她的運氣比我好點而已,遇到了一個好人家。路過一家櫥窗,我不經(jīng)意問朝里看了看,結果把我嚇了一大跳,我潔白的、引以為豪的毛居然變成了灰色,有些地方的毛還糾成一團,難怪那只狗要斜視我,一股莫名的憂傷淡淡地襲上我的心頭,我耷拉著耳朵走開。我現(xiàn)在不能在乎外貌,也沒有條件在乎。
我看見街對面的垃圾箱旁邊有一節(jié)大骨,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白得有點恐怖,上面似乎還有一點肉和筋。我在等待時機,因為從這里路過的車輛很多。
老天爺,快點!我祈求上一個路口的紅燈快點亮,害怕那節(jié)白白的骨頭讓同伴銜走。等上個路口的燈變成紅色時,我要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飛奔過去,要把骨頭銜到什么地方去享受呢,橋下面,那里不容易被同伴發(fā)現(xiàn),又涼快,吃了還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覺。
我怎么可以一直看見那骨頭,使勁揉了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我看骨頭看得太入迷,上個路口的紅燈已經(jīng)亮過,現(xiàn)在又是綠燈了,已經(jīng)有車朝這邊開過來。我是不可能再等紅燈了,我要快速地跑過去,不能再猶豫。我以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沖過去,離公路中間的黃線越來越近,馬上就要到了,離我那心愛的骨頭就近了一半。
一輛大貨車的聲音越來越近,我拼命地跑,他也在拼命地跑,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哪怕就一點點。
我被撞得飛起來,四肢很愜意地舒展開,風溫和地從頭頂?shù)侥_尖,我成了一只飛狗,身上的疼痛在這樣的情景下也就可以忽略了。但我不能沉浸其中,我要找好我的落地點,落到骨頭旁邊,高度不夠,極有可能摔在公路上,讓車輪碾得粉碎;那就落在黃線上,兩邊的車各行其道,那里是安全的。我身體來了個九十度的轉彎,就飄逸地、準確地落在黃線上,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趴在那里,回想剛才刺激驚險的一幕。
我的后腿一陣劇烈的疼痛,直抵心窩。我正準備回頭看個究竟,剛才那輛大貨車的車輪從我耳邊擦過。等他走過,我發(fā)現(xiàn)右腿已經(jīng)讓他碾斷了,血汩汩地往外淌。
要是有交警在,要是我會說人話,或者要是我的生命能引起人類的重視,這宗交通事故的責任是不會由我全部承擔的。
等路上暫時沒有了車,我拖著血肉模糊的后腿來到骨頭旁邊。我趴在那里,一點力氣都沒有,把骨頭銜在嘴里,卻沒有力氣啃,口水順著骨頭流到地上。
我到了一個大花園,身上穿著漂亮的衣服,在綠綠的草坪上玩球。突然,來了一輛小轎車,比街上頂著“TAXI”的要豪華得多。車門打開,媽媽朝我招手,“小白,來,到媽媽身邊來”。我跳上車,坐在坐墊上,頭高傲地昂成135度,視線卻向下45度斜視,我也能做這種高難度的動作了。
我痛苦的、疲憊的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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