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你往哪去?鄭州的,走吧。”售票員說著就連忙替她掂手里的提包。
“不去,不去!”月香緊緊抓住手中的提包不放,摸摸裝在口袋里的兩千元錢還在,心里就踏實了不 少。每一輛公共汽車到站,她都瞪大了眼睛瞅著,見車上的人都下來完時,那雙眼睛便流淌出幾絲憂郁、失望和惆悵的神情。
“我等你好久了!哎呀,總算等著你了!”見大女兒從車上走下來,月香驚喜地喊道。
“媽,你有事?”大女兒半天才冷淡地問。
“斌斌結(jié)婚,我想和你一起去給他添禮?!?/p>
這么多年,牛套一個人又當?shù)?,又當娘,難呀!那年,大女兒六歲,見別的孩子都有媽媽,回到家,她就哭著問:“爸,俺媽呢?”大人們之間的事情咋告訴孩子呢?聽見孩子問這話,牛套不由就抱頭痛哭起來。長大了,大女兒才知道媽是跟人家私奔了,又聽說媽走的時候,自己正患著麻疹,出了一身水痘,明晃晃的;想到這,就不由得恨眼前這個拋棄她的女人了。
“正月十五貼門神——晚了。這么多年你往哪去了?媽,要不是俺爹一把屎一把尿把俺兄弟姊妹幾個拉扯大,恐怕早……”
女兒的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像鐵錘,沉甸甸的砸在月香的心上,好疼,好疼!
近鄉(xiāng)情更怯。
已經(jīng)看得見熟悉而陌生的大門口了。
一拉溜扯開的紅色橫額鮮艷吉祥,“花好月圓”、“鴛鴦比翼”等標語熠熠生輝,喇叭里傳出《百鳥朝鳳》的歡快樂曲悠揚動聽。觸景生情,月香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罐,苦、辣、酸、甜啥滋味都有……
三十年前,她與本村在西藏當兵的牛套訂了婚。那年月,穿綠軍裝的可是姑娘心中的偶像!探家回部隊,送他到車站分手的時候,她從挎包里掏出自己的照片,笑著問:“看看這個人是誰?”
月香本來是想把自己的相片送給牛套的。
他接過來看了一下,啥也沒說,就把相片重新還給了她。月香雖然難受別扭了一陣子,最后還是和牛套在“噼啪噼啪”鞭炮聲中入了洞房。中秋之夜,月色溶溶,秋蟲唧唧地鳴叫著。半夜里,月香聽見有人敲門。哥哥來了,臉色憂郁,前額和頭發(fā)上還掛著細細的玉米纓子。他說,我偷掰了隊里的幾穗玉米,被當保衛(wèi)員的妹夫抓住了。怕……
那時,還有別人在場嗎?
沒有,只有牛套一個人看見。
月香笑了,哥,你回去睡覺吧。我保證你半點事都沒有。
第二天早上,牛套從地里回來,手里拿一把鐮刀,一臉疲憊的神情。等他把桌子上的蔥花油饃,還有那碗荷包蛋和黃燦燦的米湯風卷殘云之后,月香賠一副笑臉問,昨晚俺哥的事,你想咋辦?
還用說,該咋辦就咋辦唄。
就你一個人看見,你不說誰知道?
要是地里的莊稼都丟光了,還要我這保衛(wèi)員干啥?你說?牛套一臉的冷峻,像下了一場冰雪。
月香好話說了一籮筐,也沒用。最后,哥哥先是被批斗,接著是戴高帽子游街,他悔恨交加,抑郁苦悶,得了一場大病,差點兒丟掉性命。人活九十九,娘家好幫手??勺约喊涯锛医o得罪了!月香坐在村西那條深溝前,望著酸棗樹、榆樹以及簇簇密集的野草,一肚子的惆悵、失望、煩悶和委屈洶涌而來。女怕嫁錯郎。當初人家給自己介紹的有當干部、工人的,還有上高中的,自己都不愿意;卻不知咋瞎了眼,嫁給這一根筋的男人!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直到天黑才回家。樹挪死,人挪活。月香的心里忽然就產(chǎn)生了出走的念頭……
命苦,走到蜜州也不甜。她離家后,很快就找了個男人,可是好景不長,那男人就和別的女人私奔了;無奈又走了一家,誰知這男人又患了肝炎,塌了一屁股賬之后就撒手人寰。此時,月香不由就想起牛套的許多好處來;這人脾氣也直了點,可心眼好,知道體貼她關(guān)心她。想破鏡重圓,可是,一碗水潑到地上,還能收回來嗎?
寒來暑往,花開花落。轉(zhuǎn)眼間,兒子斌斌就要結(jié)婚了。聽說結(jié)婚的組合柜、高低柜、夢思床、音響一套家具,都是兒子靠自己打工賺錢買的。打斷骨頭連著筋。兒子還有女兒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呀!于是,月香的心變得更加惶惶不安起來……
硬著頭皮去吧,不說牛套,兩個孩子會接受自己嗎?返回去,錯過這個機會,會讓她慚愧、內(nèi)疚、自責一輩子的!村口的大喇叭里傳出銀環(huán)那凄凄切切徘徊無奈的唱腔:
……我往哪里去呀,我往哪里走?
走一步退兩步不如不走;千層山也難遮住我滿面羞丑……
月香遠遠地望著久違的家門,愣在那里,像一尊木訥僵硬的雕像。
“走吧,孩子們讓我來接你回家!”抬起頭,不知啥時候他站在自己的面前,一臉的真誠和慈祥。
過去的一切對他來說好像沒有發(fā)生過,又好像被風給吹散了似的。
“啊……”月香以為自己是做夢,她揉揉眼,看清眼前真的是牛套時,頓時一臉晶瑩閃亮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