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還不能把外在看成是內(nèi)在,內(nèi)在看成是外在,那你還沒走入上帝的王國。
——托馬斯福音書
花骨朵走了很遠的路
很久沒看到蜜蜂了。
我不知“很久”是多久,就像我不知“時間”是多長時間,它有“天”、“小時”或“剎那”這些外衣,但只是外衣。
有蜜蜂的日子是好日子。
我坐在小山坡上,一群群的白云趕著馬車停下看我。山坡上的草在風(fēng)里前呼后擁,有的像頂一口大鍋那樣擎著花骨朵,搖搖晃晃,如同走了很遠的路。
“山坡”,這句話說出來有充盈的語感,好像陽光從門外擠進來。陽光走進窮人家里,箭鏃一樣斜著栽入地中央。小灰小塵們高興地披起金色大氅在陽光里跳舞,它們不知地心引力,一抬腿就蹦挺高,澄明游弋。
蜜蜂是我的左右。這幫玩意兒美麗死了?!拔恕边@不光是“嗡”的問題,是舞蹈。伊在半空中閃展不已。上帝在造蜜蜂時心情愉快:薄翼細腰,大復(fù)眼,花格肚子,六足沾滿金黃的花粉。它是美麗者與勞動者的結(jié)合。蜜蜂的復(fù)眼由六面晶體組成,多達一萬多片。當(dāng)蜜蜂飛來,我弄個姿勢,譬如云手,在蜜蜂眼里,云手繚繞,多達萬千,太漂亮了。我一笑,又有萬張笑臉晃動——大屏幕電視墻。蜜蜂,我不忍勞動你的眼睛了。我的想法是:摟著你的小細腰在故鄉(xiāng)的蕎麥地嚶嚶漫步,唱歌跳舞,親嘴留蜜。咿呀咿呀依,大霍拉舞。咚噠咚噠波爾卡。并有牙買加鋼鼓舞。我們?nèi)ヒ娝械呐笥选?/p>
鄉(xiāng)下才有蜜蜂,在藍天白云芷蓿草開花的地方有蜜蜂,那里的好孩子臉蛋如胭脂,歌聲像玻璃碴子拌冰糖。
一想起蜜蜂,我就高興地感到我是一個有根的人。這是一種溫軟的感覺,如用歌聲撫摸這一切。
歌曰——
“黑黑的海騮馬,響箭一般……”
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是真的,石頭是石頭而不是水泥,姑娘不戴海綿乳罩。無論你在誰家,都可以用手摸到榆木桌子、銀碗、秫秸蓋簾兒。半夜撒尿踩在黃狗身上,狗是真狗,不是玩具。這一切都是真的。在這里,人們不說假話,在巍峨的罕山腳下,在一望無際的開滿野花的草甸子上,人不能對一個人附耳密語“好好干吧!明年提你當(dāng)副主任科員?!焙铀N著地皮透明地流過去,直至天邊。小馬駒俯身欲喝一朵小浪花,后者小腰一擰,鉆入水中下。你會遇到許多誠實有力的目光,他們因為你是城里人而尊敬你。
夢中走失
人在童年所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失去母親。一個孩子倘若在街上迷失,會引起極大的恐懼。不是說這孩子“丟”了,而是他丟了“母親”。這種驚恐要長久地留在他的記憶中 ,即使到了暮年,他仍然會因為在夢中與母親走失而被嚇得汗?jié)瘛?/p>
研究表明,腫瘤以及精神病在許多方面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一般說,憂傷、憤懣、苦惱、沮喪和郁悶的情緒會導(dǎo)致癌癥的發(fā)生。而霉變的玉米(黃曲霉素)或燒烤食品(亞硝酸氨)只是癌癥的環(huán)境因素。什么是癌?《辭?!贩Q之為“上皮細胞在致癌因素下形成的惡性腫瘤”,也就是——上皮細胞腫瘤,沒說什么是“致癌因素”,以及它們是怎樣形成的。
癌對人來說是癌。它本身無所謂癌。它是細胞的瘋狂增殖,或者說細胞瘋了。它像曇花一樣旋生旋滅,迅速地生長、轉(zhuǎn)移。它們要長成樹甚至無限大,完全無視平衡的規(guī)則,最后把人的元氣消耗殆盡。人死了,癌也死了。諾貝爾醫(yī)學(xué)獎獲得者Szent Gyoyggi提出,癌癥的出現(xiàn)是“電磁閘”斷裂所造成的。在正常情況下,每個細胞都具有爆炸性成倍增長的功能,這是細胞的本性——不斷分裂,否則人永遠也長不成人。而“電磁閘”控制著細胞爆炸性增長的秩序。另有一種假說,健康人的身體內(nèi)具有一種機制,即識別癌細胞并對其下達自殺指令的能力。屆時,人體的裂解機制自動工作。換句話說,很多人身上存在前癌細胞,有的被消滅了,有的還活著。
當(dāng)“電磁閘”或啟動細胞自殺的裂解機制出了問題之后,癌癥則翩然而至。
一般說,情緒(即性格的表達方式,中醫(yī)稱之為情志)的不良,會導(dǎo)致癌癥,這已是常識。情緒無所謂躁靜,如同性格無所謂剛?cè)?。那些一往情深并且很剛強的人,往往會毀于這樣的情形之下:喪偶、喪子以及失去父母、事業(yè)被剝奪、理想破滅。這時,癌細胞已經(jīng)上路了。這些人是好人,而這也是好人不長壽的原因之一。古人所謂為情所累亦此。他們所失去的,是寄情太多的東西。在所有“怕”的東西中,人最怕失去,但事實上什么都會失去。他們成了迷失母親的小孩。
永遠缺少真正缺少的東西
我們最怕失去的是一個“有”字。雖然我們的愿望膨脹到不知所措,無論吃喝或擁有,但我們永遠缺少我們真正缺少的東西?;蛘哒f,我們從來沒有擁有真正需要的東西——仁慈、純潔、智慧——只好以世欲的物的數(shù)量的積累來充塞記憶的空間。
如果在恐懼失去的東西中還有金錢與美女,那只是以金錢來充任故鄉(xiāng),以美女來代替母親。
子 宮 海
人是哺乳動物。哺乳動物的缺陷之一是子女對父母依賴的時間過長。這種依賴在子宮里已經(jīng)開始了。人竟然要在母親的子宮里居留十個月!這是許多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一個精子在陰道中以每分鐘兩毫米的速度(就其體積而言,這速度相當(dāng)快,比中國足球隊十二分跑的速度快得多)前進。它們頭上沒有探尋器,壽命只有三天,迷路死亡者眾,卵子對其沒有實施任何化學(xué)性戰(zhàn)術(shù)指引,只憑運氣和能力。因此,一個精子最終穿過卵子外環(huán)冠的細胞圍墻時,可謂縱橫捭闔,九死一生。到達目的地后,精子立即用自己的破壞性酶對卵子進行細菌性化學(xué)侵蝕。這種透明質(zhì)酸酶和胰蛋白酶不斷破壞卵子的防線,當(dāng)精子接近質(zhì)膜時,卵子產(chǎn)生抗原——抗體反應(yīng)。但精子從容淡定,陣腳不亂。無非膠合而已,精子不能辜負一個“精”字,像留著哥薩克胡子的夏伯陽一樣繼續(xù)前進。當(dāng)精子穿過卵子核心時,卵子發(fā)生劇烈的L.Cudm ore,有人譯為“電抖動”。這種生理化學(xué)震動,使所有其他的精子都無法再次進入它,這時鎖定,卵子的細胞質(zhì)收縮,變成液體空間,一個混沌的雞蛋黃
樣的海。故鄉(xiāng),這就是受精,即最初的“去”。這種“去”又仿佛是“歸”,由睪丸到子宮的艱難而詩意的遷徙。因此 人們聽到“回家”的呼喚時,溫暖恍然而生,精子的母親是子宮——最初的溫暖。從“電抖動”開始,人已暴露了自私的本性。這種“歸”絕對是排他性的。七千萬到一億個精子,只有一個能進入卵子,其他將士一律陣亡。而得道的精子對同黨也絕不仁慈。人從前人階段就是你死我活的。在排他的化學(xué)組合中,細胞在“有”中擴展自己的“家”,而怕的亦是失去“家”,即一個精子的歸宿。喪失,意味著與那些短命的精子同樣的命運,在陰道的酸性粘膜內(nèi)永劫不復(fù)。雖然細胞這時還不能叫“人”,所謂受精卵實際是兩個卑微的單倍體遺傳器的并合,形成一個雙倍體細胞核。它在輸卵管肌肉的蠕動和上鞭毛的震顫下進入子宮。子宮之路漫漫兮修遠,它是圣地,是我們必須去的地方。在情愛中,女人喜歡偎在男人懷里,男人希望更多地進入女人,都是在前意識——這是我發(fā)明的概念,即細胞記憶——指導(dǎo)下對子宮的復(fù)憶與回歸。卵子受精三十小時后,分裂為雙細胞,五十小時后,分裂成四個細胞,六十小時,它變?yōu)榘藗€細胞。受精后第四天,卵子的十六個細胞形成一堵小墻,胚胎學(xué)稱之為“桑葚坯”,正式列隊進入子宮海,在里面仰泳或蛙泳。第五天,所謂“人的形成”或曰“細胞的分裂”以及“胚囊的形成”在一整套嚴(yán)密的化學(xué)及物理指令的驅(qū)使下,宛如一個腫瘤的形成。舊時說的“兒女冤家”亦把兩代人之間的牽索稱為前世的仇人。蝎子在出生時食母的情景,是生物學(xué)上精彩的現(xiàn)身說法。事實上,人就是一個可以被分裂出體外的癌。倘若不是“一朝分娩”的話,胎兒勢必把母親的血肉噬盡,所謂死而后已。
誰在上帝床頭安裝了竊聽器?
開窗吧,懶洋洋的陽光罩在蜜蜂頭上。光譜在七色之外特殊送給蜜蜂一束光,其波長是一種秘密。它提供了蜜蜂所有的能源與快樂,它是質(zhì)量、感應(yīng)、情緒、語言、旋律、血液、字母、分子式和氣味。與蜜蜂相比,人在陽光中獲得的東西太少了。能量的含義不在于陽光中存在什么,而是你在其中能夠得到什么。牛僅僅吃草也可長得力大無比,因為它吃到了貯存在草里面的太陽的力量。光與熱僅僅是人類對陽光的狹隘理解。陽光給了海水多少東西?給了牛羊多少東西?給了山巒的所謂礦藏多少東西?這是人類無法窺測的秘密。雖然這不過是上帝的小小的游戲——解碼器就放在它的手邊。何苦讓人類知道得太多,他們的貪婪造成知識,使孩子們在所謂數(shù)學(xué)和物理之間養(yǎng)成愚蠢的習(xí)慣,使牛頓與愛因斯坦很難再次出現(xiàn)人間。牛頓和愛因斯坦在上帝的床頭安上了竊聽器。今天的人類把才智用在研究核武器、煙酒以及毒品的制造方面,這是二十世紀(jì)的譫妄。
蜜蜂一遍遍地傳出天堂的消息,可惜人類無法解譯。
記憶從精子時代開始
人們應(yīng)該注意到下列現(xiàn)象:精子追逐卵子的種種作為以及后來的細胞裂變,具有絕對的不可逆性。一路走下去,汝非汝,吾非吾,誰也不知到哪里去,以及去干什么,只是一個“去”而已。這便有一個何為故鄉(xiāng)的問題。在這種并無人文背景的“人”的從無到有的活劇里,空間是走向了有還是走向了無?如果胚囊以形成人為目的,那么人則以出生以及死亡為目的。在這樣精美的生物密碼中,人怎么能選擇死亡?或者說,死,只是人所去的另外一個地方。當(dāng)然,這時的人也不能再叫“人”了。死亡的“去”是一種“歸”。古人云視死如歸,大有禪意?!皻w”的人生證明活著是一個圓,起點和終點在一個位置,歸與不歸,循環(huán)往復(fù)而已,變化的只是肉身,而肉亦不過是百分之七十水分的不太結(jié)實的軟乎玩意,經(jīng)不起輪回,所謂“人生如寄”也夫。
倘若不是上帝,是誰向精子這個六十微米長、頭部為遺傳庫、中間為能量庫、尾巴為鞭毛推進器的簡約到極致的東西下達了指令,使它顛撲不破沖向卵子呢?它甚至無師自通地通過輸卵管與子宮之間的宛如迷宮的秘密通道。而精子頭部的遺傳庫竟包含著父親的一切,譬如咳嗽的聲音,走路姿勢等全部遺傳基因,超顯微胚胎學(xué)所揭示的,絕非“唯物主義”或“歷史唯物主義”所能回答,除非“ 生殖唯物主義”誕生。
記憶從精子時代就開始了,即“前意識”。這種記憶恍然而超驗,宛如我們依稀著前生的回憶。這種回憶隨著“投胎”而迷失了。然而,我們癡迷于某人某事某地某景某色某味的依據(jù)是什么呢?前生。這就是我稱之為“記憶”的那種記憶。
此生是什么?是尋找內(nèi)心深處的某人某味的過程。尋找時,由于歧路叢生,蛻化為尋找某官某錢某女某臀。詩人為什么受到推崇?他們把自己的存在看作是一個偉大的偶然,并把它視為一種“愛”。他們無視現(xiàn)世的誘惑,回憶并記錄著永生之路的轉(zhuǎn)折點上一束明亮的光,光即詩。
我們?yōu)橛洃浂钪?/p>
順利的一生如某次射精進入受精區(qū)的那幾個精子之所為,所謂“此身難得今已得”。受精區(qū)如金鑾殿,即兩個輸卵管之一靠近卵巢的地方,至此功德圓滿。圓滿之后開始尋找前生埋下的東西。這些東西是什么?知識、技能、毅力、勇氣、美德、手藝、相貌。這種尋找的過程,一般稱之為“學(xué)習(xí)”,挺委婉。在尋找即學(xué)習(xí)中,人們得到的多是苦難、侮辱、沮喪、惡行、丑陋還有美和光榮。人如果為尋找所感,便是所謂“學(xué)壞”,迷路了,回不了家,喪失了那條金線索,即良知。當(dāng)記憶被記憶所覆蓋時,所謂人生苦旅,我們?yōu)榍宄@些雞屎一般斑駁騷臭的記憶而留下尷尬、惶惑、緊張、混沌的記憶,以至發(fā)問(像傻子一樣):
“我們是誰?”
找到了最初的記憶,就如同干凈地踏入生命的故鄉(xiāng),佛家稱之為“明心見性”,所謂“道”。
外 骨 骼
我又說到了蜜蜂。
蜜蜂的故鄉(xiāng)在花蕊里嗎?
抑或花蕊是它婚禮的氈房,它們被花蕊的香氣迷醉了,舞蹈到屙蜜。
蜜蜂的骨骼長在身體外面(人的骨骼除牙之外悉藏體內(nèi)),這非常好,像盔甲一樣。它由一種名曰幾丁質(zhì)的纖維組成,光滑透明彼此可以窺視其心,所謂肝膽相照。當(dāng)然,擁抱時則冰涼沁人,叮啷咣啷,沒人類黏糊。即使如此,我也喜歡有一副外骨骼,嘩啦、嘩啦地走在公安廳的走廊里。
蜜蜂沒有眼瞼,眼始終睜著。這一萬多只復(fù)眼,眼瞼長給哪只的是?
蜜蜂能看到紫外線。紫外線,我母親對其短波過敏,即日光性皮炎。
當(dāng)陽光足以使蜂房的蠟融化時,兩組蜜蜂分別在蜂房內(nèi)同時扇翅,速率四百秒,其回流迅速降溫。
假如有一天,我伸出手,五指上面落了五只蜜蜂,會多么幸福。
蜜蜂告訴我們樸素之華美,勞動之藝術(shù),分泌之芳香,眼花繚亂之舞宛如莫扎特音樂甜美純潔之天使性。它從來不碰臟東西,肝腦涂地蜇刺那些動手動腳的人。
倘若把蜜蜂環(huán)繞飛舞拍成幻燈,次第播放,會發(fā)現(xiàn)均衡妙曼之至,如同象形字一樣包含不可言說之寓意,比腦電圖強。
意義在意義之外
說到蜜蜂,我是把它作為焦慮與憂郁的反證來引入文中的。醫(yī)學(xué)上稱之為“神經(jīng)癥(neurosis)”的東西,乃是人受思想之困不可解脫的伴生物。這再一次證明思考的愚蠢。一本藥理學(xué)著作寫到:“國際花典中的若干有效配方,均是數(shù)百萬次試驗的結(jié)果。其中最有效的配方均為科研計劃之外的偶然發(fā)現(xiàn)?!睂θ藖碚f,它是“偶然”的,對上帝來說則不是?;稹⒆帜?、阿斯匹林這些“偶然”的發(fā)現(xiàn),改變著人類的歷史。從另外的意義上說,我們畢生所為毫無意義,而有意義的都在意義之外或人生之外。我們用一種在知識背景下掩蓋的虛無來消耗自己的生命,譬如讀書、體育運動與辦公。我們把事情分成意義與非意義來支付時間。放屁有意義嗎?讀到這里,紳士與淑女也許被激怒了。格羅迪克與弗洛依德的通信就大量談到屁。人的一生大約放100000多個屁。原始部落的巫師一聞屁味便知“季子平安否?”比中醫(yī)的望問聞(并非聞屁,而是聽病人嘮叨)切還精微,如孔子說“聞其言也觀其行”。巫師可以通過屁來預(yù)卜成敗。有些語言有幾十種描寫屁的詞匯,希特勒一生都在連續(xù)不斷地放屁。有人放屁必須摘手表。巴黎人羅米用屁來演奏流行歌曲。此事見于《無禮的歷史》,有人曾鄭重其事地檢查放屁者的肛門有無銷芯機關(guān)。放屁大師羅米后來同那些模仿他的人鬧出法律糾紛,即真假屁下升降調(diào)之糾紛。我感到有些樂器(特別是銅管樂器)是在對屁進行模仿,如薩克斯風(fēng)(港譯昔士風(fēng)、色士風(fēng))、英國圓號。笛子是模仿小孩放屁。這些關(guān)于屁的話是說:精神分析學(xué)中的肛門期的重要性。每人都有過對于拉褲兜子的恐懼。這種恐懼出于它的不可控制性。人之適應(yīng)社會的藝術(shù)如同人之控制糞便的能力。肛門括約肌由光滑肌組成,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直腸壺腹一受刺激,肛門括約肌立即松弛。對兒童來說,文明就是不隨地隨時排便以及不許用糞便弄臟衣物。無法控制糞便所帶來的懲罰則可以成為噩夢的來源,以至兒童以排便當(dāng)成嘉華年。抵制排泄意味著虛偽的肇始。而放屁成為沒有糞便的排泄,即對人類文明的嘲弄??諝鈱τ诶s肌的摩擦,比吸煙者之煙對肺的擠壓更適意。它甚至可以被認為是一種吻。括約肌的松弛,是放任,是自由,是對童年所受壓榨之反撥。越愛說謊的人屁越多,不關(guān)消化。人甚至想用屁聲傳達自己的思想,譬如尊嚴(yán)與深沉,但屁總是泄漏天機,輕薄佻達,不堪信任。屁更重要的意義在于遺忘。屁與遺忘是同義詞。
管弦組曲:從花蕊到天堂的道路
有時候,心情像夏季的松果一樣,于某時悠然墜于未知的遠方。在長長下落之際,松果的耳邊灌滿風(fēng)聲,心抱緊了。峽谷里也許是河水,也許是落葉,紛紛冒芽,綠茵茵的。如同聽音樂之前的一種寂寞。
我把櫥里的唱片分成許多種:春雨、白發(fā)的哲學(xué)家、有花的草地、平射炮隊、兒童們、雜貨市場、水晶神殿和酒吧等等。我像個鄉(xiāng)村醫(yī)生,每天早上給自己開音樂處方,根據(jù)情緒、天氣和季節(jié)來療治我的心情,使它不至于永遠落呀落的。桑園里有棵銀杏樹,明晃晃的黃葉在秋天里戰(zhàn)栗,晚風(fēng)、雨、寒冰的霜,什么招都使過了,光禿禿的樹們?nèi)寂e手投降,銀杏的葉子卻凄美地呼呼招展,如挽留最后一件稀世珍寶。幾天過去了,我每天早晨在窗前看它,屋里飄著軟弱的詞語。這時的處方是數(shù)學(xué)老伯——巴赫,音樂放出來后,秩序像小木楔子,把心里的每一樣家具腳都墊穩(wěn),再去窗前看那棵樹,已無神傷。
這時我又想到蜜蜂了,它身上帶著先天性的音箱、功放和影碟機,一切隨身聽。這一切都是肉的,連CD都是,嗡嗡地快樂一生。一個蜜蜂甚至是一支樂隊,邊勞動邊演奏復(fù)雜的無調(diào)性管弦組曲,題目如——從花蕊到天堂的道路。
快 樂 源
失去了至愛的人最先遇到的是精神上的困擾,即精神分裂的困擾。失去的帶走一部分遠逝逍遙,存留的另一部分形單影只,如同一堵裂紋的老墻。當(dāng)他戰(zhàn)勝了精神病之后,癌癥也許在他體內(nèi)慢慢駐扎了人馬。
梅南格基金會的專家指出,癌癥一般在不可替代的感情破裂的5年內(nèi)發(fā)生。
班森在紐約科學(xué)院的講座上指出,失去客體是癌癥的主要形成原因。
羅切斯特的研究人員指出:癌癥一般發(fā)生在“失去或感到失去一個滿意的快樂源”的人身上。
上述研究者均來自國際頂尖研究機構(gòu)。發(fā)人深省的定義是:快樂源的失去導(dǎo)致癌癥。這項定義與人們的觀察直接吻合。我以為“喪失感”是癌癥的主要誘因。在某種意義上,精神病或神經(jīng)癥的發(fā)生亦與此有關(guān)。也許還可以說,精神病已經(jīng)對癌癥產(chǎn)生了免疫能力,如同神經(jīng)癥對精神病產(chǎn)生了免疫能力。我說過,喪失感源于精子找不到子宮的恐懼??謶质裁?恐懼自身的迷失和物種鏈條的中斷。在這個意義上,“快樂源”即“生殖源”。把握復(fù)制自己的可能性才是真正的快樂源。
在病理意義上,喪失的含義是廣泛的,不止于生殖。辛棄疾“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有打電報一般的近急,讓他寢食無安,甚至“醉里挑燈看劍”,魔怔了。后人看著豪邁、美。二戰(zhàn)結(jié)束后,蔣介石請羅斯福說情,要求談判香港問題。丘吉爾聞此捎話來:“我作為首相,不能清算大英帝國的江山”。蔣介石,這個剛愎自用的、百折不撓的、領(lǐng)著一個千瘡百孔的國家打了八年仗的國家元首,哭了。屈辱感足以讓最剛強的人低下頭來。倘若一位領(lǐng)袖不能收拾河山,勢必死不瞑目。毛澤東在晚年的時候,幾次提到蔣介石——這位幾欲誅他九族的委員長——是堅定的民族主義者,不送美國人一寸國土。毛說這番話時,正當(dāng)中美建交、中蘇關(guān)系惡化到極點的時候。他也許是獨語,而被接見的田中角榮這位侵華老兵、新瀉的鄉(xiāng)下人卻驚呆得不知所措。
撫 摸
老人喜歡撫摸,他的眼睛長在手上。摸兒女的臉、頭發(fā),摸自己的胳膊和腿。這與孩子相同。我女兒小時甚至要摸我的眼睛,她可能以為它是玻璃的。撫摸的另一個含義是“據(jù)有”老人和孩子一樣,想抓住一切。
人老了,就是說,已經(jīng)把頭發(fā)的黑色素都消耗盡了,那還不叫老?白頭翁。更不要談其他。都說葉落歸根,回鄉(xiāng)只能傷感。當(dāng)故鄉(xiāng)的孩子問:“你是誰”的時候,我們的心已經(jīng)碎了。原來,故鄉(xiāng)早已遺棄了你。而故鄉(xiāng)的變化又令人黯然神傷。你幾乎不能容忍河流的改道、亂蓋房子以及那些像野種一樣的孩子穿著不倫不類的衣服閑逛。想了半天,才知道自己在故鄉(xiāng)竟然是一個多余的人。多余的人?為此,淚腺連酸一下的能力也失去了,酸不上來。
不如在異鄉(xiāng)的午后揣摸童年的故里,讓它在歌聲中慢慢復(fù)原——
“西北天邊起了烏云,可能又要大雨傾盆。我一陣陣地鬧心扒拉,莫非要和達古拉分開?!?/p>
這是丹森尼瑪唱的,他是達古拉的情人。
順愛情之藤,找故鄉(xiāng)之瓜,或順故鄉(xiāng)之藤摸愛情之瓜,藤乃音樂。愛情也是一種神經(jīng)癥,只是比較容易治愈,或者說自行痊愈。
每一個失去愛情的人,喜歡把自己當(dāng)作流浪兒看待,以至沉郁,瘦骨支離。
“精神病”的定義之一是夢的中毒癥。人無法擺脫夢,這是睡眠的理由之一。反過來,氣功家所謂“神滿不眠”,其義也是指無須用夢來代謝疲勞。我們不得不經(jīng)歷身邊的一切事情,浸滿了瑣碎的現(xiàn)象。這些事情或現(xiàn)象如果不被代謝,就意味著精神上的“中毒癥”。這是與“喪失感”相對的另一種疾病的來源,特別是精神病的致病原因。蒙田和帕斯卡均懷疑醒境的存在價值。有人甚至認為,愛因斯坦的晚年一直在睡眠——睜著眼睛睡眠,邊睡邊研究物理學(xué)。這與坐禪極為相似。大人欺騙孩子說:“天黑了,睡覺吧?!彪y道睡覺的理由是天黑嗎?人在羊水里卻不困。睡眠的理由之一是活得不耐煩了,或者說自己對自己失去了新鮮感,對自己老是這一套感到厭惡,睡一覺醒來,又喜歡上自己了。賴此皮囊又騙了一天。夢是神經(jīng)的腎,過濾情緒的血液,將不良之物——自卑、恐懼、懊喪——過濾成神志之尿,即夢,浮現(xiàn)并放掉。不做夢的人,距神經(jīng)癥近矣,因為精神淤塞。
舞 者
有時候一想,蜜蜂螞蟻這些昆蟲仿佛不應(yīng)該與人和野獸等物種共存于同一星球上。我說的人是成年人,一種什么都吃的心事重重的人,而不是孩子。孩子當(dāng)然與蜜蜂、花朵還有溪水是相契的生物。野獸是熊啊、土狼狐貍等虎視眈眈的以吃為中心的兇猛動物。
蜜蜂和天使屬同一形態(tài)。它的所作所為和吃無關(guān),不為填飽肚子;和性也無關(guān),蜜蜂不負責(zé)生兒育女的事,當(dāng)然更不去過跟生兒育女無關(guān)的性生活,讓人笑話。蜜蜂似乎為勞動而生,這種勞動庶兒近于舞者,旋轉(zhuǎn)繚繞畢生。音樂聲一直都沒有斷,雖然人的幼稚的耳朵不見得聽明白,什么多少赫茲多少比特。有點像弦樂,大提琴的中高音??傊鼈兒汀笆成本鶡o關(guān),此事由老蜂王獨自承擔(dān)下來。而人,由于性的原因離不開別的人即異性。由于食又排斥其他人。因此,人的處境糟糕到孫子兵法所說的如何治人,又如何不受制于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等等。人類高尚的靈魂與美妙的面龐像飄在空中的氣球,下面卻墜著飲食男女的大石頭。你不能想象人像蜜蜂一樣無功利無私欲地竟日舞蹈,乃至一生。人只能在大型團體操里堅持一小會兒。
什么物種一旦“食色”,就潔凈不到哪去。天堂之路對他們來說比針眼還略小一點。
老姚家媳婦
稍稍說一下尿。
至少在兩個方面,應(yīng)該提起對尿的注意。
人在子宮的羊水里生長十個月,實際上是在尿里生長。
飲尿者的勝利消息不斷傳來:喝尿可以治很多病;實驗證明,尿中的染色黃酐可以阻止腫瘤的血管網(wǎng)的“橋”的形成。
尿在由血管小球組成的四百萬單位的小管中每天過濾一千八百升血液,由腎小球高強度過濾出一百八十升初尿,通過輸尿管經(jīng)膀胱經(jīng)尿道排出體外,約1—2升。泌尿功能是:產(chǎn)生新的體液,吸取鹽,維持電解質(zhì)平衡。
東北的土話把能力稱之為“尿”,與腎功能一致,控制血液的酸堿平衡,滲透清除臟物。這就是“尿”及“有尿”的含義。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睡眠亦復(fù)如此。
在童年,我和伙伴們常在紅磚的公共廁所里玩,那里干凈無味。一天,猴皮筋(人名)說滋尿比賽——廁所的隔墻未封頂,約兩米高,另一端是女廁所——往那邊滋,誰要滋不過去,就證明跑馬(遺精)了,是大流氓。猴皮筋話音未落,我就擔(dān)心自己滋不過去,雖然沒有跑馬。憋氣,一、二、三!銀光弧線,墻那邊有老娘們罵:誰這么缺德?!——跑,邊系褲子邊跑,那邊也蹬蹬往外跑——你個小兔——我們已經(jīng)跑出廁所,上墻,回頭看——媽的!是老姚家媳婦。老姚是空軍,她媳婦給他生倆丫頭。她在墻底下罵,倘若她也上墻,我們就跳到穆日根巴特爾家的向中葵地里。“小兔崽子,下來!”猴皮筋扭腚,你上來!我操——我們沿著墻頭跑……當(dāng)時沒弄清誰尿得最高,但我察覺到,猴皮筋說比賽規(guī)則的時候,老姚媳婦在那邊屏息聽著呢,陰險。倘若她撅個白腚聽“跑馬”什么的,就更陰險了,空軍咋的?
不知“我”為何物
人的孔竅的生物功能是互換的。一九七五年赤峰二中的男學(xué)生中有一句流行語,把撒尿稱之為哭,上廁所稱之為“哭去了”。今天的生物學(xué)已經(jīng)證明,小便可以減緩悲傷,如哭。這么說像罵人,但的確如此。又如,有人在來月經(jīng)前流鼻血、口唇生瘡等。
假如地球縮小到臺球一般大,它比臺球還光滑堅硬。此際,所謂喜馬拉雅山,所謂科羅拉多大峽谷,已成謊言。剛才說過,如果地球縮小到臺球那么大,它將非常光滑,用手摸不出泰山在哪里。
在電子顯微鏡下,皮膚充滿了漏洞,坑洼不平,它用這種起伏來保持與外界的接觸,感受、揮發(fā)、分泌、保護等等。它為什么不流湯呢?是由于滲透壓、平衡壓和地心引力的互相作用。如此說,我們并不了解自己。你覺得自己是個東西,實際不是。在高能物理的觀點下面, 物質(zhì)幾乎不存在,佛教反而說對了——萬法唯識。人們在這一切面前屁滾尿流,不知“我”為何物,如何回家?
蜜蜂的翅膀上有一幅天堂的地圖
天使如果一定要有翅膀,必如蜜蜂的翅膀,而不是烏鴉的翅膀。蜜蜂的翅膀是一幅美麗的地圖,標(biāo)明天堂的省份和高速公路。它又是貯存幸福的電腦芯片,可惜在人間無法上網(wǎng)。
孩子的許多夢想從睡眠中飄出,落在蜜蜂的翅膀上,源源不斷地傳送到上帝的耳邊,使它對人類仍然抱有希望。作為一種存在的方式,蜜蜂已經(jīng)暗示了神的思路。人間沒有沒見過蜜蜂的人,它甚至漫天遍野。但人們見不到蜜蜂的尸體。如果說,蜜蜂也“去了”,為什么看不見它的消失呢?
也許,它真的飛到天堂報信去了。
嬰兒的遠古記憶
有人估計,世界上有幾百棵樹是松鼠無意中種下的——它們到處埋藏堅果,有一些被遺忘,長成了樹。
這里的問題是:遺忘,偶然,埋藏。
松鼠的埋藏出于什么動機呢?
饑餓的恐慌。它把這種恐慌變成了廣泛的游戲。許多人搞不明白的一件事是:為什么嬰兒每天早上醒來必須哭一場,不關(guān)悲喜,與憋尿無關(guān)。
每天早上大哭是每個孩子的功課,它代表了本文即將探討的另一種記憶方式——我稱之為“胃腸記憶”的早期記憶方式——的表達:饑餓恐懼。雖然孩子并不餓,但他的胃腸中仍然保留著人類早期最常見的狀態(tài)——饑餓。人的進化歷史顯然還很短暫,許多記憶以本能的方式貯存在嬰兒的身體里。饑餓以及由饑餓引起的下意識動作——攫取,吾鄉(xiāng)將嬰兒的攫取行為稱之為“呀好撓”。遠古的人類在每天早上憂慮的事情是食物的不足,雖然他一馬雙跨,又吃肉(蛋白質(zhì))又吃草(纖維),還餓,并成為其它動物腹中的蛋白質(zhì)。他要抓什么?嬰兒表達的姿勢代表了人類的深層恐慌——抓住可以吃的一切東西,也包括抓住矛,抓住樹干。在今天,有人仍然把手持雞腿撕咬當(dāng)作幸福來演示。
雖然多數(shù)人喜歡歌頌自己,用科技與藝術(shù)上的成就表明自己的成熟,而我的習(xí)慣是通過觀察自己來體會人類的種種狹促。從嬰兒的啼哭就已證明人類進化的時間還太短。而世界上每天發(fā)生的戰(zhàn)爭則表明人類嗜血的本性絲毫未減,這還算成熟嗎?
夢中過濾遺忘記憶
與記憶同樣重要的另一種機制是遺忘。
有人認為,人如果不善忘,此生苦矣。但忘什么記什么,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安排。人一生干的亂七八糟的事太多,如果每日每分每秒地累積記憶,人早瘋了。人最希望記住知識并記住了某些知識。假如記憶靠的是所謂“努力”,而遺忘靠的又是什么呢?遺忘的完成方式是作夢,它以過濾的方式在夢中埋葬不需要的記憶。其中某些被遺棄的記憶又能召之即來, 譬如你童年學(xué)會騎自行車,三十年未騎,一騎仍有舊時風(fēng)采,甚至姿勢與童年一點不差。這種記憶是怎樣保留的呢?換言之,它為什么不會被忘記呢?
佛理認為,此技已入阿賴耶識,即人之第八識,太極陰陽魚中陰的一面包含一些種子。倘如此,這便不是一個簡單的記憶與遺忘的問題。
那么,我們?yōu)槭裁赐涣丝嗤吹?、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記憶呢?夢為什么不過濾它們?為什么許多受苦最多的人養(yǎng)成最慈悲的心懷?
在遺忘與記憶中,我們離自己近了還是遠了?假如記憶之中悉為善良,遺忘之中全是冷酷,我們早已達到了幸福。事實上,美最容易被遺忘,如同丑最容易被記憶。無論神經(jīng)癥還是癌癥,都是丑惡在記憶中的堆積,拼命夢也夢不到它們。但愿有一天發(fā)清凈心,萬緣放下,空掉所有,心靈坐落到自己家里。就像那只松鼠,記憶埋下的堅果,喜悅于大樹的茁壯。
轉(zhuǎn)世靈童
科薩科夫·李姆斯基一定是蜜蜂的轉(zhuǎn)世靈童,我唱著他的《野蜂飛舞》走入黑森林。
我想給蜜蜂涂上紅嘴唇,請它們戴上白手套,向朋友介紹:“我親戚,從鄉(xiāng)下來的蜜蜂”。蜜蜂咧大嘴笑了,因為不習(xí)慣唇膏,又趕緊閉上嘴。
我不領(lǐng)它逛蜂蜜商店,雖然我常常去中醫(yī)學(xué)院邊上的一家商店買蜂蜜、花粉和蜂王漿。那里有比狗屎還臭的蕎麥蜜。賣蜂蜜的人說他們從來不便秘。
我和蜜蜂在樓頂看落日。蜜蜂說,我把落日蜇死得了。我假裝害怕它真把落日蜇死,說:別!
蜜蜂告訴我:蜂王的刺像軍刀一樣,因此可以重復(fù)使用。工蜂只能蜇一次——帶倒須鉤刺的——防止老蜇。但蜂王不蜇人,只蜇別的蜂王。
我領(lǐng)它看扭秧歌,四處吹口哨閑逛。蜜蜂說它以后送我一件蜂皮大衣,穿上“嗡嗡”響。
后來,我在胡四臺的傍晚看到西天鋪陳一條金橙的光帶,美麗得讓人哽咽,今早想起這件事又恍惚了,問自己:這是一條蜜蜂的河流嗎?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