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鎮(zhèn)的六月,太陽明晃晃的刺人眼,已經(jīng)是很久沒下雨了,公路上的汽車無精打采般的顛簸過去,便揚(yáng)起一片飛塵,使得公路兩旁的白楊樹葉子也蒙上了厚厚的一層土,瞧著病懨懨的。當(dāng)然,你若不愿意悶在屋子里而硬要到鎮(zhèn)上去的話,在路上撿到半只缺胳膊少腿的雞鴨來打牙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清河鎮(zhèn)地處黔渝邊界的山旮旯。是兩鎮(zhèn)的交界地,也是兩省的交界地。所以,這里就有了一些繁華,還有一些混亂。在這樣的一個地方,需要強(qiáng)勢,所以打架就是常見的事情了。
月月就是在屋子里悶得慌了的一個人,所以,她正在花葉的縫紉店里閑坐著,這是她一塊兒長大的姐妹。月月和花葉的性情算是很對立的,卻奇怪的竟能走得很近,花葉是總要與男孩子混在一起的人,月月和花葉沒多少話可說,在男孩子面前也總是安靜的,安靜到鎮(zhèn)上的一些小青年稱呼她冷美人。
這鬼天氣,煩死了,熱得生意都不好了,也不知幾時才能下場雨,花葉報怨著對月月說道?;ㄈ~總是東扯西拉的,月月懶得理她,自盯著對面投影廳前面的站牌看。
站牌上,單用油漆寫著幾個潦草的大字——清河鎮(zhèn),豬血紅的顏色,在塵土的覆蓋下透不出一點(diǎn)精氣神來。
不遠(yuǎn)處,胖子和鎮(zhèn)上的幾個小青年晃晃悠悠地朝花葉的店鋪蕩過來,月月的臉上立馬現(xiàn)出了冷冷的神色。
月月不喜見到胖子。胖子是鎮(zhèn)上治安主任的兒子,沒個正經(jīng)事兒做,五官倒是端正,也還高高大大,平常里總見他把頭發(fā)梳得光溜溜的,穿一些花哨的襯衫,脖子上套條火紅的領(lǐng)帶。這樣的裝扮讓胖子總自我感覺良好,良好到對鎮(zhèn)上的每一個姑娘都能搭訕著說話,一雙眼瞪了人家發(fā)出亮光。
但胖子這眼中的亮光讓月月覺得不舒服,對胖子滔滔的口才也一并討厭著。可是胖子喜歡月月,他今年曾托了媒人到月月家去說親,這事兒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當(dāng)然,這并沒有妨礙胖子同時喜歡著鎮(zhèn)上其他的姑娘,包括花葉。
月月起身折了回去?;ㄈ~也不叫住她,嘻嘻哈哈的又和胖子他們鬧騰開了。
很多時候,清河鎮(zhèn)就是一個不肯安靜入睡的男孩,夜里的熱鬧好像是它存在的理由。剛?cè)胍?,?zhèn)上的投影廳就響了起來,搖著蒲扇的叔伯嬸娘擺開了龍門陣,赤著上身的青年圍聚在臺球桌邊或在路上蕩來蕩去、嘻哈笑鬧……要是你在半夜里聽到打架的叫喊,不用起床看的,一定是打臺球贏了或者輸了錢的主在追著打人,這樣一鬧騰,天也就麻麻亮了。
常常的晚上,花葉會過來陪月月在她家的樓頂坐著,若她不來,月月就只能一個人看天上的星星了,她不習(xí)慣鎮(zhèn)上的喧嘩。
像我這樣傻傻的女孩,天下應(yīng)該有很多吧,沒事干,少說話,不亂跑,晚上就數(shù)星星,月月對花葉說著。
你呀,花葉就笑,手捋住月月的長發(fā),就是沒事干,所以悶壞了。早些嫁了吧,我給你留意著好不?我那里男孩子可多著呢,花葉取笑說。
嗬,月月撇了嘴,哼出一聲。
喲,瞧不上!花葉口中嘖嘖的,面上還顯出夸張的神色。
又有人打架了,兩個人朝鎮(zhèn)上望去。
哼!三個五個一成群,就總是橫沖直撞的,真以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月月不屑的語氣。要是哪天落到別人手里,還是一樣被打得半死。這是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月月接著冒出來一句。
哎唷!還真有你的呢,就這么一個小鎮(zhèn),難不成還出英雄么,你也不想想,花葉一驚一乍的。
兩個人再也無話,都低了頭。
一大早,月月到門前的清河邊洗衣服。
清清亮亮的河水,光溜溜的河床。月月喜歡早晨的這里,有著安靜和古老的氣息。
不遠(yuǎn)處對面的房子前,亮子在做煤球,亮子光著腳,正不慌不忙地拌著煤灰和黃泥。月月看見,微微地笑著,也不出聲對亮子說一句。
月月亦??匆娏磷庸庵_,一臉黑得像包公一樣在花葉的店里呆坐著?;ㄈ~眉眼含春地看他,亮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一支一支地點(diǎn)著遵煙。亮子是很少打架的,但亮子卻也不可親,有時候他會從蛇皮袋里掏幾條蛇出來賣給收蛇人,嚇得月月遠(yuǎn)遠(yuǎn)地走。
其實亮子在鎮(zhèn)上有著好人緣。常瞇著眼的亮子,是鎮(zhèn)上公認(rèn)的老好人。月月的爸就喜歡見到他,他到月月家開的小賣部買煙,還會拆開了給月月爸遞上一支。
那天,月月第一次見到亮子打架,也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亮子的力量。那天傍晚,鎮(zhèn)上已經(jīng)開始熱鬧了,花葉陪她在樓頂上坐著,兩人正不咸不淡地說話,就看見有三十多個鄰村的青年提了刀棒呼喊著從公路一頭過來,一個個飛了似的往鎮(zhèn)上的投影廳涌去。
投影廳里,青年們拉了一個人出來。
胖子,胖子,有人聲嘶力竭地叫。
想必是胖子被他們逮了,花葉說道,這么多的人,胖子不死都要脫層皮了!
胖子被青年們夾在中間,拳頭擂在他身上的聲音,他的嚎叫聲,讓鎮(zhèn)上的夜晚沸騰。遠(yuǎn)遠(yuǎn)的,有人在說,要打死人了。
亂拳打死牛,這樣下去,胖子是沒救了,花葉說道。月月雖然不喜歡胖子,但她的心抽緊了。
亮子就是這時候闖出來的。他高舉著一根扁擔(dān),嘴里喊道,要真有本事,咱一個一個地來,仗著人多就欺負(fù)到我們鎮(zhèn)上了啊。亮子揮舞著扁擔(dān),大步流星地趕。月月仿佛聽見了馬蹄踏地的聲音,得得得的響在公路上,月月的心開始怦怦地跳,臉也紅了,還有,她開始擔(dān)心,用手按住胸口。
花葉的眼里放了光,興奮地說道,這才是真正的男人,花葉用肩頂著月月的身子接著說,鎮(zhèn)上真出英雄了!一邊說,一臉的壞笑,看著月月。
月月恍惚,也用肩蹭著花葉的肩。
亮子趕到,舞著扁擔(dān),舞出一片浪,青年們的菜刀也舞動,卻不敢近他的身。他硬生生的從中間把胖子搶了出來,一只手把胖子夾在腋下,另一只手潑風(fēng)般的繼續(xù)舞動。他一步一步地退,青年們舞著刀嚷嚷,緊逼著,卻不敢有大的動作。當(dāng)他退回到投影廳門口的時候,看熱鬧的人潮水般的散了開來。
亮子站在投影廳門口,放下了胖子,胖子癱在地上,一只手緊緊抓著亮子的褲管。亮子向青年們吼出一聲,你們想打死人啊!要人,你們今天就從老子身上踩過去,他邊說邊把扁擔(dān)杵在地上,杵出重重的聲響。
燈火通明,整個小鎮(zhèn)上如同白晝,也鬧翻了天……
樓頂上,花葉說道,月月,你的英雄出來了,要不要我來給你搭線?
月月說不出話,花葉笑得更邪了,你不要,我可要了哦。要不,咱倆姐妹來搶吧,先說好,誰搶到也不能壞了姐妹的交情?;ㄈ~眉眼間的嬉笑濃了,月月就暗地流下淚來,卻擦了,不讓花葉看見。
亮子哥真義氣呢,花葉自言自語。
亮子一夜成名,也在月月心里扎下了根。往后的日子,月月更是常上樓頂去了,看見亮子,每每就莫名的呆坐著。
亮子還是赤著腳,挑黃土,磕煤塊,和煤,卻少見他做煤球了,自那以后,鎮(zhèn)上的一些小青年就搶著去他家亮子哥亮子哥的叫喚,煤球也被他們搶著做了。亮子的家熱鬧了,成了小青年們的聚集地。常見了青年們提著酒菜到亮子家,在廚房哄嚷著做出飯菜,卸下兩塊大門板,放在支起的凳子上做大的臺面,海吃海喝之后,就開始了一場牌。
亮子是少說話的,由了青年們?nèi)ヴ[,倒是多半時間都聽見亮子的父親和青年們斗酒吹牛。亮子的父親,鎮(zhèn)上的人稱他半個人,意思是指什么都會做,又什么都做不精通的那種,現(xiàn)在說話的聲音也大起來了,有時候在傍晚,還能聽到他向那些小青年叫喚,明天早點(diǎn)來啊。
那天,胖子的爸,鎮(zhèn)上的治安主任,專門在鎮(zhèn)上擺了酒席答謝亮子,胖子亮子哥亮子哥的叫喚,臉上全是巴結(jié)的表情,但已不是那晚狼狽的模樣了,他一口口的酒灌得自己渾身通紅,赤著上身,梗直著脖子直嚷道,有亮子哥看著我呢,我誰也不怕!
胖子爸就陰沉了臉,氣惱地剜了一眼他的寶貝兒子,掉轉(zhuǎn)頭再嬉笑著向亮子舉著杯說道,這小子,有你一半我都不用操心了,亮子呀,以后鎮(zhèn)上你可要多看著點(diǎn)呀。
亮子瞇著眼發(fā)煙,自個兒也點(diǎn)了,嘴里說著哪里哪里的話,呵呵地笑。胖子爸又接著說道,可不是,現(xiàn)在鎮(zhèn)上有哪個不知道你亮子的名字呢,你可是給鎮(zhèn)上的青年們立了一個好榜樣,有膽量,夠情義,我這個治安主任老了,帶不動他們了,以后可要看你亮子的啊。
半個人就插了話,我們家亮子呀,別的沒有,就是有一把力氣,哈哈,喝酒喝酒。
一些個人攪著的夢,常常使得月月不能安眠。
夢里,亮子騎著馬,站在山上,崖邊,月月在山腳,遠(yuǎn)遠(yuǎn)地看,卻動彈不得。就這樣驚醒。
深夜,滿天的星星正熱鬧著,月亮是圓的,銀盤兒似的高高掛起,月月上到樓頂,白色的襯衣晃眼。
樓頂上單衣的月月,看見花葉店里的燈閃亮著,亮子從店里貓了出來,然后,燈滅了。亮子走得小心,東張西望的樣子,月月定在樓頂,淚水就流了下來。
月月的白襯衣在樓頂顯得無助,亮子看見,他停頓了身子,然后朝月月?lián)]手,顯出一種做作的桀驁,月月再也忍不住了,沖下二樓,把樓頂?shù)拈T摔出響聲。
二樓月月的房間是熄了燈的,她站在窗前,定定地看著公路上的亮子,流著淚。
亮子見不到月月,就坐在地上,一支一支地抽煙,他望著月月的窗子,好像知道月月一定在看他似的,所以他等。
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煙火,一閃一滅的。時間仿佛變得漫長,月月的眼淚停了流,流了停。一雙眼還是盯住那個人影,眼見著亮子往口袋里亂掏,再狠狠地揉了手中的煙盒,扔去。鬼使神差般,月月真下了樓,站在亮子面前,蹲下,看著亮子,一秒,兩秒……再起身回去,亮子也不伸手來拉。
第二天的亮子,誰來也不搭理,悶著頭做煤球。
在樓頂,月月仿佛能聽見汗粒子從亮子身上摔下來的聲音,偶爾,月月會見了亮子朝樓上望,不多停留的,一掃而過。
一天,兩天,亮子家門前的煤球多起來了,亮子家又安靜了。
一堆堆的煤球,是一種語言,月月認(rèn)為。這樣的觀望,對月月來說是一種幸福,亮子想必是懂我的,月月想。
這樣的觀望一直持續(xù)到月月的爸爸請亮子捉蛇才停止,那是一條很大的蛇,在月月家的后院,讓月月膽戰(zhàn)心驚。
亮子拿把凳子在月月家后院坐了三天,守著。三天里他也不說什么話,連月月家的飯也不吃。月月爸爸說,亮子怪著呢,這孩子。月月知道亮子,她也不說,自拿了凳子陪坐著,兩個人安安靜靜的,沒什么話可說,只知道心里有著。常常,一個交會的眼神,兩人嘴角的笑便溢出來了。
后來,那蛇到底是被亮子從洞里挖出來了。
我做蛇湯給你喝,很補(bǔ)的,對你的身子好。這是幾天來亮子對月月說的最長的話了,亮子漲紅著臉。月月回答道,我不喝,我怕,亮子便也不再說了。
月月最后還是去了亮子家吃飯,是被亮子媽叫了去的。
吃的是普通的魚肉。亮子媽說,蛇賣了點(diǎn)錢呢,去吃點(diǎn)吧,在你家后院捉的也算你家有一份,半拉半扯著月月過去。其實,月月心里是想著要過去的,只是女孩子家的臉面薄了點(diǎn),所以終究要拉拉扯扯的才將就著。
以后的日子里,亮子家月月就去得多了,去一回,待一陣就走,亮子家的笑聲又多了起來。
算命瞎子來的時候,月月正在洗衣服。那瞎子對月月媽說,你家的女兒嬌著呢,需找個強(qiáng)勢的人照顧著,這樣以后她一定過著好日子。
強(qiáng)勢?月月忽然就暗地里笑出聲來,腦子里閃過亮子,很自然的。月月猜想,這種點(diǎn)子一定是亮子媽鼓搗出來的。
月月突然就想起了花葉,想起花葉在樓頂說與她爭搶亮子的話,還有那天晚上花葉店里一閃一滅的燈,亮子嘴邊一閃一滅的煙火。
月月想和花葉說說亮子,花葉是她一直說話的伴兒,她心底的事不向花葉說向誰說呢?于是一整天,月月的心亂得厲害了,七上八下的。
夜里,月月踏在花葉店鋪的門口。門里邊,花葉的臉上現(xiàn)出突兀的愣神,一閃而逝,然后花葉就笑,死月月,兩個月沒來了,丟了魂唄。月月不知所措的窘住了,想好的話語一句也說不上來?;ㄈ~給月月拿杯子倒水,這在以前是斷不會的,月月的心就更加不安了,所以她接住杯子的手有了一絲顫抖,這讓花葉瞧見了。
月月神色木木的被花葉拉到了里間,在這里,花葉的肩頭一聳,才哭出聲來,我又不和你爭,花葉捶著月月,我搶了先,也沒搶到,早知道是爭不到的,你倒好,也不來了,你還當(dāng)我是好姐妹不?花葉恨恨的語氣。月月咬著牙,也哭,花葉,這是她心里面當(dāng)姐妹一般看待的人呢。
開門。
夜已靜了,四五十米處,煙頭忽明忽滅?;ㄈ~朝月月努嘴,笑著關(guān)門,月月卻看到凄涼,忽然她就覺到了花葉心里另外的一種成長。
成長?月月心驚,便快步朝那煙火走去。
亮子蹲在地上,別著臉不看月月,月月于是伸手拉他起身,說:沒事的。
亮子悶著頭說,你是鎮(zhèn)上第一冷美人呢,見誰都不理,哪想到……
冷美人?月月笑,臉靠了過去。
亮子說:我就只會做煤球,沒出息。
月月說:吃自己的,價大著呢!
亮子說:我就只有一身蠻力,我以后多出去抓蛇來賣。
月月說:我做飯不好吃的。
忽然間羞紅了臉。
……
挺好的一個天,槐樹兒正吐著細(xì)碎的花兒,風(fēng)不大,也還是密密的落了一地。
亮子家里,靠廚房的邊上樹蔭正濃,半個人正在這里修整一些坐壞了的椅子,鄉(xiāng)派出所的所長過來了,半個人于是喊開了:亮子媽,快去買條好煙來。
月月自然是隨著亮子媽過來的。
亮子悶著頭陪坐著,也不出聲,看月月熟門熟路地倒茶給所長。
所長的笑明朗。他今天沒穿制服,還戴了一頂大蓋帽。
亮子一支支地發(fā)煙,也一支支地抽,半個人坐在他們中間,對所長是賠笑的語氣,連說,亮子平時就不大說話的,所長莫見怪。
月月隱隱的不安。
所長笑著,拿支煙使命地在拇指上跺,說,亮子呀,我今天可不是來難為你的,只是來和你打個招呼,你在這一片可都是出了名的,有膽氣有人緣,以后地方上出點(diǎn)什么事情,我也只是隨便問問,給上面做個樣子,交個差罷了,不會什么事都來麻煩你的。
這是地方規(guī)矩,一旦哪里出了事情,管片的總要找?guī)讉€地方上有名的角色來問,所長把棋走在了前面,搶先過來和亮子把招呼打了。
亮子不惹禍。月月心里有些不平,但這讓她又如何說得出口呢。
亮子呀,可不要有什么想法喲,所長瞇了眼,給自己點(diǎn)上煙,鎮(zhèn)上的那些青年喜歡來你家里嘛,你聽到的消息總要多一點(diǎn),以后你呀,能說的就說,不能說的,必是顧了朋友之情,我絕不怪你。我呀,沒辦法,來做這惡人羅,你呢,就當(dāng)幫我忙好了。“咔”的一聲,所長幫亮子點(diǎn)上了煙火。
所長又說道,以后我就不能常來你這里了,我頭上這頂帽子對你的影響終究是不好的。以后呢,鎮(zhèn)上真有什么事情,就由你和鎮(zhèn)里的治安主任來協(xié)調(diào)了,希望你能配合他,這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了,亮子你看呢!
話說到這分上,亮子不能不開口了。
亮子終于說了,我知道的。
所長就欣慰地連連點(diǎn)頭,拍拍身上的煙灰,向亮子說道,亮子呀,鎮(zhèn)上的事情你要多看著點(diǎn)呢,我走了啊。
亮子連連擺著頭,說道,我可沒這本事呀。
哈哈,我說你有你就肯定有,要不我能上你這來,所長揮了揮手。
月月拉著亮子的手說,我們給花葉家送煤球去吧?;ㄈ~店里,有著幾張生面孔,花葉正眉飛色舞地聊得起勁。月月心想,花葉真是沒心沒肝的了,好像就沒了亮子這個人似的,這樣一想,月月心里就又安慰了一些。
亮子也不出聲,橫擔(dān)了煤球穿過屋去。
亮子哥,放這里呢,花葉說話了。
噤聲。亮子的名頭早在十里八鄉(xiāng)傳開了呢。
幾個人便叫了聲亮子哥,朝亮子拱了手,灰溜溜地走了。亮子的名頭響,月月自然是知道的,可是,花葉故意抬出亮子的名頭來鎮(zhèn)住這幾個人,也讓月月覺察到了花葉的心計。
那日夜里,月月正和亮子說著話,花葉找過來說,那幾個人在夜里被人打了,打得頭破血流的,他們放了話出來說要讓鎮(zhèn)子里不得安寧呢。
我知道不是你,亮子哥,你不會和他們一般見識的,花葉說道,不過亮子哥你還是要小心一點(diǎn),畢竟白天你們碰上了的,我擔(dān)心他們會懷疑是你找人動手的。
一定是鎮(zhèn)子里的青年們?yōu)榱四愦蛩麄兡?,亮子斷定?/p>
花葉的神色便暗了下來,月月悄悄地拉扯亮子的衣衫,示意他不要再說。
沒過幾天,鎮(zhèn)上真的開始騷亂了,先是幾戶人家的窗戶玻璃在半夜里被石頭打壞,再是一家家的狗被毒死,然后有人家開始丟東西了。
每天早上,總能看見有人跳著腳罵街。
我去一趟金山,亮子對月月說。
我陪你去?月月說。
不了,很快就回來了,亮子說道,我就去兩天。
兩天。亮子回來的時候,兩只手腕上是烏青的於痕。亮子說是向所長要了手銬銬出來的,沒事,我好著呢,傷不了骨頭的。亮子安慰月月,所長是好人呢,管我煙,還陪我聊了兩天。
亮子繼續(xù)說道,鎮(zhèn)子上出了事情,派出所終歸要管的,最后總要找?guī)讉€人出來做個樣子,別難為了所長他們,還不如我自己去呢,反正事情已經(jīng)鬧開了,若要是抖出那幾個人來,誤會就更大了。
月月趴在亮子身上大哭起來,月月說,你何苦呢,你又沒做過什么。月月的眼淚止不住,她輕輕拿著亮子的兩只手貼在臉上,疼不?月月問。亮子想必是疼的,手有些微的抖,卻也不抽開,只用安慰的語氣說道,這事早了早好,我不想去找人家,沒意思,鎮(zhèn)子上可不能大亂,亂了對大家都不好,亮子笑著,我們可都是在鎮(zhèn)子上住著的。
亮子被派出所銬了兩天的消息傳開了。
當(dāng)然,亮子封住了他爸媽的口。鎮(zhèn)上的人于是胡亂議論,來亮子家的人又多起來了,這都是些整天沒事干的年輕人。亮子難得的與他們閑坐,胡侃。
亮子是為了讓鎮(zhèn)上的人安心,亮子好樣的,這樣的話在鎮(zhèn)上傳揚(yáng)著。
也怪,鎮(zhèn)子上就真沒人搗亂了,月月心疼亮子,卻也無話可說。
幾天之后,月月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亮子對月月說,那幾個青年后來偷偷地過來給他賠了罪,他們已經(jīng)查清楚了是胖子找人打的他們,因為胖子不許他們?nèi)チ没ㄈ~。原來,他們中間有一個人還是胖子的表親呢,亮子說,這些人說了,胖子無情,他們不能無義。
胖子?花葉?
月月知道花葉,花葉一定不會喜歡胖子的,月月肯定地說,亮子就笑。
好山好水看不足,一路桃花入眼來,桃花盡日隨流水,每每相看起鄉(xiāng)愁。
裁縫下鄉(xiāng)趕場,這在農(nóng)村是常事。
這天,楊修文趕場到鎮(zhèn)上來的時候,穿著老式的袍子。就是這袍子讓楊修文被胖子攔住了,胖子說,你一個走江湖的,穿得這么怪做什么?胖子邊說,邊按下了楊修文挑的裁縫行頭。
無事生非,本來就是鎮(zhèn)子上一些青年的拿手戲,楊修文恰好被撞到了,所以,楊修文白靜的臉上涌了困窘。青年們按住了他的行頭,不讓他走,楊修文只好賠著笑,買煙孝敬胖子他們了。
月月的小賣店里,月月卻不接楊修文遞過來的錢,也不賣煙給他,她冷眼對著胖子他們的賠笑,徑自拉著楊修文去了亮子家。亮子媽出來了,對胖子說道,人家一個裁縫能走四方,必是有些真本事的,你們呀就別為難他吧。胖子嘟嚷道,月月也太不給人留面子了,怕是看上這小裁縫了吧,語氣里泛出酸味。
亮子媽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她對胖子撅著嘴,手指著月月,嘴向著對面的亮子,一種暖昧的笑。
胖子的臉色更沉了,卻不再說什么,便和眾人散了去。
月月跟了亮子的話題,胖子雖然聽得多,卻是不肯相信的,這次終于被證實,便有些惱羞成怒了,畢竟鎮(zhèn)子上曾經(jīng)傳開了他向月月提親的事情。
胖子不死心,卻也無可奈何,亮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也斗不過亮子,只是心中要得到月月的念頭更重了。胖子是治安主任的兒子,曾受過多少挫折?月月今天的神色刺激著他,比那天晚上的那頓打更讓他刻骨銘心。
女人,有時候是會讓男人成長的,可是胖子卻又想歪了。這時候,胖子便想起他老子的主任頭銜來了,有了這頭銜,想必要不同些的,胖子想。于是,往后的日子里,胖子越發(fā)巴結(jié)起亮子來了,亮子身邊有一大幫的青年呢,這是他能否當(dāng)上治安主任的關(guān)鍵,要在清河鎮(zhèn)上做治安主任,必得和這些青年搞好關(guān)系,胖子心底里明鏡兒似的。
亮子家里來了楊裁縫的消息傳出來之后,楊修文的手頭上就有事情做了,先是做些簡單的衣衫,沒兩天,楊修文的案頭就堆滿了布料,自然,他的手藝是讓人沒得挑的了。
月月?lián)?,?dān)心花葉會對她和亮子家收留楊修文的事情有著想法,果然,幾天后的夜里,剛一抹黑,花葉去亮子家了。不過,花葉的一聲師傅,讓月月的心定了下來?;ㄈ~悄悄地對月月說道,他終歸是要走的人,既然他有這么好的手藝,我是一定要跟他學(xué)的了。不由分辯,花葉當(dāng)晚就請亮子挑了楊修文的行頭,一口一聲師傅的,強(qiáng)拉著楊修文去她的店里了。
師傅!花葉向楊修文叫道,我的店就交給您啦,以后的這些天賺的錢都?xì)w您,您可要把徒弟教會喲。花葉一口口的您,讓楊修文紅了臉。
楊修文,也不過二十出點(diǎn)頭的年紀(jì),祖?zhèn)鞯牟每p,十四五歲就已經(jīng)出師在外面到處的走了。
月月朝著花葉這邊,拿手指朝臉上刮去,一邊豎起另一只手的大拇指,花葉吐著舌頭,促狹地笑了。
一寸羅綺一寸心,一針一線總關(guān)情,裁到心思零亂處,長夜相看鴛鴦?wù)怼?/p>
日夜相對,花葉的心思活了。
月月心里面裝著亮子,花葉的店子自然去得少了,所以當(dāng)月月看見花葉趴在楊修文肩頭的時候,就有了些許的驚訝,更讓月月驚訝的是,閨房中,花葉竟哭了起來?;ㄈ~邊抽泣邊說,他不肯留在這里,說這鎮(zhèn)上的風(fēng)氣太惡了,他要回家。
月月的心里更不安了,問,那你打算怎么辦呢?
我要跟著他去?;ㄈ~的語氣里有著堅決,月月愕然。
我就是舍不得你和亮子哥,花葉說道,大哭了起來。
房門外,楊修文臉上是欣喜和擔(dān)憂的神色。
餞行是必然的。楊修文給亮子敬酒,說些多謝關(guān)照了的話,露出誠懇?;ㄈ~和月月也相擁著,又哭又笑的,姐妹情真,這一去怕是好多年見不著了。
亮子和月月一直送了他們到辛城縣上,見了兩人上車才折回。亮子不去送,楊修文和花葉一定是走不了的,鎮(zhèn)上的青年們早就嚷嚷著要收拾楊修文。鎮(zhèn)里的一枝花,怎能便宜了外人?青年們的火氣大著呢。
這一次,亮子可是結(jié)下怨了。在胖子的攛掇下,亮子成了幫一個外人的主。往后,青年們見了亮子,臉上的恭敬便少了幾分,亮子家也去得少了。
這樣的日子,更平靜了,月月巴不得。又過了幾個月,兩家的大人已經(jīng)開始張羅嫁娶的事情了。
亮子和月月,三五天的去縣上買東西回來,慢慢的,亮子家的東屋就有了新房的樣子。剩下的就是請先生選一個好日子了,亮子臉上的笑蕩了出來,鎮(zhèn)上的人都見到了。
那天晚上,亮子和月月從縣上回來的時候,亮子見了他爸臉上不悅的神色。
半個人,是心里藏不住事的,所以,一陣后還是忍不住說了,也不管亮子媽阻止的眼色。半個人說了,亮子呀,胖子他們抓著了一個小后生,說是來找你的,還困在他們家里,聽說是從山上來的,我去找他們要人,沒要回來。
那個小后生,用火槍把胖子打了,傷了胳膊,亮子爸說。
花葉和楊修文那邊過來的人?要不然不會有山里人找他的,亮子猜想,想必又是胖子他們欺負(fù)小后生是外鄉(xiāng)人,嚇得小后生亂放了火槍,亮子進(jìn)一步地估計。
亮子當(dāng)即便去胖子家了。亮子到時,治安主任正氣呼呼地訓(xùn)著小后生,小后生赤著膊,身上已經(jīng)是一道道的紫痕了,胖子纏著胳膊,在一旁哎哎喲喲地叫喚,屋子里,青年們個個兇神惡煞的。
亮子的到來,冷了場。青年們也不打招呼。一瞬,嘴面上的客套來了,胖子一家人忙著泡茶、遞煙。
亮子直入正題,說道,亮子給您賠罪來了。
哪里的話,治安主任嘴上打著哈哈,一邊給小后生松了綁,也請了坐。小后生,也就十五六歲左右,扎扎實實的,赤膊著身子,頭上還圍著頭巾,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
胖子恨恨地盯著小后生,用了冷冷的口氣說道,亮子哥是來要人的吧,這小子可兇了,還帶著火槍呢,說兩句話就掏槍出來了,打傷了我。
亮子點(diǎn)煙,這時候,他是不能插話的,須得等胖子出了心底的怨氣,所以,亮子沉默。
胖子接著說了,我就知道亮子哥一定會來的,這小子說是來找你的,問他有什么事也不肯說,只說是找你的,我拍了他一下,他就掏了火槍出來。
這火槍響聲可大了,有青年插話,還好只是霰彈,裝的鐵砂子,要不然胖子哥就廢了。胖子就哼出一聲,顯出心中的火氣。
亮子哥來要人,我不敢不給,這小子傷了我,別人是斷要不去的,今天呀,就算我還亮子哥一個人情,咱們以后互不相欠,胖子的口氣生硬。
治安主任就趕緊打斷了胖子的話頭,說道,亮子莫和他一般見識,一邊打著慣常的哈哈,圓乎乎的臉面透著虛假,一邊向胖子遞出神色。
人呀,亮子就領(lǐng)回去吧,可要管著點(diǎn),不能讓他再亂來了,治安主任說。
亮子連聲說著多謝,扯了小后生就回去。一問,果然是楊修文家鄉(xiāng)的人。
小后生的話讓亮子一家和月月揪了心?;ㄈ~,竟然被楊修文他爸送給了楊修文的一個傻子堂哥,楊修文家里,容不了一個外地的女子做媳婦,楊修文也被關(guān)起來了,他裝病,好不容易才求了行醫(yī)的獵戶,這才有獵戶家的小后生送信過來。
月月哭得昏天黑地。當(dāng)晚,亮子就和小后生走了。
風(fēng)瀟瀟,沙塵烈,男兒情懷如鐵。不需酒相送,孤身敢上路。
一個月,仿佛萬年。
亮子和花葉回來的時候,亮子斷了一條腿。
花葉的神情疲憊,冷漠的樣子,看得讓人心慌的冷。
月月辛酸地梳著她的亂發(fā),淚眼蒙眬,一邊望著亮子的腿,最后大哭了起來。
亮子呆呆地坐著,望著他的腿對月月說道,早發(fā)了炎,是治不好的了。
花葉說,亮子哥才到山上就被人看見了,因為說話口音和我一樣,當(dāng)天就斷了腿。是被人在路上放了鐵夾子,夾山上野豬的那種。那天晚上,亮子哥綁了那一家人帶著我逃出來的時候,腿上還在流血。夜里,滿山都是火把,我們藏在一個小橋洞里泡了兩天兩夜,不敢動,不敢有響聲,腿就泡廢了?;ㄈ~的臉轉(zhuǎn)向亮子。
胖子第二天中午過來了。聽說亮子哥腿廢了,胖子說,我來看看。
沒人答理。現(xiàn)在的胖子身邊已經(jīng)聚了一幫青年,語氣就不是當(dāng)初的巴結(jié)樣子了。
胖子掏煙,給亮子爸,亮子爸伸手接了,亮子哥就不抽了吧,腿廢了,再抽煙對身體不好,胖子笑,故意地笑!
半個人將手中的煙恨恨地揉了去,胖子笑出了聲。過些天我就要當(dāng)治安主任了,胖子的語氣夸張,到時還要亮子多多看著呢,我當(dāng)然得小心亮子的身子。
我腿廢了,怕是更沒這個力了,亮子不惱,向著胖子說道。
哪里哪里,你亮子可是我們清河鎮(zhèn)上的名人呢,胖子大笑而去,青年們簇?fù)碇肿拥哪_步亦全是得意的樣子,晃晃悠悠。
夜里,花葉對月月說,月月姐,你讓了亮子哥給我吧。
月月不說話,只吃驚地望著她。
花葉再說,我以前不和你爭,現(xiàn)在,不同了。亮子哥的腿廢了,我不能看著他被別人欺負(fù),花葉幽幽地嘆。我們是姐妹,你也不會和我爭的,是不?不確定的語氣,可是月月卻聽到了一種決心,花葉的決心。
不!月月哭得壓抑。
你能替亮子哥出頭?花葉寂寂地說,這鎮(zhèn)上,好多人瞄著他呢。
我決定了,隨你怎么想,傷心的也不看月月,徑自走了。
背影,花葉的頭發(fā)很亂。
月月看著,不再哭。已是初秋了,天,有點(diǎn)涼,月月覺得冷,沒來由的冷。
月月做了一個夢。在夢里,花葉的頭發(fā)亂甩,甩出狂亂的血,血滴如雨,花葉嘿嘿地笑。亮子,一旁也是嘿嘿地笑。任憑月月怎么叫喚,他也不理。
果然是不理。亮子在花葉的眼底沉默,他開始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花葉的店里面了。
再然后,他把花葉的店分了一半出來,開了單車修理店。
有時候,鎮(zhèn)上的人也會看到月月在亮子的店里待著。月月說話,亮子在她面前哼哼哈哈的,總是冷漠。
月月沒事時還是去頂樓數(shù)星星,數(shù)來數(shù)去就發(fā)現(xiàn),天上有無數(shù)個自己,也有無數(shù)個亮子,還有花葉。
可不知什么時候,天上的月亮也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