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神秘的游走不定的水銀燈,閃耀在涅陽西南鄉(xiāng)彭村漆黑如墨的夜空中。而圍繞這盞水銀燈演繹出的一系列滑稽荒唐的傳奇故事,一直使我深感自卑而羞于啟齒。
騷動的彭村是我的故鄉(xiāng),那里有我割舍不掉的血脈親情和說不清道不明的苦與樂、愛與恨。它平凡而又猥瑣,與所有北方的普通村莊如出一轍,大大小小的草房瓦屋擠擁一處,高低錯落,雜亂無章。一棵棵榆樹楝樹洋槐樹勾肩搭背,濃郁的樹冠遮天蔽日,臟破不堪名存實亡的干枯寨河,像一條灰不拉嘰的蛇,死皮賴臉地纏繞在小村周圍。寨河內(nèi)沿上,一圈二、三十年代用于防御土匪搶掠的土寨墻,不知何時已夷為了平地,昔日的英武已風華不再,早已隨土匪馬隊遠遁騰起的浪煙消蹤匿跡,但村子里隨著包產(chǎn)到戶吃上暄虛的白面饃后,偷雞摸狗的事件卻時有發(fā)生,攪得村人如驚弓之鳥夜不成眠,捕風捉影的犬吠聲音,從傍晚到黎明經(jīng)久不息。
彭村的治安讓老村長頭痛。頭痛了三天的老村長,匆匆走過被一座座無規(guī)無則的瓦屋擠逼得歪歪扭扭的村道,站在了村中央我家的飯場上。老村長兩手掐腰,條理清晰地分析了目前的形勢與危機,然后偉人般用力一揮右臂,莊嚴宣布了他的最高指示,由全體村民集資,從2公里外的人民公社所在地拉出一根電線,在村子里安裝一盞照明的水銀燈,以便使值更巡邏的民兵及早發(fā)現(xiàn)蠢蠢欲動的小偷所暴露出的蛛絲馬跡,竭盡所能地將壞人壞事堅決徹底地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以保衛(wèi)人民群眾的勝利果實。
水銀燈安裝在什么位置呢?
村民們的心里都打起了小算盤,若有幸與亮如白晝的水銀燈為鄰,財產(chǎn)安全不說,還可省卻點燈的油錢,日積月累可是一筆不小的節(jié)約,這樣的好處說什么也不能讓別人占去!為此,各懷心態(tài)的村民們情緒激動,紅頭漲臉地吵成了一鍋粥。尤其是我父親,底氣十足,囔囔的聲音鋪天蓋地:“村中央我家的這個飯場,是村里經(jīng)常開會的地方,水銀燈裝在這兒最合適?!?/p>
老村長淹沒在洶涌澎湃的聲濤里。村民們的背叛使老村長措手不及,瘦短的一雙眉毛嘣嘣直跳,一張臉陰得能擰出水來。老村長情急生智迅速跳上了一座石碾盤,石碾盤上的老村長迎見而立,處亂不驚,“叭叭叭”猛抽兩口紙煙,朝我父親厲聲斷喝:“嗨嗨嗨,你夾住吧,你一不是黨員,二不是村干,三沒有什么特殊貢獻,水銀燈為什么要裝在你家門前?”
父親的陰謀被明察秋毫的老村長及時粉碎了。
父親立時蔫了。
眾人一下子啞了。
最終,惹人眼饞的水銀燈光榮地亮相于村口一根松木電線桿高聳的頭頂之上,老村長的四合院舒服地躺臥在一片溫柔的光暈里。
咽不下這口氣的我父親羞愧難當,千叮嚀萬囑托要我一定要出人頭地,以改變我家在村中的地位,盼望著他的寶貝兒子在不久的將來能當上一個管得了村長的官,退一步說,就是再不行也起碼弄他一個村長干干,惹能這樣,那水銀燈就會永遠矗立在我家門前的飯場上光芒萬丈。在父親的鞭策下,懷揣著這一夢想我發(fā)憤讀書,若干年后,終于如愿以償,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喜極而泣的我父親在一碗劣質(zhì)的白酒的推波助瀾下精神抖擻,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嘴里還不停地哼著小曲。突然,緊閉的柵欄門激動地發(fā)出一聲驚嘆,穿著一新倒背雙手的老村長破天荒地走進了我家的小院,并破天荒地遞給目瞪口呆的我父親一根過濾嘴紙煙。母親手忙腳亂慌著給老村長讓座倒茶,被老村長一個瀟灑的擺手動作制止了。和藹可親的老村長一臉燦爛,微顫的嗓音肉麻著夸張的親昵:“嗨喲,咱侄兒可真是出息了,以后就是吃卡片兒的公家人了!我說,水銀燈還是裝在村中央的飯場上吧?!?/p>
父親誠惶誠恐,拼命眨巴著眼睛,并一個勁地搓著兩只粗糙的結(jié)滿老繭的大手,又圓又長肥實實的灰泥條肉蟲樣叭叭真往下掉。父親嘴唇哆嗦:“村村村,村長,使不得,使不得哩!”
可我父親終究沒能拗過老村長。
第二天,那盞水銀燈便莊嚴地威風凜凜地屹立在了我家門前的飯場上,惹一村羨慕不已的眼睛和“嘖嘖”的贊嘆。
父親的腰桿一下子挺直了。
四年后,走出了大學校門的我成了涅陽西南鄉(xiāng)中學的“孩子王”。與此同時,我家門前的那盞水銀燈也喬遷新址,成了新當選村長門前的一道靚麗的風景。
父親的腰身又一次軟塌了。
在以后稠密的歲月更迭里,那盞水銀燈一刻也沒閑著,不斷地被村人們挪來挪去。那片輝煌先后普照過發(fā)家致富成了萬元戶的陳二蛋家,親吻過出了個副鄉(xiāng)長兒子的王麻子坑坑洼洼的麻子臉,明亮過那些年曾是地主“狗崽子”的張小牛,因為張小牛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地主爺爺從臺灣回來探親,為村里捐了一筆款,在寨河上建起了一座大石橋……
現(xiàn)如今,那盞已成為村民們心中圣物的水銀燈,又在村尾矬子老林家大門外開始張揚無限嫵媚。因為矬子老林那個在廣州打工的二閨女本事了得,每個月都要成千上萬地給家里寄錢,矬子老林家和他同樣低矮的爛瓦屋早已鳥槍換炮,變成了里外粉刷裝著明閃閃大玻璃窗戶的小洋樓。春節(jié)里,曾有一位從廣州打工回來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小子,不屑地對村民們撇嘴,知道嗎,矬子老林的二閨女在廣州當了妓子女了。村人怒聲呵斥,去去去,看你那熊樣也掙不回幾個大錢!妓子女咋?只要能大把大把地掙票子,那便是大爺!愣頭小子還想爭辯,村人說,怎么,還不服氣?有能耐你也當鴨子掙錢去!
這一細節(jié)只是個傳說,忙碌的村人們沒有興趣去考證。這件事最終還是被矬子老林知道了,矬子老林急慌慌跑到廣州,這才證實了他們的二閨女沒有騙他們,正如二閨女所言,自學成才的二閨女真的是在一家服裝廠做高級服裝設(shè)計師哩……
眼下,我們涅陽西南鄉(xiāng)彭村里的年輕人都紛紛扔下鋤頭,天南地北各顯神通地進城掙錢去了,家家戶戶雖然早已用上奇形怪狀五顏六色的電燈,可人們?nèi)匀粔粝胫軗碛心潜K水銀燈。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那盞水銀燈在騷動不安的村子里仍威風八面地流光溢彩獨領(lǐng)風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