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峰 文學評論家、教授，曾出版理論專著四部，發(fā)表文學評論多篇，現(xiàn)供職于寶雞文理學院中文系。

在陜西當代女性作家中，夏堅德是一位既勤奮努力又寫作狀態(tài)頗為輕松的作家。說她勤奮努力，從她20世紀90年代以來所出版的5部作品集(《丈夫的名字叫西安》、《鶴望蘭》、《指尖花》、《隨水天涯》、《黃稻草》)就可見一斑。說她寫作狀態(tài)輕松，是指她的寫作都是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完成的，而且，與她交往過的人和讀過她作品的人，都能看到或感覺到她是一個很會生活的人:喜歡結(jié)交朋友，喜歡與親朋好友相聚，喜歡運動，喜歡旅游，喜歡做家務時的那種快樂;寫作更是一件愜意的事情。夏堅德的作品，看似隨意揮灑，但卻每篇都會使人眼前一亮，給人以清新?lián)涿嬷?。作為女性作家，夏堅德的?chuàng)作大多與體育有關，這種文學與體育結(jié)緣的女作家在文學界還不多見。對于夏堅德寫作上的這個特別，已有不少論者做了評析，給予了很好的評價。在這里我只是想說，夏堅德的特別，還體現(xiàn)在除體育之外的其它方面，即她創(chuàng)作的關注點和描寫的重心所在。

在夏堅德的作品中，散文和小說幾乎難以區(qū)分，以至于連她自己有時候也難以分清哪一篇是散文，哪一篇是嚴格意義上的小說。這種看似模糊的作品形式并非作者分不清散文和小說的區(qū)別而恰恰顯示出作者的寫作特點:即夏堅德善于描寫人物。而描寫人物，確實是夏堅德寫作的重心所在。從她創(chuàng)作的初始，她的觀察范圍和藝術視野就一直集中在她周圍的人身上。多年來，這些人不僅是她的至親好友，而且成了她寫作的無盡資源。按照傳統(tǒng)的散文分類，夏堅德的作品無疑屬于人物散文的范疇。因為她的每一篇作品都是圍繞人而展開，都在寫人?？梢哉f，夏堅德的散文作品是由一個個人物組成的人物畫卷長廊。在她所有精心描寫的人物中，女性又占絕大多數(shù)，由此看來，在人物描寫上，女性就是夏堅德散文創(chuàng)作的關注點和中心人物。

夏堅德寫女性，完全是出于她從內(nèi)心深處對女性的熱愛和喜歡。夏堅德說過:“我喜歡人物，喜歡那種有著獨特姿態(tài)站立的人，特別是當代女子生存狀態(tài)的人物。她們是我的最愛和關注。”她還說:“我在人群中活著最愛最喜歡的人，還是女友們。她們的性格，她們的風姿，她們的才情，她們的喜怒哀樂……都是我的生活內(nèi)容，甚至是我活得好與不好的準則?！覑鬯齻兿矚g她們，就是真愛真喜歡，沒有目的，沒有雜質(zhì)。”(《醉香女兒紅》散文集序)這些應該看作是夏堅德堅持以女性為主要描寫對象的寫作宣言。這說明夏堅德喜歡寫女人，寫女人的成長、經(jīng)歷、生活，寫她們的心境，寫她們獨特的姿態(tài)。夏堅德筆下的女性，可謂是信手拈來，多彩多姿。從外婆、姐姐、兒時的伙伴，從女老師到女同學，從女畫家到家庭保姆，從知名作家池莉、張梅，到體壇名將邱晨、郭文珺、王小竹，從閨中密友到文友，凡是在生活中與作者打過交道或她目光所及的女性，無論是何身份，做何職業(yè)，是何年齡，性格如何，她們幾乎都聚集到了夏堅德的筆下，相約出現(xiàn)在了她的作品中，當然她們也成為了讀者熟悉的朋友。

這些女性，大都是我們當代社會生活中活生生的人，夏堅德寫她們，完全是根據(jù)她自己的印象和感受去寫。在她們身上，少有轟轟烈烈的壯舉，也幾乎沒有曲折離奇的故事發(fā)生。她們平淡、樸實，甚至于默默無聞。作者正是在這些平淡、樸實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她們對生活的熱情，對人生的樂趣，對友情的珍惜，對愛情的呵護，對他人的關愛，對事業(yè)的追求。于是，我們看到，“我”對女友的依戀，外婆表現(xiàn)出的執(zhí)拗、慈祥和可敬，女老師的美麗和聰明，女處長的狡黠和果斷，體壇名將的執(zhí)著與堅韌，女友的機警和可愛，女博士的追求與失落，保姆們的善良與淳樸，女人相聚時的歡樂與風趣。在這些性格各異、身份年齡不同的女性身上，讀者會感覺到她們是當代中國女性生活景象的縮影。同時通過作家的細致描寫，也表現(xiàn)出當今社會轉(zhuǎn)型期中國女性在思想、生活觀念等方面的變化軌跡。應該看到，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和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當代女性也經(jīng)受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和挑戰(zhàn)，事業(yè)、生活、情感、婚姻、家庭，各種矛盾交織，各種關系繁雜呈現(xiàn)，使她們感到空前的緊張、焦慮。這也是一種考驗，中國女性在這樣的考驗面前是什么樣的表現(xiàn)?她們的人生價值又將以什么樣的方式來體現(xiàn)?這些問題需要每一個女性做出自己的判斷和回答。當然，文學作品不是政治評論，沒有必要來對這些問題作探討和給出答案。但是，文學作品也可以通過對現(xiàn)實中女性的實際表現(xiàn)來間接地作出反映。夏堅德所描寫的女性，正是從各個角度展現(xiàn)了當代女性的生活情狀，反映了她們的情感樣態(tài)。

當然，作者在關注和描寫自己周圍女性的同時，夏堅德散文作品中出現(xiàn)最多的還有她自己。這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有不少篇章作者直接就是寫自己。寫自己的成長，寫自己的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一個真實的自我，如散文《“一保小”童話》、《我“入黨”時才八歲》、《永不放飛》、《生男孩的實驗》、《丈夫的名字叫西安》、《鶴望蘭》、《18歲》等。在這些以自我為描寫對象的篇章中，作者沒有刻意去隱藏自己，而是很自然地袒露自己的經(jīng)歷，真實地記錄自己的成長，自己的所思所想，毫無保留地為讀者敞開自己的心扉，親切而不做作，沒有掩飾，更無虛夸。二是雖然作品主要是寫別的女人，但是其中或顯或隱地有作者自己的影子。如《親親的他是大哥》、《外婆我愛你》、《秋雨絲絲》、《尋找你頭頂?shù)年柟狻?、《薔薇薔薇處處開》，以及“保姆系列”等。在這些篇章中，作者盡管只是敘述者、旁觀者，但仍然保持著自然坦蕩之胸懷，難以掩飾的喜怒哀樂之情溢于言表，作者的音容笑貌躍然紙上，情理旨趣深蘊于文章的字里行間。這也恰好印證了作者說過的話，她的散文“是一個女人思想感情細膩而豐富、真實而美好的記憶。”

夏堅德寫女人，善寫女人心。那些發(fā)生在人物身上的生活事件只是作者用來描寫人物的材料，她的筆力所在，是事件發(fā)生過程中人物的情感反映和心里情態(tài)，是人物的心理感受。在作者看來，任何事情的結(jié)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是這個過程中人的感受。

如在散文《鶴望蘭》中，“我”與小自己五歲的青年記者在廣州的筆會上相識，僅僅兩天的時間，兩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感，那種心靈的相通，那種難得的默契，甚至于相互間深深的愛戀，足以感天動地。作者把這種既有男女之情又有朋友之情的交往寫得那么純潔而美好，那么富有詩意，而沒有一絲一毫的世俗之氣，更沒有一點對人間真情的褻瀆之意。這就是作者所崇尚的過程，也是她對待朋友、對待生活、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

在散文《隨水天涯》中，“我”表明了這樣一種對待男女交往的態(tài)度:“我喜歡遠遠近近地欣賞優(yōu)秀的男人;喜歡與欣賞的男人合作干一兩件大事兒;喜歡人與人真心實意地親密友愛。相處進行一種跨越了男女以后的那種人的關系。他(她)走近你，是奔著你這個‘人’而來，而不是因為性別、年齡、職業(yè)、地位、外貌、親友、名利、家族、國籍……”正是抱著這樣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為人處事原則，夏堅德才在她的作品中為讀者描寫和展示出一道道女人的唯美浪漫古典的情態(tài)風姿，當代女人的生活風景。有一句歌詞這樣唱:女孩子的心事最難猜。雖然是一句歌詞，但這實際上道出了女性具有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那就是女人的心理微妙而隱秘。心理學的研究表明，女性比男性更情緒化，女性比男性更為感性。由此看來，描寫女性心理，對其的準確把握，難度是比較大的。夏堅德善于捕捉女性心理的微妙變化，并形象地描繪出來，實屬難能可貴。

夏堅德寫女人心理，重在寫她們的心境。何為心境?簡單地說，心境就是心情。準確地講，心境既是指人的心情，又特別強調(diào)人在特定環(huán)境、事件、氛圍之中的心理狀態(tài)和感受。這種狀態(tài)和感受，具有很強的現(xiàn)場感和當下性。夏堅德在寫女性人物的時候，很注意描寫她們此時此刻的心理情態(tài)和感受，惟其如此，她筆下的女人才鮮活，才真實，才親切。作者往往會深入人物內(nèi)心，對其情感變化探幽尋微，仔細揣摩，抒寫她們的歡樂感、她們的幸福感，她們的焦慮、她們的無奈，不論是自己還是家庭，也不論是事業(yè)還是生活。有時候，作者是通過人物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來折射其心境狀態(tài)，比如，在散文《箭女小竹》中，“我”第一次見到的是“笑瞇瞇地拉弓開射，輕巧地如同在拉彈棉花的線弓一般，一箭飛出，中的”的這樣一位女子射箭運動員。簡潔的文字描述，就把王小竹這位體壇名將射箭時那種輕松的神態(tài)和盤托出。

夏堅德寫女人的心境，也寫女人的姿態(tài)。這里所說的姿態(tài)，既是指外在形象，也包括品德、情感、趣味、情調(diào)、生活態(tài)度等等。在夏堅德的筆下，女性不論年齡大小、身份相異，她們都有著熱愛生活的心，她們向往美好，心態(tài)陽光，在生活中尋找快樂、享受快樂，雖然生活給予她們的并不總是陽光。于是，我們看到，“我”在打完一通約女友們相聚初八的電話時的快樂心情:“想想30年40年的朋友們來到的時刻，我們會在晚餐擇窗而坐，觀望街景的霓虹色彩斑斕，有輕輕的樂曲，有搞笑捧腹的段子，多美好呀!咿兒呀兒吆——!”(《聚初八》)人到中年的美女們坐上“城市獵人”吉普車，瘋野著在早春去嘉陵江源頭游玩，夏日去秦嶺山里打獵，國慶節(jié)長假去新疆觀景(《美女們的香車兒》);那個藝術名人妻子梅子結(jié)婚后“離開醫(yī)院和時裝天臺的燈光與喝彩，開始和兄弟們一起經(jīng)營高新區(qū)一家門臉很小的有地方特色極樸素的餐館。自立中養(yǎng)著女兒，活得很自在，很充實”(《銀狐梅子》)。那個小“我”14歲的美女薔薇，堅持認為女人會一直很好看，所以她會“老是笑得很燦爛”。這是女人們的生活姿態(tài)。為了尋找主人的褥子，她固執(zhí)地搜查所有的病房，強行翻騰打開別人的床邊櫥柜，這是保姆張玉川的作為(《保姆玉川》);“她處理好老人家的事，就開始為我做夜宵:三個餃子，兩團元宵，一筷子細面條或者臥枚湯上漂著蔥花碎末的荷包蛋。每一次都令人欣喜，令人意外，令人驚訝。每一碗夜宵都是精心調(diào)做，湯水清爽，顏色光鮮，味道地道，干干凈凈的，吃得人很舒服、很愉快。我不睡，小禾她也不睡。她很喜愛繡花鞋墊。都是陜西關中流行鮮艷的十字繡紋?；臃?，很有創(chuàng)意，也很好看”(《小禾的姿態(tài)》)。這是保姆小禾的忠誠和精明。“你不要求，養(yǎng)玲她偏要干。做飯，搞衛(wèi)生，洗衣服，扶老太太走路……力所能及”(《養(yǎng)玲進城》)。這是保姆養(yǎng)玲的樸實和勤快。這是保姆們的工作姿態(tài)。這些進城的鄉(xiāng)下保姆，在作者眼里都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是充滿色彩的女人。樂觀又充滿生活情趣，是夏堅德筆下女性姿態(tài)的又一特點。

在散文《警察，俄就是你的小學同桌》中，美女符珍寶開車上路違章，在她和警察打交道時腦子一轉(zhuǎn)，就是那句“俄就是你的小學同桌”讓警察轉(zhuǎn)嚴肅為無奈，也使她如魔法般省卻許多的麻煩。這里透出的是女人的智慧、狡黠和聰明。

愛美，是女人的天性。夏堅德筆下的女人愛美，愛生活，要么時尚，要么灑脫，要么樸實，要么可愛，整體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美好的姿態(tài)。這或許是夏堅德本身對女人的偏愛和憐惜。就連她寫洛川的蘋果，也是以好女人來比喻、來形容的。在作者眼里，洛川的蘋果樹“她像一位女人的生活，總在不斷的修整中”?！拔迥挲g的蘋果樹就像已經(jīng)成熟的女人”，“好女人也很脆弱嬌氣”，“好女人還是神醫(yī)妙藥”，“好女人總是追求時尚時髦的”，“美麗的女人總是福星高照”(《洛川紅顏踏花來》)。這既是贊美蘋果，也是在贊美女人。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對女人的態(tài)度。當然，在人們每每提及中國女性時，常常認為她們是憂苦多于歡樂。的確，我們的社會中還存在著男女不平等現(xiàn)象和對女性的歧視，在這種情況下，女性的生存之艱難有目共睹，是一個客觀的現(xiàn)實存在。這種狀況，作為女人的夏堅德并非不清楚，她不但有清醒的認識，而且認識得很深刻、很透徹。她在散文集《黃稻草》的“自序”中就說“女人總多是由哀傷伴隨生命的”。在作者結(jié)交的女友中，有許多人已經(jīng)離婚獨居，她們的生活并不圓滿。夏堅德也承認，女人的美麗是短暫的。也正是深刻意識到女人美麗的短暫和生活的不易，夏堅德才傾其才能和筆力書寫女人的美麗和美好。因為她“更喜歡那些快樂的事”。周圍女友當中哪怕是點滴的美好快樂，她都不曾放過。她力圖通過書寫女性的美好生活，“讓我們的生活漸漸美好起來。讓夢想的人事，來到我們生活中間”(《黃稻草》附錄:當自己的作家)。與女人的憂傷比起來，夏堅德筆下女性所經(jīng)歷的美好生活更顯得彌足珍貴。夏堅德坦言:“我的文章中多數(shù)是許多好人相遇，許多美好的事情相聚匯集。那是我的生活期望。相信那也是許多人的生活期望?！边@也難怪有讀者對作者說看你的文章感覺你很幸福。幸福，是夏堅德的獨特發(fā)現(xiàn)，也是她的藝術創(chuàng)造。難道我們的生活中還有不喜歡看到擁有美麗姿態(tài)的女人和洋溢著快樂美好的女人的人么?

夏堅德的散文稱得上是女人多彩生活的一道風景。斑斕的色彩、愜意的畫面、舒緩的節(jié)奏，是這道風景的迷人之處。由此，我們期望看到她更多更美好的女性生活風景畫，看見她作品中矗立起更多中國獨特美好的女人。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