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白房子

多少次夢里追尋，多少次情不自禁。我卻夢見那座白房子。一座外表涂著白色石灰粉的鄉(xiāng)村四合院。

四合院座落在一個名叫堰流溪的村子里，由于它是這里最顯眼的建筑，人們都驕傲地叫它“白房子”。

時間定格在1983年，一個17歲的鄉(xiāng)村少年，懷揣著跳出“農(nóng)門”的夢想，怯生生的走進了這座白房子。這一走進便是三年，他的人生第一站也便在這里拉開了帷幕。

20多年過去了，他似乎還常?？匆娮约簡伪〉纳碜?，故作老成的在教室里踱來踱去。參差錯落的讀書聲，還在他身前身后起伏;肉眼不易察覺的粉筆灰，在教室里紛紛揚揚地飛舞著……

白房子，是一座典型的川北風味的四合院建筑，相對集中，卻又不很規(guī)范的分布在一片茂密的黑松林中。房子很矮小，沒有閣樓，也沒有高大的房脊，用于通風和采光的均為巴掌大“牛肋巴”窗戶，窗戶里面有木板做的護窗，關閉后便沒有了光亮。四合院的東、西和北邊均為教室，唯獨南邊是一溜寬敞的空房子。

據(jù)說，這里原來是堰流溪大隊部的禮堂，靠東邊還有一個戲臺，是當年大隊排練“小靳莊”文藝演出的地方。在這里，熱情高漲的村民們，曾上行下效，上演過好多革命現(xiàn)代“樣板戲”，很是熱鬧了一陣子。事隔多年，當這個少年來到四合院時，還依稀可以看到當年風風光光的“樣板戲”痕跡。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這座四合院的內(nèi)墻和外墻上，都依稀可見當年刷著的標語。外墻上的標語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薄皞ゴ箢I袖毛主席萬歲!”內(nèi)墻上則寫著:“大海航行靠舵手?！薄案筛锩棵珴蓶|思想”。字體一律為黑體，顏色為紅色，已然陳跡斑斑。置身于此，讓人仿佛又回到了紅色海洋泛濫的年代。看到這些，少年的臉上毫無表情。也許，這樣的場景在他年幼時便已經(jīng)見得太多了。

從此，在白房子內(nèi)外，少年開始了他陌生而又充滿挑戰(zhàn)的生活。這座白色的四合院，留下了他重重疊疊、歪歪咧咧的腳印，以及生發(fā)于此卻無法企及的許多夢幻。

那個少年就是我，一個身高不過五尺的鄉(xiāng)村少年。

第一堂課

上課鈴聲早已響過了。第一遍是預備鈴，隨著鈴聲，在白房子里玩耍的二年級學生，你推我搡的擁擠著走進了教室。

今天是新學期第一課，他們對新來的老師充滿期待，先是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繼而又瞪大眼睛熱切期盼新老師的出現(xiàn)，當然更希望新老師，能早點給他們上新學期的第一課。

教室其實已經(jīng)很破敗了，除了外墻是白石灰涂抹過的，隱隱的透露出白色，內(nèi)墻幾乎都只是挨著課桌的地方，被學生們用規(guī)格不一的舊報紙沿邊歪歪扭扭的貼了一圈。教室里面是一間低矮的耳房，那就是學校為我準備的備課、辦公、睡覺的地方。

教室一點兒也不隔音。我在耳房里面?zhèn)湔n，除了看不見教室里孩子們的動作，他們收拾書本的悉悉索索聲，全都聲聲聲入耳。

正式上課鈴響過好一會兒了，其他幾個教室的老師都已開始上課。我卻還在自己的耳房內(nèi)打圈圈。對我來說，這堂課其實不僅僅是新學期第一課，它還是我的人生第一課。

不知什么時候，我開始覺得自己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很多年后，我卻一直未搞清楚，自己是如何走上講臺的。只記得，當我走上講堂的那一瞬間，教室里那幾十雙渴求的眼光，就像鄉(xiāng)村用來割韭菜的菜刀，齊刷刷的光暈射向我的臉頻。我的臉頓時變得紅脹脹的。

“今天第一課，請同學們先——溫——習功課吧?！蔽衣犚娮约好婕t耳赤，聽見自己蒼白無力的聲音了。剛剛還滿懷期待的孩子們，紛紛瞪大茫然不解的眼睛。我感覺到，他們迷惑的眼光一縷一縷的從我臉上掃過。他們或許希望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什么，但他們很快便失望了。我蒼白的臉上除了麻木，沒有任何表情。

我沒有勇氣，也不敢多看那些孩子們渴求的眼神。甚至連課堂里究竟坐了多少孩子，他們長的什么模樣，也一無所知。

我的人生第一課，我的新學期第一課，就這樣戲劇性的剛開始便結束了。

過了好幾天，我才統(tǒng)計出來，我教的二年級的學生共有39名，其中:男生27名，女生12名。我也才開始慢慢的熟悉他們的摸樣來。

寂寞的夜晚

上課終于在下午五點鐘左右告一段落。除了個別班級尚有一些學生在補習當天的功課，或被老師處罰在做功課外，白房子變的象一具空曠的活棺材樣，靜寂的安臥在蒼茫的山坳里。

其他的老師們都回家去了，他們或是民辦教師，或是家在本村?？傊?，早上起來趕到學校上課，下午放學便回家。偌大的一座四合院，便只剩下我一個人孤寂的身影。

鄉(xiāng)村的夜色降臨很快，一會兒時光，我的耳房里已變得黑漆漆的了。我點上煤油燈，孤寂地坐在書桌前，批改白天收回來的學生作業(yè)本。總共只有39本作業(yè)本，我卻翻來覆去折騰了很久。我慢慢地翻閱著學生的作業(yè)本，試圖透過作業(yè)本，能找出他們，她們的相同點，或不同點。但二年級學生的字卻處于正在學“爬”的階段，無法顯示出他(她)們的個性。

我揮動手中的紅墨水筆，就像一個笨拙的農(nóng)人為田地除草，動作有些古怪甚至笨拙，手法也不靈便。我甚至覺得自己給學生劃上的那些“∨”“×”，都很不圓潤，這讓我聯(lián)想到阿Q為自己劃的那個“O”所留下的不圓滿的遺憾。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為學生們劃上筆法圓滑的“∨”和“×”。當然，就學生們來說，最好是絕大多數(shù)都是“∨”為好。就在胡思亂想中，時間已到了晚上十點鐘，我把作業(yè)本推到一邊，開始上床睡覺了。

那一夜，我聽見白房子外面松濤聲聲，夾雜著一些不知名的鳥類的不和諧的奏鳴聲。我的孤寂的鄉(xiāng)村之夜，便在自己的睡意朦朧中過去了。

鄉(xiāng)村詩歌夢

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打發(fā)時光。在白房子的歲月，除了二年級的39個學生需要我為他(她)們灌輸知識(主要是書本知識)外，基本沒有其他事可做。

其實，我也只是一個半大的孩子。按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還沒有授“成人禮”。我們鄉(xiāng)村四合院是一座在板板橋都比較完備的村級小學，共開辦有5個班級，從一年級到五年級。五年級的學生中間，我感覺到有幾個似乎年紀跟我差不多，力氣比我大。只不過他們從小過著風吹雨打的日子，他們的臉上的皮膚比我要黑黝得多。

這個時候，我開始喜歡上了詩歌。在那座四合院里，我的身邊除了學生，便只有一些凌亂的書籍，以詩歌偏多，《唐詩三百首》，《宋詞一百首》《中國歷代詩歌選》等一些詩歌書刊便成了我最初的依附。

其實，很多古詩古詞都只是對在校所學知識的復習。我卻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讀到了一些在校時無法理解的意境。讀李白，讀陶淵明，讀蘇東坡。盡管我還無法真正解讀這些大家們的內(nèi)心世界，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自覺地走進了他們?yōu)槲以O下的詩歌圈套。

1986年起，我糊里糊涂開始對詩歌更加癡迷了。那個時代，正是中國詩歌百花齊放的時候，各種流派盛行，一時間詩壇旗幟翻飛，山頭林立，大有讓人眼花繚亂之勢。但我卻只讀自由詩，不寫自由詩。我極度癡迷于古典詩詞，心中惴惴不安，日夜不息的沖動，居然是想寫作古典詩詞。

我的第一首詩，名叫《諾水謠》，開頭的句子我至今還記得:“清風遍巴山，探奇諾水邊。青峰天際開，翠流腳下濺?！边@大概便是我的處女詩句了。諾水河是大巴山著名的風景名勝區(qū)，我的第一首詩便獻給她了。

喜歡寫古體詩詞，這在那個時代是不思議的事情。一個青春少年，居然喜愛老氣橫秋的古典詩歌，我的詩歌啟蒙夢才剛開始做，便遭遇了寒冷的冬意。

最直接的原因是，我習作的系列詩詞《諾水奇》《大巴山記》《地下奇城中峰洞》等詩作，遍投數(shù)十家報刊后，杳無音訊。后來，受益于縣文化館文字創(chuàng)作老師黃定中先生的指點開始轉向?qū)W寫自由詩，終于在1987年發(fā)表處女作了。

我并沒有就此打住，20多年的光有里，我寫小說，寫散文，寫自由詩，寫散文詩，依然還寫古體詩。

這便是我發(fā)韌于白房子的鄉(xiāng)村詩歌夢，這個夢做的有些不合時宜。我的好多作家朋友們都說，這種詩與時代不同步……我卻始終無法將其割舍。而且一直把這個夢延續(xù)到今天。

人

上音樂課

直到現(xiàn)在，20多年過去了，我也無法忘記17歲的我，為我的班上的孩子們，上第一堂音樂課的無奈之舉。

1980年代的鄉(xiāng)村小學，老師都是實行包班制，也就是說，你只要當了某一個年級的班主任，你就要一包到底，語文、數(shù)學、音樂、體育、美術等課程，都得由你一個人承包完成。

我教二年級已經(jīng)三個星期了，卻一直沒有給孩子們上過音樂課。我不識樂譜，唱歌也一般，更不會器樂。但不管怎樣，音樂課課還得上才行，何況孩子們已很渴求。

那時候最流行的是《小草》那首歌，也許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棵卑微小草樣生活在鄉(xiāng)村四合院。因而，對這首歌特別感興趣，既會唱也還唱得有感情。

我決定教孩子們唱《小草》，我把歌詞抄在黑板上，然后準備起唱。這時，我突然感到了一種無聲壓力。不知何故自己呆呆地站在講臺，不敢啟聲教唱。

“把窗戶關上，我們先內(nèi)部試唱”，我突然發(fā)布了一道指令。鄉(xiāng)村四合院的教室，窗戶是移動的，白天打開，晚上關閉。關閉了窗戶，教室里便無法采光，我發(fā)布的這道口令實際上是很搞笑的。

這時候，幾個年齡大點的女生大概明白了我的心思，她們紛紛舉手:一個女生說:“張老師，你莫怕嘛，我們自己唱歌，你盡情教哈?！绷硪粋€女生說得更直白:“張老師，你教吧，我們都不怕，你害怕啥子?”

被孩子們窺破了心思，我簡直有些無地自容。眼看這節(jié)音樂課已浪費了一半的時間，再不教唱就真的沒時間了。

我被趕鴨子上架，鼓足十二萬分勇氣，唱出了平生聲樂第一腔:“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30多張早已按捺不住的嘴巴，也鼓足力氣，跟著我大聲哼唱起來。那一堂課，我們二年級學生的歡唱聲讓白房子的四合院震耳欲聾……

鄉(xiāng)村作文秀

教書第二年，我班上39名二年級學生開始讀三年級了。這是一個學習啟蒙作文的關鍵時期，如何給孩子們以啟蒙作文訓練，成了我的一大心病。

要知道，我本身并不是學教育專業(yè)的，教書純粹是邊教邊學，基本屬于大孩子帶小孩子的類型。

鑒于鄉(xiāng)村孩子固有的野性，以及學習勞動的雙重壓力，我決定讓孩子們在學習作文時采取“無為而寫”的辦法。

我規(guī)定他們在第一學期不寫成型的作文，不寫空想的作文。而是規(guī)定每人每周確保寫成一篇日記，每稿不低于100字。每周的日記，在周四上交，由我親自驗收并批改。

剛開始寫作日記時，孩子們的文筆看似五花八門，實則千篇一律。大家習慣于記流水帳，放牛割草，下地成了他(她)們的首選，甚至還有以寫“做好事”為由頭的。

針對這種文風，我沒有作過多的批判，而是挑選其中的好、中、差三種文本，在每周的課堂上作點評。

僅僅半個學期，那些當初寫日記找不到話說的人，慢慢找到了感覺。不準重復別人還容易做到，不準重復自己很難。針對這兩種“文風”，我還給孩子們下達了“死命令”。日記可以減少哪怕只有20個字，但這20個字至少是你自己做了的自己想到了的，又通過自己的感悟而寫出來的。

三年級第一學期結束了。我的“每周一記”訓練成效顯著，我所教班級的30分作文，平均成績達到25分。

第二學期開始后，我有意識組織孩子們走出校園，深入生活。有了便組織了以爬山為主題的春游活動，讓山里的孩子們集體爬山可以“一腳踏三鄉(xiāng)”的人參梁主峰，極目遠眺家園的大好河山，極大的開闊了孩子們封閉的心靈。

春游返校后，39個孩子的作文風格百態(tài)千資，引人入勝，使我在批改中享受到了難得的愉悅。

令我都難以置信的是，三年級下學期全縣統(tǒng)考，我所教班級39名學生，30分作文平均得分29分，有10名學生作文得了滿分。

這一輝煌成績，令學區(qū)領導感到震驚。他們調(diào)閱了我所教班級學生的試卷，不得不為這個令人信服的事實服氣。

遺憾的是:這個班級的孩子升入四年級時，我又接了下一個三年級。我把三年級尚未教完，便離開了四合院，從此與我的孩子們分別了。

20多年過去了，我早已不記得他們的絕大多數(shù)學生的姓名，也不知他(她)們過得咋樣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的弟子姚東終于考上了大學，而且對寫作有專長，畢業(yè)后進了山城重慶一家報社當了文字記者，也算為我的鄉(xiāng)村四合院生活劃上了個閃光驚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