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提高警惕,關(guān)于村莊,我們幾乎習(xí)慣了這樣的表達:太陽升起來了,金黃的陽光照耀在希望的田野上,五月玉米地里,農(nóng)民放聲歌唱。遠處幾只瘋狂追逐的土狗,穿梭在莊稼地里,卷起層層綠浪。望著它們,農(nóng)民寬容地低哼一聲“狗日的!”,天就黑了。夜晚的村莊是漫長的童話,深諳此道的村莊主人,總是快速走進夢的故鄉(xiāng)。半夜,皎皎月光下,也有風(fēng)吹過,也有蟲子路過,可他們再也不愿醒來。
——這是一種糅和多種抒情元素的“紙上村莊”,其來源大多產(chǎn)于文人飛揚的意念。在遠離村莊眾多規(guī)格不一的窗口里,他們根據(jù)某些線索抑或模糊的經(jīng)驗,大膽、虛妄地提升著村莊的文藝美感。而這種美感,也因缺乏對苦難的正視,呈現(xiàn)多年不變的美學(xué)靜止。事實上,被毒日炙烤的農(nóng)民很少歌唱,把莊稼破壞得一塌糊涂的土狗也難得到寬容,至于,月光下不愿醒來的農(nóng)民,那是消解對土地疲憊唯一便宜的手段。
陳家灣是四川東部一個小山村。四面環(huán)山,一條小河繞著村莊流淌。三十年前,村里住著二十七戶人家,陳姓為主,還有蔣、熊、張三姓,為著一些雞毛小事,他們經(jīng)常計謀、挑撥、爭吵、和解,成為活著的證據(jù)及理由。村頭那顆老槐樹是熱鬧的發(fā)源地,它承擔(dān)著會場、娛樂、休閑、小道消息發(fā)布的功能。在我記憶中,它一直很驕傲,看不起人間樂趣似的,默默地生長著。前幾年,被雷劈了,半截樹樁立在地面,很不服氣的樣子,像個感嘆號。
不知什么時候起,村莊漸漸地發(fā)生了變化。而要探究這種變化極其艱難,它除了外在客觀因素,于我而言,幾乎還暗合著命運意味?;蛟S通過一些家庭的變遷方能發(fā)現(xiàn)線索。
二爺,村里超支大戶,善良好客,我人生“革命樂觀主義”啟導(dǎo)者。育有三個好胃口的兒子,經(jīng)常見他們一家在月光下興奮地喝著面糊,聲音響亮。大兒子隨孫女客居他鄉(xiāng),二兒子神經(jīng)有些錯亂,曾見他戀愛期間,把對象逼在草房里動作,年幼的我要求觀看,被拒,心里急盼公安局來抓他?;楹蟛痪?,重病身亡。小兒子外出打工多年,落戶他鄉(xiāng),據(jù)說發(fā)了大財。如今,八十歲高齡的二爺行走在破敗的村莊里,對前途充滿悲觀。
蔣跛子,抗美援朝軍人,享受人民政府補助,經(jīng)常在老槐樹下數(shù)錢,被視為“騷包”。后來,據(jù)人講,他的腿是在屙尿時被美軍擊中的,讓我鄙視他多年,并認為他討一個麻子老婆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九八年,無錢醫(yī)治重病,死了。麻子老婆隨兒流遷。
貴叔,村里最卑微的人,常年氣喘,討了一個瞎子老婆,年年恩愛。幼時經(jīng)常待在他家小屋里,聽他講薛仁貴的故事。有時,被我催逼不過,也講唐僧取經(jīng)的故事,我問什么經(jīng)?他一本正經(jīng)告訴我是“耗兒精”“蜘蛛精”“麻雀精”等。晚年,由于沒有子嗣,符合“五保戶”條件,被人民政府送往敬老院。
成安表叔,村會計,干瘦,小腦殼,是我遇見最早的“家庭暴力”者。老婆很剽悍,還經(jīng)常被逼得跳河,沒一次成功。記得有一次,又去跳河了,全村出動尋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躲在一草堆里,正若無其事地吃著衣縫里的虱子。育有五個女兒,個個不孝,老兩口淪為盲流,下落不明。
云哥,礦工,村里最樂觀的人,高興時,有些結(jié)巴。他兒子賢林是我童年玩伴,常年犟著頭,有著“走火入魔”天分,經(jīng)常在山洞里對著武俠書練功夫。外出打工參加黑社會,被害。兒子死后不久,他也在一次工傷中死去。
春叔,外省人,“粑耳朵”(怕老婆的人),經(jīng)常被老婆打罵,哭得很兇。月亮皎潔的夜晚,大聲唱著戲劇,“我家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很陶醉,像個詩人。晚年,跟隨外出務(wù)工的兒子,落戶他鄉(xiāng)。
海娃叔,村莊最早外出的人,掏空村莊人口啟示者,我童年偶像。做過很多生意,特別是一筆油品生意,讓他成為八十年代眾人敬仰的萬元戶。數(shù)年過后,落魄窮困。幾年前,與之偶遇,他抓住我的手,說女兒來信稱他為“陳先生……”,讓我掂量他女兒是否想推脫贍養(yǎng)義務(wù)。
熊婆,吵架高手,保持著三天兩夜不停歇的記錄。她罵人很有特點,采用自問自答的方式。每自提一問,就用右手指在左手掌點一下;每自答一問,也同樣用右手指在左手掌點一下。即使混戰(zhàn)中,也不失章法。享年八十二歲,葬禮辦得熱鬧。那時村莊人丁興旺,她算趕上了。
……
——這是一種速度,陰謀似的,迅速掏空著陳家灣的人丁。而這種陰謀,即使陽光下,也有合法的路徑。先是一批青壯年外出打工,很有良心的人,沒幾年工夫就不再回來了。更有意味的是,像人販一樣,還拐跑了大量的村民。留守在村莊的老弱病殘,苦苦支撐著沒有盈余的“人口生意”,由于缺少青壯年照顧,很快就把自己支出了。那些裝點村莊門面的莊稼地,長得更是沒有教養(yǎng),與年久失修的老屋同時顯露破敗的表情。
是誰,拋棄了村莊?
可能,沒人拋棄她,只是她自己衰老了。貧窮時代,它承載著村民的悲苦,給村民莊稼、牛羊、房屋、樹木、水源;村民有了更大追求時,它已無力給予更多。她老了。拋開一切庸常事務(wù),這種了無依靠的衰老就是某種意義上的苦難。她一直是流動的,獨自承受著屬于自己的命運細節(jié)。只是,她的衰老如此寂寞。有趣的是,很多人忽略她的苦難,演變成一種美學(xué)靜止的“紙上村莊”,這是不公平的。正如,老紅軍值得尊敬,因為我們銘記著他們?yōu)楦锩冻龅钠D辛。
國慶節(jié),陪同父親回到闊別多年的陳家灣。村莊很安靜,一只瘦狗吠了二聲就走遠了。那些失修老屋里面有很多麻雀窩,一陣微風(fēng),有羽毛飄散。幾位老人坐在墻根曬太陽,他們太老了,我有些認不出來。見著我們,也不怎么熱情,欠了欠身子又坐回原地,幾乎對曬太陽更感興趣。走時,給了些錢,他們說不用這么多,麻煩。走出村口,我問父親,村莊怎么啦?
他說,老了。
距離
我回轉(zhuǎn)身,岳母正邁著細碎的腳步,有些急促。出于對陌生環(huán)境的警戒,使她鎖定我背影的眼神顯得嚴肅堅定。而那些組成她臃腫體型的脂肪則呈現(xiàn)另外一種狀態(tài),充滿嬉皮與歡樂,麥浪似的,上下顫動。穿在身上的襯衣受腹部曲線的影響,像燕尾服,尾襟似乎飄揚。她的腳其實并不大,我?guī)缀跤行?dān)心,她是否會像陀螺一樣摔倒。
她跟在我后面,始終保持一米左右的距離。很多次,我讓她走前面,她手一揮,拒絕了。只有過紅綠燈時,她才妥協(xié),與我離得很近,甚至還想把手伸過來讓我握著。她過紅綠燈時表情夸張,先觀望一下紅燈上的數(shù)字,再掃視一下我的臉,見沒任何暗示時,就死死地盯住我的腳。當(dāng)我說“走!”時,她已經(jīng)快我半步。她身體前傾,腳步混亂,極具亂世中擠火車的意味。
倘若經(jīng)過紅綠燈是一種冒險,那么步行街的熱鬧則是對她心靈的傷害。觀音橋商業(yè)圈號稱西南最大的商圈,步行街像置入其中的高音喇叭,關(guān)于熱鬧,具有不置可否的霸氣。里面很多人,他們說著、笑著、走著、坐著,好像互有關(guān)聯(lián),也好像互不相干,只是探著熱鬧的聲源而來。即使那些無所事事的人,也能拋開世俗煩惱,坐在免費長凳上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步行街的陽光。而那些從賣場帶出來的商品,隨著腳步的移動,花花綠綠的,暴露著艷俗的本性?!麄€步行街充斥著喧囂與轟鳴,像火車經(jīng)過著的隧洞。而我那老岳母,耷拉著雙手,腳步拖沓,猶如逆水行舟,嘴角偶爾牽動一下,幾乎也是詛咒這影響她行進心緒的熱鬧。她對我說,“看著這些就煩,真想閉著眼睛走路!”一個對熱鬧保持戒備與惡意的人,我還能說什么?
好不容易逃出了步行街,來到了郵局。一進郵局,她就流露出慈祥的表情。年輕時,她同岳父支邊到了馬爾康的一個林場,那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地方,人煙稀少,荒涼閉塞,郵局成了她與外界聯(lián)系不可或缺的工具。更重要的是,她幾次背著岳父偷偷寄錢給娘家,郵局都保質(zhì)按量地完成了任務(wù),沒一點差錯,這讓她對郵局充滿信任,甚至超過任何一家信誓旦旦的銀行。還有,郵局的綠色標(biāo)志也暗合著她的審美趣味,讓她想起與森林有關(guān)的美好事物。我叫她去一號窗口排隊查詢工資到賬情況,我便去匯款訂閱雜志。不到十分鐘,一號窗口就發(fā)生了情況:“同志,幫我查一下工資到賬沒有?”“到了。”里面那小同志把存折遞了出來,眼光流向下一位?!巴?,數(shù)字怎么沒變?”“你是外地賬戶,機器打不上?!毙⊥居行┎荒蜔??!鞍?同志!錢到賬了怎么會打不上?”“真的打不上去,要是能行,我也不愿意說這么多的話!”小同志想發(fā)火,但面對一個老人對她左一個同志右一個同志的稱呼,又覺得不妥,臉兒漲得通紅?!巴?,啥破機器,這點小事就辦不了,亂彈琴!”岳母把存折往臺板上一拍,聲調(diào)突然上揚,很快就達到了C3 ,而整個變調(diào)過程沒有任何醞釀、預(yù)謀,特別是說到“亂彈琴”時幾近噴薄。聲音充斥在寂靜的大廳里,堅硬、干癟、撕裂。讓人突兀與沒面子。
走出郵局,她面容慘淡,呼吸急促,像是遭受了極大的委屈。并對我沒有“據(jù)理力爭”的表現(xiàn)充滿失望。坐在路邊石凳上,她癟著嘴,極其不屑地說:“一個都靠不住?!薄耙粋€都靠不住”是她日常功課慣用的開場白之一,起著發(fā)泄不滿與警示子女勿忘孝道的功用。她喝了口水,接著說,“輝娃真沒用!去年我就要求去他那兒,到今年還沒走成,白當(dāng)了那么大的官!”“大哥事多,空了就會來接你的?!蔽覍捨康?。“忙?有多忙?連自己的老母親就顧不上,忙有什么用?”她冷笑一聲,接著就陷入了沉默?!澳阒澜乖5搯?”過了許久,我突然發(fā)問?!霸趺床恢?那幾年還學(xué)習(xí)他呢,他是黨和人民的好兒子?!被貞浲魵q月,她的表情有所舒緩?!按蟾缇褪侨嗣竦膬鹤勇铮h和人民培養(yǎng)了他,他得為人民服務(wù),不能僅為你一人服務(wù)嘛。”“啊——啊——,輝娃是人民的兒子?亂說!誰不知道輝娃是我一泡屎一泡尿養(yǎng)出來的?不先為我服務(wù),倒為人民服務(wù)了!”她表情陡然激憤,拔起身就氣沖沖地走了。我感覺特沒趣,好不容易找出一個勸解,卻蹩腳得連老人家也看不起。
在一本雜志上曾看到這樣一個句子:“食物的香氣如此濃郁”,立即就想到了岳母,并認為她是這句子最佳代言人。重百超市里,面對琳瑯滿目的食品,她像將軍檢閱士兵一樣,昂揚而有見識。鼻翼偶爾的顫動,也幾乎表明著她的迷戀。我跟在她后面,提著籃子,傾聽著她關(guān)于食品的見解,比如價格、品種、成色、產(chǎn)地等?;蛟S對食品太有見解了,好幾次,竟情不自禁地想用手探摸那些熟食,被工作人員禮貌地阻止了。不知在食品堆里轉(zhuǎn)悠了多久,我提醒她籃子快裝不下啦,她瞄了一下籃子,滿臉堆笑,“還可以裝點的,還可以裝點的,堆在家里慢慢吃。”
我不知道,食品與人的關(guān)系最佳角度該怎樣。但她無疑是我三十幾年見到最迷戀食物的人,有時甚至像戰(zhàn)爭。她每餐至少花費一個多小時,細吞慢嚼,從不敷衍任何一個進食細節(jié),也不放棄任何可能浪費掉的糧粒??粗纳囝^攪動口腔,仿佛覺得,她的口腔從來就沒有殘羹存留過。好多時候,見她快撐不住了,她欠欠身子或松動皮帶就恢復(fù)了狀態(tài)。什么因素促使她如此迷戀甚至爭奪食物?或許,人上了年紀(jì)就開始務(wù)實了,而吃飯是最快捷、最實惠的手段,立竿見影的,很容易上癮。就像許多老人一樣,老得像脫了漆的舊家具,張口就一句“吃,吃到肚子里才是實在貨”;也或許,人到老年,因為寂寞。拋開這兩種可能,另一因素則結(jié)實地加劇了她對食品的迷戀,她患有糖尿病,這病是一個魔鬼,客觀上要求患者對食物保持克制,主觀上則引誘患者對食物瘋狂的占有。她深陷其中,進退逼仄,既沖鋒陷陣,又傷痕累累。
回家路上,她跟在我后面,目光落在我的背上,漸漸沉重,心不可名狀地痛了起來。老實說,她是一個有著豐富經(jīng)歷的人,也見過許多世面,岳父在世時,她一直保持著樂觀、積極、昂揚的生活態(tài)度,甚至還稍顯潑辣。常見她與岳父行走在故鄉(xiāng)街道上,岳父在前,她在后,慢騰騰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構(gòu)成一幅愛情牽引的圖畫。
岳父走后,她性情大變,人一下子就萎靡了,像那些突然失去水分的植物,給人以枯竭之感。她變得膽小懦弱,對外界保持高度的警戒,甚至對子女也無法信任——充滿懷疑與審判。同時,她還放棄了寬容的品質(zhì),抱怨著太多的不如意,并頑固地認為,大多事物都是與她作對的。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食物為線索,把自己包圍起來,封鎖里外消息。我們進不去,她也出不來。也曾鼓勵她找一個老伴,最終還是放棄了。她說,要找岳父一樣的人。
——那個最愛她的人已經(jīng)走遠了。
我回轉(zhuǎn)身,她跟在后面,腳步零亂,氣喘吁吁,失缺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