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江西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作品》、《創(chuàng)作評譚》、《當(dāng)代人》、《當(dāng)代小說》、《散文百家》、《地火》、《黃河文學(xué)》、《鴨綠江》、《佛山文藝》、《中國鐵路文藝》、《太湖》、《青年文學(xué)家》、《上海故事》、《中外故事》、《野草》、《延安文學(xué)》、《北極光》、《中國經(jīng)營報》、《中國建設(shè)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各類作品近百篇。
疾風(fēng)知勁草,殘荷識雨聲。
我跨過修河,越過無邊的蘆葦蕩,踏著羽絮般的蘆花,我看到了荒蕪的灘頭一群低飛的鳥雀。因水量驟減,沙礫與卵石在枯水季節(jié)獲得一個露臉的機會,無邊的衰草覆蓋著一方水塘,水位很淺,剛可盈尺。風(fēng)乍起,水面漣漪四散,像老翁布滿皺紋的臉膛,陽光在波紋下反射出粼粼亮光,很耀眼,也很炫目。冬天的水變得性情敦厚,安之若素,像一個沒有脾氣的彌勒,掩藏了春夏時節(jié)狂亂暴躁的脾氣,收斂起喘息咆哮的嗓音。這個季節(jié)的水與遠(yuǎn)山的無邊落木是相對應(yīng)的,水和土默默相守,為春天集結(jié)元氣,儲存力量,讓春意的水去放蕩生命的靈動。沒有各種昆蟲和動物的喧嚷鬧騰,沒有水草的拔節(jié),水便像處子一樣安靜起來,這樣的水變得簡單明了,玻璃一樣透明,墓地一般清冷,就如人去樓空的深宅大院,也像伐去樹木的禿頂空山,沒有人影,沒有鳥聲,風(fēng)過天宇,如神祗的聲音,看見的只是煙云散盡的虛無和空泛。
天依然是瓦藍(lán)锃亮的,倒映在水底,很悠遠(yuǎn),也很恬靜。本想看一眼那泓倒映過戀人倩影的荷塘碧水,激情曾漲滿一方秋池,但獵獵的風(fēng)聲里,入眼的不過是一口荒棄的水塘。春暖花開之時也盛滿過蟲鳴蛙鼓,也倒映過夾岸的桃花,但在這寒意寂寥的冬日,是否還能幸會游水的精靈?繞池岸轉(zhuǎn)了半個圈,踏草有痕的腳印畫出一個弓形,形狀寫意,如一彎新月。河右岸的云巖禪寺響起一串鐘聲,看山野河川地老天荒,在幾塊亂石之間發(fā)現(xiàn)了幾尾半個手掌大小的紅鯉魚。紅鯉魚沉伏于水底,并不像跳過龍門的后代,倒如入定修行的老僧,仿佛流光帶著地老天荒的殘夢,已在寺院空門中凝固。水不動,魚亦不動,如國畫大師的水墨寫意,保持一個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姿勢,很久也不動彈一下,好像時間與空間一起凝固。我伸手入水,山塘的水刺骨得冰涼,紅鯉魚帶著一種冬眠者的意念,沒有了活動的樂趣。
次日我?guī)еW(wǎng)兜、撈斗、水桶再次朝水塘尋去,我決定給紅鯉魚一個溫暖的家。紅鯉魚根本沒有任何掙扎,被我順利地?fù)七M(jìn)了水桶中。家里剛好有一個閑置的魚缸,這個魚缸是姐夫在南方一個花鳥蟲魚市場花上千元才購得的,當(dāng)時是和一條發(fā)財魚一塊買來的。發(fā)財魚又叫大胖頭,是一種熱帶魚類,因頭大脖子粗,外形有點像暴發(fā)戶,所以叫發(fā)財魚。買回家來的發(fā)財魚待遇自然不低,好吃好喝地供給不斷,可能發(fā)財魚生性嬌貴,在魚類家族中不是名門旺族,也是大戶人家。因不懂此魚的習(xí)性,天冷后沒有及時增氧加溫,發(fā)財魚被活活凍死了,可見發(fā)財二字在溫飽線之下也同樣不堪一擊。魚本是耐寒之物,可這種魚卻生性畏寒,溫飽二字須臾不能分離,經(jīng)不起半點風(fēng)浪,遇冷即死。發(fā)財魚死了,這個魚缸便成了前世佳人空洞的華麗宅院,正等待著新的主人去居住呢!
我從儲藏室把魚缸找出來,裝備確實精良,有增氧泵,有升溫?zé)簦形⒖s的珊瑚礁、有假山、有仿真水草,有魚食餌料。紅鯉魚在新的環(huán)境里終于開始活動了,尾巴不停地?fù)u擺,腮幫很有節(jié)奏地張合,連眼睛也變得更有神了,再不是原先翻白的死魚眼。紅鯉魚進(jìn)入如此舒適的環(huán)境中,它沒有理由不快活,就如嫁入豪門的貧寒村姑,簡直是從糠籮筐中跌落到米籮筐中的窮孩子,吃喝光鮮,坐享安樂富貴。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紅鯉魚并沒有在魚缸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地繁衍生息,而是突然間憂郁寡歡起來,首先是粒食不進(jìn),沉在水底,或者浮出水面,一副很憋屈很痛苦的樣子。我請教了養(yǎng)魚的行家,也查找了相關(guān)書籍,照行家說的,照書上寫的一一做到了,但是收效甚微。盡管增氧泵刻不容緩地工作著,可是紅鯉魚還是氣息奄奄,接二連三是仰起了肚皮,幾天后就死得只剩一半了。我想可能是魚缸空間太小,水質(zhì)太差。于是我趕緊把另外一些紅鯉魚放入大水缸中,換上清水,可是情況仍不見好轉(zhuǎn),依然不斷地仰肚翻身。萬般無奈中我想到了靈山的溫泉,趕到溫泉,把魚置入水中,更糟了,魚死得比原來還更快。最后剩下四五條沒精打采的紅鯉魚,我只好照舊送回了那口水塘,紅鯉魚搖了幾下尾巴,向塘中央游去了,我猜不到它是否快樂?
兩個月后,已是初春時節(jié)了,我又去水塘前看了一次,水比深冬時節(jié)更深了許多,塘底的水草開始拱出綠芽,那生命力頑強,善于繁殖、善于擴(kuò)張的水葫蘆在水塘的邊角中冒出了毛茸茸的綠耳朵,一截立于水面的樹樁已經(jīng)發(fā)黑了,上面卻站著一只爪子修長、嘴喙尖利的水翠鳥,閃光的眼睛,纖巧的身體,七彩的羽毛,這是一種擅長捕魚的行家,它那長長的嘴喙像一把匕首,隨時可以直插對方的心臟,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水塘中,只要有個風(fēng)吹草動,來不及躲閃和隱蔽的魚兒說不定突然間就會禍從天降,我不知水中張惶的紅鯉魚是否正在感受到快樂。
那個雪夜讓人溫暖
腳冷雪,手冷霜,屁股冷,要天光。雙腳冷得厲害的時候,天就要下雪,這是人體對天氣準(zhǔn)確的預(yù)測。民謠大都體現(xiàn)了前人的智慧結(jié)晶,蘊藏著直接的經(jīng)驗和樸素的道理。大人們在外面碰面,雙手交叉伸進(jìn)袖筒,佝僂著身子,互相道一聲:哎,這天真冷哦!怕是要下雪啦!果然,次日天明,大雪如新彈的棉絮,厚厚實實地堆積起來了,漫山遍野一片素裹銀裝。
我喜歡雪天,蓬松的雪花像棉花果一樣輕盈地飄落到地上,沒有一丁點兒聲響。下雪不像下雨,沒有雨點那種潑婦般的張狂,我最怕雨打殘荷的聲響,那簡直是老婦的哀泣,讓人揪心。敲打在枯葉上的雨點,聲音被無限地夸張放大,那是對衰敗生命的一種摧殘。雪落無聲,輕盈而又溫柔,這是彬彬有禮的精靈,所以我對雪總懷有一種好感。一場大雪,一場快樂,我們打了雪仗,堆了雪人,然后相約第二天帶狗上山攆兔子去。大雪天,把萬物都覆蓋了,動物們又冷又餓,是捕獲它們的最佳時機。山上野兔和麂子餓傻了,這個時候看到狗追上來,它們腿立馬就軟了,任你宰割。為了能攆到更多的兔子,我特地到鄰村姑夫家借來了一條獵狗,還邀來了姑夫家的表哥,因為這獵狗不聽外人的指揮,只有把表哥拉來才行。我們把獵狗拴在廳堂,這天晚上我異常興奮,想著明天能去攆兔子,心里不知有多興奮,翻來覆去睡不著。下半夜我剛進(jìn)入夢鄉(xiāng),被一陣瘋狂的狗吠聲驚醒。隨著聽到大門吱呀一聲洞開了,父親在外面大叫,來賊了!來賊了!聽說有賊來了,表哥和我鯉魚打挺似地一躍而起,胡亂地套上衣服,拿著手電筒,沖出大門。
外面雪已經(jīng)停了,但北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得正猛。父親用手電筒察看了一下院子,雪地上踩過一行黑洞似的腳印,順著腳印發(fā)現(xiàn)一捆玉米棒子不見了。剛才那賊一定是偷走了那捆玉米棒子。表哥說快追!父親好像想說什么,遲疑了一下,但看到我和表哥上路了,他也只好跟了上來。表哥說,這個賊人是個傻子吧!這么大的雪,腳印一清二楚,我們現(xiàn)在就順著這些腳印,準(zhǔn)能輕輕松松逮住他。聽表哥這一說,我用手電筒照照雪地上,果然一行歪歪扭扭的腳印清晰地伸向遠(yuǎn)方。我說今晚這個賊人可死定了。表哥說,對!等會兒抓到小蟊賊你看我怎么收拾他。這一點我當(dāng)然相信,表哥身強力壯、牛高馬大的,平時扛著兩百斤在肩上一點也不費勁。表哥讓我把手電筒熄滅了,他說別讓賊人發(fā)現(xiàn)有人在追。我熄了手電,發(fā)現(xiàn)四野被雪映得很清晰,不用手電完全能看清腳下。順著這些腳印,我們爬上了一個山坳,這里是三條路的分界點,三條路分別通往王家莊、李家莊和趙家莊。風(fēng)不停地刮著,我不由得縮起了脖子。我和表哥走得急,父親落在了身后,表哥說等等,于是我跟著停了下來,站著拉了泡尿。表哥的尿很有力度,濺在雪地里,發(fā)出噗噗的震蕩聲,他一邊拉尿,一邊說,天一冷尿就多,俗話說冷尿餓屁窮撒謊,這話一點也沒錯。說話間父親追上來了,表哥說,走,這賊娃兒可跑不遠(yuǎn)了。父親說算了吧。打獵出身的表哥大喊,不行,這蟊賊馬上就追到手了,怎么就讓他白偷了?父親還是堅持說算了。表哥卻像發(fā)現(xiàn)了獵物一樣,正在追擊的興頭上,執(zhí)意要追。正在爭議時,一陣寒風(fēng)刮來,天空突然又下起了鵝毛大雪。表哥急了,大聲說:舅父,快點,要不那賊人的腳印可就找不到了。紛紛揚揚的雪花蒙頭蓋臉地落下來,果然不一會兒,我們剛踩下的腳印就被大雪給覆蓋了,一絲痕跡也沒有了。此時父親很堅決地回轉(zhuǎn)身,大聲說:走,走,回家!不看人面也要看天面嘛!在父親催促下,我極不情愿地轉(zhuǎn)過身,沿原路摸索著回家。雪一個勁地下著,表哥一言不發(fā),雪地晃動的影子,我仿佛看到了他那張生氣的臉。三人之間拉開了距離,彼此都不說話,迎著風(fēng)雪默默地走著,路過竹林的時候,突然啪的一聲,我嚇了一跳,以為有人在打銃,停下來看看,原來是竹子不堪重負(fù),被大雪壓彎了,扭曲的身體全部匍匐在地上,有些超過了承受的極限,于是啪的一聲便斷裂了,那震耳的聲響,應(yīng)該是竹子斷裂時的哭喊。
回家后整個人都凍僵了,匆忙地鉆進(jìn)還有一絲余溫的被窩,一眨眼,天就亮了。天亮后我興奮地把表哥叫醒,表哥有點不情愿地爬起來,從他臉上找不到絲毫興趣,很被動地帶著獵狗與我上山上攆兔子去了。雪比第一天大多了,在陡峭的山道上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爬到山頂,人成了一串冰糖葫蘆。我覺得這么大的雪,野獸更難逃了,但是攆了一個上午,筋疲力盡,連野獸的影子也沒見著。中午我們雙手空空地回到家,表哥連飯也沒吃,帶著獵狗不聲不響地回去了。我知道,表哥還在生氣,獵人出身的表哥有著太強烈的獵取欲,因為他太想抓到那個蟊賊了……
時間一晃就快30年了,牛年中秋節(jié)我回了一趟老家,見到了表哥,表哥再不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剛剛做了外公,已是人過中年了;而我也早已為人之父。作為一家之主,當(dāng)家方知柴米貴,每逢遇到困境、生活無著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個遙遠(yuǎn)的大雪之夜,想起那透骨的寒冷。為了一捆玉米,如果不是家兒老小餓著肚子,揭不開鍋了,我料定那個漢子一定不會在寒風(fēng)刺骨的雪夜,斗膽翻墻入室,夜闖民宅,甘當(dāng)一回賊人。饑寒起盜心,只有背負(fù)著家庭重?fù)?dān)的父親,才能以宅心仁厚的悲憫情懷去理解偷竊者的艱難處境。那個夜晚注定是個寬容的夜晚,像無痕的大雪,讓在饑寒中煎熬的一家人度過了艱難的日子。如果作一種假設(shè),當(dāng)時真的將偷竊者逮住了,那將是怎樣一個結(jié)果?父親懂得善小而為之,惡小而不為的道理,連大雪都知道及時出手,用它潔白的身體覆蓋雪地上的斑斑劣跡,何況我們寬懷天下的人心。
責(zé)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