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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民作者老龔

        2010-01-01 00:00:00陳欣明
        延河 2010年3期

        陳欣明 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集《山里的故事》。在《上海小說》、《延河》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現供職陜西省旬陽縣委宣傳部。

        那一年我22歲,從一個小鎮(zhèn)初級中學調到了縣文化館。

        館長姓雷,是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雷館長說:“小程,你看看,一個小小的縣級文化館,編制七個人,你來了才六個人。我們這幾個人誰是搞革命故事的料?這得要文學功底吶!”

        我到文化館的第三天,參加政治學習。這是刊登在《人民日報》上的一篇通訊。那幾年凡刊登在“兩報一刊”上的文章都很重要。這篇通訊報道了一個叫龔新喜的農民作者,堅持業(yè)余創(chuàng)作十年的優(yōu)秀事跡。雷館長居然讀出了我們這個陜西南部的縣名——這個龔新喜居然是我們縣的農民作者!

        我見到老龔,是在幾天以后。雷館長安排我下鄉(xiāng),去的地方就是向陽公社。公社召開創(chuàng)作會,文化館去人輔導。雷館長詳細地介紹了去向陽公社的路線:乘機動船,沿漢江而下,大約40里,到向陽公社碼頭下船,票價六角錢。

        “你是第一次下鄉(xiāng),路上要小心一點?!崩尊^長又叮嚀。

        一陣暖意涌上我的心頭。雷館長真像慈父一樣細心。

        在向陽公社,我見到了老龔。老龔大約四十歲開外,中等個頭,黑黑瘦瘦的。老龔見了我很親熱,握著我的手直說:“文化館的老師來了,老師來了?!?/p>

        我說:“我怎么能讓你稱老師呢?你的事跡都上報紙了,老龔你才是老師哩?!?/p>

        “文化館的人都是老師。全縣文藝人才的尖子都集中在文化館呢?!崩淆徴f。看得出來,老龔的語氣很誠懇。他叫來了一個小伙子,對我說:“這是小楊,楊曉哲,知青,在我們大隊插隊,也是創(chuàng)作組成員?!崩淆徲窒蛐罱榻B了我。

        小楊伸過手和我握手。

        向陽公社召開的是一個小型的創(chuàng)作會議,有七八個人參加。公社文書小章說,這是公社革委會劉主任安排的。主要是學習《人民日報》那篇通訊,要大家戒驕戒躁,爭取更大的成績。小章最后又說:“劉主任抽調到縣革委會政工組了,他剛給我打電話,代向文化館的老師問好。”

        我不禁對不曾謀面的劉主任有了好感。

        公社安排了伙食,每人一個大饅頭、一碗豬肉燉蘿卜。大家喜氣洋洋地吃開了。我為自己的第一次文學輔導取得成功而興奮,只吃了大半個饅頭,把剩下的小半個饅頭放在桌上。老龔問:“怎么不吃了?”我說:“吃飽了?!崩淆徤焓肿ミ^來,說:“不能浪費了?!闭鏇]看出,黑黑瘦瘦的老龔飯量真大,把饅頭全吃完了。老龔用隨身帶的毛巾擦擦嘴,對我說:“程老師,晚上到我家去。”

        “好,好,當然好呀。”我喜出望外。

        出了公社大門,老龔領著我踏上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我問:“到你家多遠?”

        “不遠,十來里路?!?/p>

        我想起了楊曉哲,問:“小楊呢?”

        “小楊回家去了”,老龔說,“小楊的爸爸是商業(yè)局的干部。小楊上小學時,媽媽與爸爸離了婚,小楊的爸爸有心臟病,這幾天又犯了。小楊是個孝順兒子,回家看去了?!?/p>

        上到半山腰,我氣喘吁吁,頭上冒出了汗。老龔說:“歇歇吧?!庇株P切地說:“出了汗,要坐在背風的地方,以免著涼?!?/p>

        翻過一座大山,天色慢慢黑了。四周的大山黑黝黝的,靜極了,偶爾聽得見樹林里歸窠的鳥叫聲。我心里有點害怕,問:“快到了嗎?”

        老龔說:“嗯,快到了?!?/p>

        不遠處有微弱的燈光,有人家了!在空曠的大山里,看見了燈光,我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也有一種安全感。我松了一口氣,問:“到了嗎?”

        老龔體貼地說:“你看那有燈光的人家就是我表嫂家。今晚就先在這兒住下吧。”

        我倆在山路上又走了約摸十幾分鐘,終于來到了老龔的表嫂家。老龔敲敲門,一個女人答應著:“來了,來了?!遍T開了,那女人端著煤油燈,倚在門框,說:“還不快進屋?!崩淆彽谋砩╅L得很俊秀,看上去比老龔還顯得年輕。老龔說:“這是文化館的小程老師,晚上在這里住,你趕緊收拾飯菜?!?/p>

        不一會兒,老龔的表嫂給我端來一碗面條,上面漂著蔥花,是陜南特有的“漿水面”,我吃了一口,真香!吃完飯,老龔的表嫂給我在東廂房收拾了床鋪,說:“你早點睡吧。”說罷轉身出去了。

        我問老龔:“你睡哪兒?”

        老龔眨眨眼,說:“我倆睡一個床?!?/p>

        我很疲乏,也有一種放松感,倒在床上,很快睡著了。后半夜我醒來,摸索著下床解手。我記得廁所在院子里。咦,老龔怎么不見了呢?我打開門,竟意外地發(fā)現老龔赤著上身,只穿著一條褲頭,躡手躡腳地鉆進了西廂房,那可是表嫂的臥室!夜深人靜,一會兒就傳來老龔的喘息聲和表嫂的呻吟聲……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我看到的這一切仿佛在做夢。這一夜我憋了尿,沒出去上廁所。

        天沒亮我就出了門,在外面轉悠。迎面過來一個老鄉(xiāng),那老鄉(xiāng)三十多歲年紀,眉心有一顆痣。我問:“這戶人家是老龔的表嫂家嗎?”

        老鄉(xiāng)一愣,隨即“哈哈”笑起來,說:“這戶人家就是老龔的家,這女人也不是他的什么表嫂,就是他愛人,我們都叫她卿大姐。這老龔就是愛開玩笑?!崩相l(xiāng)說著話,慢慢走遠了。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我哭笑不得。這個老龔!

        我進了屋,就說:“老龔,往后我把你愛人稱卿大姐,不再稱表嫂,行嗎?”

        老龔紅了臉,嘴里含糊地“嗯”了一聲。

        卿大姐很爽快地說:“行,當然行?!?/p>

        我又意外地發(fā)現老龔在一頁紙上抄寫了莫泊桑的一首詩。我摘抄了我認為最精妙的幾句:

        安慰安慰我吧,

        使我憂愁憂愁吧,

        感動感動我吧,

        讓我做做夢吧,

        讓我歡笑吧,

        讓我流淚吧。

        ……

        “這首詩挺好的?!蔽艺f。

        “我瞎抄的唄?!崩淆徴f。

        我在老龔家住了三天。

        這天下午,老龔早早收工回來,卿大姐問:“今天放工比往常要早?”

        “隊長王端陽聽說文化館來人了,特意讓我先回來,還說不影響記我的工分。”老龔說。

        我和老龔聊了起來。

        “小程老師,有個問題我有點想不通,就是……”老龔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鼓勵說:“說唄。我倆有什么不能說的?”

        “就是文藝創(chuàng)作上的‘三突出’,我有點想不通。”老龔打開了話閘子,“突出正面人物,突出英雄人物,突出……噢,突出主要英雄人物,為什么一定要把主要英雄人物寫得很完美,沒有一丁點缺點?這不符合生活的真實性。一個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就像我創(chuàng)作的《難為記工員》,原型就是隊里的老貴頭,可老貴頭愛喝酒,喝醉了酒就罵人,罵的話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那一陣兒我也很郁悶。這一年的二月份,全國正在批判一部晉劇《三上桃峰》,說這部戲是為修正主義路線翻案。我其所以關心這些大事,是因為我希望或者叫向往有一個平靜的創(chuàng)作大環(huán)境,這樣才不至于為了寫某篇作品而遭受批評。

        我敞開心扉,向老龔說了許多話。老龔是我的知音。我覺得我舒暢多了。末了,我說:“什么時候才有這樣一個暢所欲言、不怕打棍子不怕戴帽子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呢?”

        老龔不響了。我猜想他也回答不了我這個問題。

        我和老龔正說著話,門外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老龔笑著說:“兒子小亮回來了?!闭f著起身往外走。

        我也跟了出去。

        院子里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長得極像老龔,淡眉毛,厚嘴唇,手里拿了一支笛子。

        “回來啦,小亮?!崩淆徬却蛘泻簟?/p>

        “嗯哪?!毙×领t腆地笑一笑。

        “這是縣文化館的程老師”,老龔說,“往后要多跟程老師學著點。”

        “嗯哪。”小亮答應著,進了屋。

        老龔告訴我,小亮讀初二,平常在公社七年制學校寄學,只星期天回家。這孩子不太愛說話,就喜歡擺弄笛子、二胡這些樂器。

        我就對卿大姐說:“卿大姐,你只一個兒子,少了,怎么著也得兩個兒子。”

        “誰說我一個兒子?我有兩個兒子。”卿大姐一臉幸福地說,“老大叫大亮?!?/p>

        我向老龔投去探詢的目光。

        從老龔的口里我知道了大亮的情況。大亮實際上是老龔的侄兒。老龔的哥哥只有大亮一個寶貝兒子。老龔的哥哥原來在大隊當會計,十年前“社教”時,被誣陷有貪污問題。老龔的哥哥性格內向,覺得很冤枉,喝農藥自殺了。那瓶農藥還是賒賬的。嫂子一時也想不開,上吊自殺了。后來查清了,純粹是一起冤假錯案,買瓶農藥都沒錢,哪來什么貪污?當時大亮11歲,小亮才4歲。老龔向卿大姐提出撫養(yǎng)大亮,卿大姐滿口答應,說:“往后大亮就是我們的親兒子!”那時候農村還信奉“多子多?!?,自從撫養(yǎng)大亮以后,老龔兩口子就商量不再生了,有大亮小亮哥倆就行了。

        小楊來了。卿大姐招呼:“小楊來啦?!蔽易⒁獾角浯蠼阆蛐钍沽藗€眼色,兩人就在房后的竹林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

        卿大姐回到屋里,老龔問:“剛才你和小楊說啥了?神神秘秘的。”

        卿大姐有一絲慌亂地說:“沒啥,沒啥?!彼聛?,瞅了瞅我,對老龔說:“我思謀著,明天得請一次客?!?/p>

        “哦……”老龔望著卿大姐,“請客?”

        “小程老師第一次來我家”,卿大姐說,“總不能老和我們一起吃粗茶淡飯……”

        我忙說:“我又不是客,這樣就很好?!?/p>

        “明天動酥炸?!鼻浯蠼阏f。

        我知道,陜南農村人家請客,如果動“酥炸”,這是規(guī)格很高的請客了。所謂動“酥炸”,就是用菜油或香油炸小麻花之類的食品,那年月食油是非常金貴的。老龔說:“可家里只兩斤菜油……”

        卿大姐胸有成竹地說:“我這里有娘家給的三十斤全國通用糧票,買糧時可以買半斤香油的。有這兩斤半油,動酥炸是綽綽有余的?!?/p>

        天沒亮,一家人就緊張地忙碌起來。老龔負責去自留地里割韭菜,我也相跟著拔大蔥、蒜苗。老龔說春韭剛剛發(fā)出來,擱平時他是舍不得割的。卿大姐專門去了一趟公社的集市。

        晚上,客人陸續(xù)來了。

        先來的是矮胖的向陽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宋宏寶。事先我聽老龔說過宋宏寶的體貌特征,宋宏寶一見桌上的酒菜,眼睛立時笑得瞇了起來,說了一句至今我覺得很精辟的話。宋宏寶說:“什么時候我們這些當官的見了酒就害怕,就要躲避這飯局呢?”

        卿大姐回應了一句至今我覺得同樣很精辟的話。卿大姐說:“如今的日子常常是餓得難受,什么時候人飽得難受呢?”

        宋宏寶熱情地和我握手,宋宏寶說:“程老師是城里人,下鄉(xiāng)可辛苦哇。”

        我說:“你們常年在基層工作,比我們更辛苦?!?/p>

        卿大姐真能干,桌上擺滿了十幾個菜碟,僅“酥炸”就有四個菜:油炸小麻花、油炸麻葉、油炸蓮菜合子、油炸椿魚兒。卿大姐真能吃苦,早上她步行十多里山路到公社食品店買肉。其實那時買肉是相當不容易的。居民、干部憑票供應,每人每月一斤鮮豬肉。卿大姐找了在食品站當站長的弟弟,走后門割了一斤半鮮豬肉。本來她家里還有幾塊臘肉的,但她執(zhí)意要去買鮮豬肉。她說酒席要辦得豐盛一些,一定要有鮮豬肉才行。她仍然有點遺憾地對老龔說:“今天只有二等肉,六角五分錢一斤,如果一等肉的話,肉再肥一點,紅燒肉會燒得更香。其實一等肉比二等肉才貴七分錢?!崩淆徃懔艘粯硬私o了卿大姐一個驚喜,老龔家屋后有兩棵香椿樹,那香椿頂端剛剛發(fā)出嫩芽。老龔給我了一根竹竿,竹竿頂端綁了一把小刀,老龔讓我在樹下等著,他則脫了鞋,赤腳“哧溜、哧溜”上了樹,又喚我遞了竹竿,他使竹竿準確地用小刀割下了樹頂的幾簇嫩香椿,這樣四個“酥炸”就有了其中的油炸椿魚兒。

        事實上宋宏寶見了酒不會害怕,宋宏寶更不會躲避像這樣豐盛的飯菜。相反,他平日是想盡辦法找酒喝。我聽老龔說過,宋宏寶剛剛調到公社的那一年時間,別人在屋里喝酒,他只要聞到酒香,心就慌了。他常常佯作要到人家屋里打墨水,手里會高舉著一支鋼筆。這支鋼筆平常他插在衣兜里擺擺樣子,他只高小文化程度。推門進去以后,主人肯定要招呼他坐下一起喝酒。他只假意客氣幾句,半推半就坐下了。宋宏寶會說:“我來遲了,先自罰四杯?!彼谋坪冗^后,又說:“我和在座的每個人端兩杯。”和每人端兩杯酒之后,最后說:“我和每個人劃六拳吧?!边@三個回合下來,宋宏寶至少喝了三十多杯酒,自然酒癮也過足了。老龔還給我講了宋宏寶發(fā)跡的過程。其實宋宏寶就是明星大隊人,曾任十年大隊黨支部書記,至今老婆孩子還在明星大隊住著。宋宏寶發(fā)跡來源于他擔任支書的一個“創(chuàng)造”——哪個社員要向他請病假,宋宏寶非要看人家的處方,藥罐熬藥了沒有,借機整整人。不少人吃了他的苦頭,背地里稱他“藥罐書記”。那年縣里來了一個領導,是縣革委會副主任,聽說了這件事,對宋宏寶大加贊揚,總結了宋宏寶的經驗,又很快提拔宋宏寶到向陽公社任副主任。

        當時我聽老龔說起宋宏寶的幾樁事,我哭笑不得。

        小楊來了,進屋就鉆進廚房幫忙去了。

        又來了一個中年漢子,眉心有一顆痣。老龔給我介紹:“這是我們大隊書記王端陽。”

        我想起來了,那天早上遇到的那個老鄉(xiāng),就是眼前的王端陽,是他告訴我這里就是老龔的家。

        我和王端陽相視一笑。

        幾個人圍著飯桌坐下來。卿大姐給每個人面前的酒杯斟滿了酒,又沖著廚房喊:“小楊,你也來呀。”

        小楊坐下來的時候,王端陽很親近地拍拍他的肩膀。

        幾杯酒下肚,宋宏寶臉紅了,話也多了,說:“嫂子模樣俊,菜也做得有滋味,我要攤上這樣的好老婆,睡覺也能笑醒了?!闭f罷,很曖昧地笑一笑。

        卿大姐說:“你是當干部的,當領導的,有通天的本事哩,往后讓老婆也要拿工資、吃面面糧。宋主任,你別拿我們這些吃顆顆糧的尋開心?!笨礃幼?,卿大姐很會活躍氣氛。

        那天晚上,我們個個喝得酩酊大醉。

        翌日早晨,我和小楊回了趟縣城。當天下午,我們滿載而歸。我和小楊交給卿大姐五十元錢、三十斤糧票,此外,還有十斤大米、十斤白面。我還和小楊商量好了,每隔三四個月,我們會給老龔家送去一些細糧的。那時我月工資三十多元,盡管我并不富裕,然而我會盡一點微薄之力的。

        “換這么多?”卿大姐狐疑地望著小楊,“十丈布票能換這么多東西?”

        小楊說:“這錢是布票換的,糧食、糧票是我和小程老師糧本上節(jié)余的。”

        “聽說糧本上節(jié)余的糧食,第二年要作廢?!蔽已a充著說。我為即興編出的謊話頗為得意。

        小楊又把布票交給卿大姐。卿大姐不解地問:“這布票不是換了錢嗎?”

        小楊含糊地說:“我爸爸在商業(yè)局,管著發(fā)布票的事。唔……這布票是我向爸爸要來的。”

        “敢情你爸爸是局長?”卿大姐問。

        “嗯?!毙钅樇t了一下,說。

        “這還差不多?!鼻浯蠼愀吲d地說。

        不久,地區(qū)群眾藝術館來了通知,地區(qū)故事會下個月召開。雷館長很重視,照例安排故事創(chuàng)作會,要我通知老龔和小楊參加。

        創(chuàng)作會第一個討論的就是老龔寫的故事。老龔結結巴巴地讀了一遍。我覺得很失望,好像這篇故事不是老龔寫的。也許是時間太緊的緣故,老龔只用了三四個晚上寫的這篇故事,人物顯得單薄,故事性不強,甚至老龔連標題也沒想好。

        雷館長也有同樣的看法。

        吃午飯的時候,老龔顯得很沮喪,只吃了半碗米飯。我注意到了,問:“老龔,不高興了?”

        “能高興么?稿子被槍斃了,我能高興起來?”老龔說。

        我笑了。老龔能在情緒低落的時候,還能說出“槍斃”這個幽默的字眼。

        下午接著討論小楊寫的故事《一封沒有寫完的信》。小楊一讀完,我向雷館長望去,雷館長也轉過臉望我,我倆的眼神對上了。我明白雷館長對這篇故事是比較滿意的。小楊寫的是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題材,在當時是熱門題材。

        雷館長說:“這篇故事主題好,反映了知識青年脫胎換骨的變化。同時故事性比較強,一線到底,符合故事寫作的特點?!?/p>

        本來我要發(fā)表意見的,話到嘴邊,只說:“故事還可以緊湊一些?!蔽宜A它c小聰明,我想讓老龔多說點。

        老龔說:“我有啥發(fā)言權?我自己的稿子不行,還給人家提啥意見?”

        雷館長安慰說:“老龔,你不要泄氣,三國時候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也有敗走麥城的時候……”

        小楊誠心誠意地說:“老龔,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我的老師,我這是第一次寫革命故事,心里實在沒底。你要多提意見,幫我把這篇故事改好。”

        老龔的情緒似乎好多了,說:“正因為你是第一次寫革命故事,又能達到比較高的水平,我心里相當高興,嗯,要說提意見,我就直說吧。我考慮有兩點?!彼似鸩璞?,喝了一口水,說:“第一點,是群眾語言不夠,學生腔太濃。因為革命故事是講給人聽的,一定要口語化。句子要短,不能太長,太長就拗口了?!?/p>

        小楊連連點頭。

        “第二點嘛,就是你對養(yǎng)牛的常識了解還不夠。牛得了絞腸痧,要用苦參、大黃兩味藥,而不是黨參、大黃。”老龔不緊不慢地說:“還有,故事里可以安排何大伯平時喂兩只白公雞,這是治牛病的土方子,牛得了絞腸痧,喝了白公雞的血可以很快緩解病情。我就實踐過兩次,救治了生產隊的兩頭牛。小楊,你故事里的何大伯面對病牛,他要上山挖草藥,這樣可能延誤牛的病情。我建議先讓何大伯逮住一只白公雞,把雞頭剁掉,然后讓牛喝雞血,使牛的病情得到緩解,這樣何大伯就有足夠的時間上山挖草藥,故事就合情合理了。”我入神地聽著,仿佛老龔在給我寫的故事提意見。老龔的農村生活知識真豐富。我又想,如果讓老龔上手修改,小楊的這篇故事一定會在地區(qū)故事會上一炮打響的。

        突然,小楊冒出一句話:“老龔,這篇故事我倆合作,請你幫我修改?!?/p>

        我急忙打圓場,說:“行,小楊這主意好?!?/p>

        誰知老龔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人家小楊的勞動成果,我怎么能坐享其成呢?”

        我沖雷館長擠擠眼,意思是雷館長要表表態(tài)。我知道老龔一向信服雷館長的。

        雷館長當然明白我的意圖,也許雷館長也是這樣想的。雷館長說:“老龔,人多智慧廣嘛。我也贊成小程的建議?!?/p>

        老龔這才勉強答應了。

        在一個月以后的地區(qū)革命故事會上,由老龔、小楊合作的《一封沒有寫完的信》大獲成功(在作者署名排列問題上,小楊堅持自己的意見,老龔署名在前,小楊署名在后),獲創(chuàng)作一等獎,故事員楊梅獲講出一等獎。我創(chuàng)作的故事獲創(chuàng)作二等獎,故事員柳筱獲講出一等獎。

        在全省革命故事會上,《一封沒有寫完的信》獲創(chuàng)作二等獎。獎品是一只黑色人造革挎包,價值十多元。按照規(guī)定,一篇故事如果獲獎,只能有一件獎品。老龔和小楊就有了一番推讓。最后還是小楊堅持給了老龔。老龔喜滋滋地挎在肩上,照著鏡子,說:“這人革挎包還真不賴呢。”

        誰也不會想到,老龔出事了。

        公社要大隊召開老龔的批判會。

        我和雷館長大吃一驚,不知道老龔出了什么事。

        雷館長放下電話,陰沉著臉說:“開批判會肯定是宋宏寶的主意,宋宏寶容不得別人比他強?!?/p>

        “公社的人最后怎么說?”我問。

        “他們稍稍妥協(xié)了一下,批判會的名稱可以變通??梢栽谛》秶M行?!崩尊^長說。雷館長又嘆了一口氣,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也只能這樣了。”

        宋宏寶沒有食言,確實是小范圍,名稱也叫“斗私批修學習班”。

        宋宏寶板著臉說:“現在我宣布,學習班正式開始!”

        老龔煞有介事地說:“宋主任,我是站在屋中間呢,還是坐在這小凳子上?”

        宋宏寶想了想,說:“人民內部矛盾,你還是原地不動吧?!彼麖囊露道锾统鲆缓小把蛉骸睙?當時七分錢一盒),給每個人扔了一支,最后自己點著一支,這才開口說:“老龔,我問你,你在縣里參加會,這五天時間給誰請假了?沒請假,這幾天是不能給你記工分的。”

        王端陽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大家,慢悠悠地說:“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老龔總歸不會平白耽誤這幾天時間的?!?/p>

        老龔不緊不慢地說:“記不記工分無所謂??晌艺埣倭??!?/p>

        “你知道誰管著你?你給誰請假,我怎么不知道?”宋宏寶一迭聲問。

        小楊不由地有些擔心。因為誰都知道,在明星大隊,請假一天由王端陽批準。兩天以上(含兩天)是要經過宋宏寶批準的。

        老龔說:“我給一個人請假了。這個人不僅管著我,還管著你宋主任,管著一個公社,管著一個縣,管著一個省,管著全國七億革命群眾?!?/p>

        “咦,那是誰?”宋宏寶詫異地問。

        “我給毛主席請假了?!崩淆徍苷J真地說。

        小楊很奇怪老龔說出這句話來,看老龔的神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王端陽伸手摸摸老龔的額頭,小聲問:“你發(fā)燒了吧?”

        老龔指著墻上一幅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檢閱紅衛(wèi)兵的彩色照片,說:“那天我在縣里參加創(chuàng)作會,向毛主席請假,我說,我請三天假。毛主席揮著右手,我明白毛主席批準了我五天假——一個指頭一天假,五個指頭不就五天假了嗎?”

        小楊差點笑出聲來,這個老龔,虧他想出這個辦法。

        宋宏寶先是一愣,繼而用手摸摸后腦勺,訕訕地說:“端陽,這五天的工分照常給老龔記上。”

        小楊發(fā)現王端陽和幾個生產隊小隊長在捂著嘴笑。

        正在這時,外面起風了,大風把窗子掀開,那盞馬燈的火苗撲閃了幾下,滅了。遠處天際傳來一陣雷聲,接著是幾道閃電,宋宏寶慌忙叫:“老韓,快把燈點著!”

        老韓應著:“沒有煤油了?!?/p>

        王端陽說:“宋主任,恐怕要下大雨了,我家院子里還攤著玉米呢?!?/p>

        老韓說:“我小兒子早上到他舅舅家去,說好了晚上要回來,這會兒可能正在路上,要是下大雨了,就會有山洪。我得去接兒子……”

        宋宏寶很惱火,然而又無可奈何地說:“算了,學習班就到這里,散會!”

        沒過半個月,從老龔那里傳來了好消息,老龔給我打了電話說:“我現在是半個公家人了?!?/p>

        “到底怎么一回事?”我急切地問。

        老龔說:“我抽調到公社廣播站,當機務員?!?/p>

        我當然為老龔感到高興。

        老龔到了公社廣播站,這個崗位屬亦工亦農,不轉戶口,不轉糧油關系,老龔仍很高興,從經濟待遇講,工分全記,每月多了6元錢補貼。從政治待遇講,老龔是公社的工作人員了。老龔尤為看重的是每晚可以用兩個小時電燈。

        老龔其所以能被選送到公社廣播站,得益于到縣、地區(qū)、省上參加革命故事會的知名度,當然也得益于公社一把手劉主任的知人善任。

        老龔擺了兩桌酒菜,請了公社全體人員。菜是卿大姐做的。卿大姐從家里帶來了自產的拐棗酒、臘肉,當然還找了弟弟買了鮮肉。酒席上,老龔給每個人敬了兩杯酒,還特意給宋宏寶敬了四杯。劉主任不在公社,宋宏寶主持著公社全盤工作。

        一端上酒杯的宋宏寶臉膛兒總是紅紅的。他現在喝酒一反往常,不主動喝酒了,喝得也很矜持,只在每個下屬來敬他的時候,他才作痛苦狀喝兩杯。他開始有了架子,人家站著,他頂多欠欠身,又坐下來。公社二十來個人,每人敬兩杯,這個小學生都能口算的數字足以使宋宏寶過足了酒癮。

        “老龔,好好干,要知道,到廣播站不僅是換了飯碗,更重要的這是政治任務,不能出一丁點差錯?!彼魏陮毚蛄艘粋€酒嗝,語重心長地說。在場面上,他總是會說些冠冕堂皇的話。

        “宋主任,你放心?!崩淆徑o宋宏寶斟了一杯酒,很認真地說。

        老龔到公社半個月后,我去看他。門虛掩著,我望見老龔正捧著一本書,口中念念有詞:“活塞上行氣門開,新鮮空氣吸進來。活塞下行氣門閉……”我推門進去,喊了聲:“老龔?!?/p>

        老龔放下書本,轉過身,見了我,顯得很高興,握住了我的手??瓷先ダ淆徲悬c胖了,人一胖,好像也不怎么黑了。

        “你剛才念什么?”我問。

        “噢,當機務員,有好多知識要學、要記,我就是在記發(fā)動柴油機的口訣呢?!崩淆徎卮?。

        我夸道:“老龔你真成了行家里手了?!?/p>

        老龔說:“我還要繼續(xù)學習哩。”

        我離開公社回縣城了。沒想到這竟是與老龔最后的訣別。

        我在縣城先是聽說老龔出事了,不,確切地說是卿大姐出事了。那年冬季特別長,也特別冷。每天早晨老龔五點半起床,這個時間段是冬夜里最寒冷的。晚上轉播廣播節(jié)目以后,照例要給公社供兩個小時電。老龔利用這兩個小時看看書、寫寫稿子。由于起早睡晚,老龔受了風寒,老胃病又犯了,常常吃不下飯。本來老龔不想告訴卿大姐的??汕浯蠼悴恢涝趺绰犝f了,安頓好小亮,來到了公社,還陪老龔找了一位老中醫(yī),抓了幾服中藥。卿大姐來公社的第三天早上,老龔依舊早早起床,按照老習慣,他披著棉大衣,打著手電筒,提了兩個暖水瓶來到發(fā)電機房。他像往常一樣,點亮馬燈,把兩瓶開水倒進柴油機水箱里——加了開水后的水箱會加熱缸套的溫度,便于柴油機啟動。他脫了棉大衣,使勁搖開了柴油機的搖把。他知道勻速搖十圈左右,轉速達到一定程度,然后左手松開氣門,右手再使勁搖三四圈,柴油機就會發(fā)出“轟隆隆”歡快的聲響。然而令老龔意想不到的是他搖了足有七八分鐘,柴油機竟沒絲毫聲響!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的老龔停了下來,端詳著冬夜里黑乎乎的柴油機。他試探著將右手慢慢地伸進水箱里,那水箱里的水竟是瘆人的冰涼!他先是大吃一驚,而后又迷惑不解了。冬天發(fā)動柴油機離不了暖水瓶這玩意兒。這兩只暖水瓶的保溫性能相當好,可以說是百試不爽。每晚臨睡覺前,他都要燒了開水灌進暖水瓶,以備第二天早晨倒進柴油機水箱。他拿了手電筒照照小鬧鐘,已是六時五分了,老龔心急如焚,轉播六時三十分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是萬萬不能誤事的!他腦子里一閃念,在這滴水成冰的冬季,要想發(fā)動柴油機,只能用柴火燒熱柴油機體了。他馬上責備自己,操作規(guī)則不允許這樣做。他又安慰自己,就這一次,這是特殊情況。想到這里,他動作利索地從一個竹簍里取出刨花、木柴(平時是用來生蜂窩煤爐子的),放在柴油機下面,又取了一盒火柴。正在這時,一個黑影挾著一股寒氣沖進屋里,帶著哭聲喊:“老龔……”老龔嚇了一跳,提起馬燈,湊近黑影,定睛一看,是卿大姐。不知怎地,卿大姐披散著頭發(fā),情緒相當沖動,說:“老龔,你要替我做主!”

        老龔下意識地看看鬧鐘,六時十五分。他沒好氣地說:“天大的事待會兒再說!”他顧不上理會卿大姐,劃著火柴,點燃了刨花,刨花又引著了木柴,立時屋子里亮了許多,彌漫著木柴油脂燃燒散發(fā)的親切的香味?;鸸鈸u曳著,把兩個人的身影夸張地映在墻壁上,墻壁上的兩個人似乎像兩個巨人。老龔操起搖把,卿大姐卻一把抱住了老龔,一張臉貼在了老龔的臉上,又喊聲:“老龔!”老龔感覺自己的臉濕漉漉地,有幾滴什么液體沾在他的嘴唇上,他舔了舔,咸咸的,他意識到卿大姐哭了,那咸咸的液體是卿大姐的淚水。他覺得很蹊蹺。他突然想到了此時的職責,推開卿大姐,說:“你先坐著,我還有正事?!?/p>

        接下來的過程就不贅述了。老龔順利地發(fā)動了柴油機。房屋在電燈的照耀下一片光明。一切正常,好像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時針指向六時三十分,老龔擰開了傳輸信號的開關。當《東方紅》的樂曲響起時,老龔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木凳上,他覺得身上有點冷,用手摸摸內衣,這才明白剛才自己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卿大姐又抱住了老龔,第三次銳聲叫:“老龔!”明亮的電燈光下,老龔發(fā)現卿大姐的棉衣紐扣沒扣。

        “到底出了什么事?”老龔問。

        “狗日的宋宏寶遭天打五雷轟!”卿大姐說。

        “你坐下,慢慢說?!崩淆徧媲浯蠼憧凵霞~扣。

        卿大姐的情緒依然很沖動。卿大姐憤怒地說:“人面獸心!”

        原來,老龔起床出門時,卿大姐也醒了。不大一會兒,卿大姐見一個黑影輕輕推開門,進了屋。卿大姐只道是老龔,問:“你又回來干啥?”那黑影不答話,徑直上了床,脫了衣褲,鉆進被窩,壓在卿大姐身上。卿大姐就納悶,半夜老龔剛剛和她做了一次,四十歲的人哪有如此充沛的精力再做一次?問:“你喝了春藥不成?”那人還是不說話,兩只手只顧在她身上亂摸,最后停留在兩個奶子上。卿大姐感覺不對勁了。夫妻兩人的房事有各自的習慣。卿大姐和老龔的房事有十幾年磨合的習慣,那過程是兩人互相熟悉的,有一種默契。老龔的動作不像這個男人這么粗魯,老龔的呼吸不像這個男人這么粗重,卿大姐一激凌,猛地把壓在身上的男人一推,那男人跌下了床,“哎喲”叫出了聲。卿大姐聽出是宋宏寶的聲音,大聲問:“你是誰?”那男人壓低嗓音說:“嫂子你莫喊,我是宋宏寶,這事若傳出去了,對你名聲也沒什么好處。”宋宏寶說罷悻悻地出去了。

        老龔頓覺一股熱血直往腦門上涌。老龔做夢也沒想到宋宏寶會在他眼皮底下胡作非為。

        “這事不能便宜了他!”老龔恨恨地說。此時的老龔相當沖動、相當氣憤,他拿起了搖把,高高舉起,近乎神經質地說:“我要把機房里的東西全砸了,再找宋宏寶拼命!”卿大姐死死抱住他,說:“你不能胡來。你雖然是沖著宋宏寶的,可你破壞了廣播設施,你就有了罪名?!?/p>

        老龔沖著卿大姐嚷:“我能有什么罪名?他狗日姓宋的欺負良家婦女,他就沒有罪名……”

        “你砸了廣播設施,這罪名可大了?!鼻浯蠼阏f,“全公社十個大隊聽不到廣播,這可是政治事件!我們兩個擔待不起,還會影響兩個孩子的前途。你這樣做,會毀了我們全家呀!”

        老龔聽了卿大姐的一番話,慢慢冷靜下來,說:“就這樣便宜了宋宏寶?我要殺了他!”

        回到宿舍,老龔開始卷起被子,取出一條黃色帆布帶打背包。

        卿大姐終于忍不住了,問:“老龔,你這是干啥?”

        老龔一字一頓,聲音很大地說了兩個字:“回——家!”

        老龔離開公社廣播站這件事,在公社引起了很大震動。劉主任從縣上回來以后,聽說了此事,不敢怠慢,馬上又打電話報告給縣廣播站。公社和縣廣播站成立了專案調查組,進行了詳細的調查。調查結果是:那天早上兩個暖水瓶的水是涼的,全是宋宏寶做的手腳。宋宏寶對此供認不諱。宋宏寶對卿大姐早已垂涎已久。老龔到了公社廣播站以后,那幾天老龔病了,卿大姐來照顧丈夫,宋宏寶就伺機尋找機會。宋宏寶摸清了老龔每天早上提兩個暖水瓶的規(guī)律。出事的頭天晚上宋宏寶裝著串門,把暖水瓶的軟木塞悄悄地拔了,塞上事先準備的蘿卜頭。蘿卜頭不保溫,暖水瓶里的水自然就涼了,之所以他這樣做,是拖延老龔發(fā)動柴油機的時間,他趁機打“時間差”。

        劉主任就把調查情況報給了縣里。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季,即1975年春寒料峭的季節(jié)。公社文書小章來找老龔,告訴老龔,宋宏寶已經調離向陽公社,劉主任請老龔回公社廣播站,這一個多月機務員的位置一直空著,劉主任就是專門給老龔留著的,只不過苦了線務員,一個人干兩個人的工作,可線務員毫無怨言。

        “劉主任是好人,線務員是好人?!崩淆徃锌卣f。

        這天晚上老龔又開始收拾行李。本來老龔準備早點睡覺的,收拾枕頭時,一沓稿紙從枕頭里抖落出來。老龔從地上拾稿紙時,掃了一眼,是一篇即將完成的革命故事初稿。他當時的情緒很亢奮。小亮在學校寄學,家里很清靜,他就打算把這篇初稿寫完。一旦進入寫作狀態(tài),老龔不知不覺寫到了半夜,寫著寫著,渾然不知時間概念的老龔竟趴在桌上睡著了。后半夜起風了,一陣風吹開了窗戶,把桌上的稿紙刮得滿屋飛舞,一張稿紙飛到了煤油燈上,火苗燃著了稿紙,那張燃著的稿紙又落在枕頭上,引著了枕頭里的另外幾沓稿紙,燃燒著的枕頭又引著了床單、被子,屋子里燃起來了熊熊大火。在睡夢中的老龔就這樣被燒死了,他來不及向親人道一聲別,就這樣匆匆地走了。

        在老龔的葬禮上,我攙著卿大姐。

        旁邊的幾個婦女放聲慟哭起來。

        三十年以后,我已經是這個縣的文化局長了,我提議編撰《文化館館志》,我親自擔任主編。我還從文化經費里撥出一筆錢,由省內一家頗有影響的出版社正式出版。自然,我的提議得到了文化館全體人員以及曾經在文化館工作已經退休的老同志的一致贊成。他們稱贊我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善事。

        在這里我要順便補充的是我的愛情故事。然而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我的愛情故事平淡無奇。我談的對象是故事員柳筱,她是縣漢劇團的演員。那幾年我創(chuàng)作的革命故事毫無例外地全是柳筱講的。柳筱參加過三次地區(qū)故事會、兩次全省故事會。我寫故事,柳筱講故事,時間一長,就產生了感情,結合在一起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那幾年談戀愛時我常常很晚才回單位,文化館是四合院,大冬天的,都是劉流披著棉大衣給我開大門,真夠哥們!劉流只一個條件,要我向他敘述我和柳筱談戀愛的過程,尤其是細節(jié)。他要受受啟發(fā)。我當了文化局長以后,我和劉流還是鐵哥們。幾十年了,劉流依舊風流倜儻,依舊留著長發(fā),那長發(fā)愈發(fā)顯現出藝術家的風度。不過他現在不畫宣傳畫了,他主攻版畫。他在版畫創(chuàng)作上頗有建樹。閑了時,劉流會帶上妻子一起到漢江岸邊釣魚。雷館長五年前去世了,每逢清明節(jié),我和劉流會一起去掃墓,在青草萋萋的雷館長的墳前,我們燃著一炷香,讓思緒又徜徉在往事之中。

        我動議編撰《文化館館志》,其實我有一個秘密,或者說我心中有一個“結”。我五十多歲的年齡,即將退居二線。在退下去之前,我要了卻一件心事,在《文化館館志》的“人物傳記”里,第一篇就是專門記載了龔新喜同志的事跡。這段文字不長,兩千多字,是我花費了兩個晚上的時間寫就的。大致意思是:龔新喜同志作為一位農民作者(亦可稱為農民作家),堅持業(yè)余創(chuàng)作十年,作品五次參加地區(qū)故事會。其中《難為記工員》被地區(qū)報紙刊登,《一封沒有寫完的信》(與楊曉哲合作)獲地區(qū)故事會創(chuàng)作一等獎,獲全省故事會創(chuàng)作二等獎,另有三篇故事有錄音資料。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人民日報》曾報道龔新喜同志堅持業(yè)余創(chuàng)作的事跡。

        《文化館館志》的編撰工作進展很順利,書稿送到出版社很快得到通過并很快印出來了。我安排在縣文化館舉行了隆重的發(fā)行儀式。

        責任編輯 寇 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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