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這里更像一片麥場。這里走著這樣的一些人,他們的臉上或畫著紅色十字,或步履蹣跚,已經喪失了作為人的某些功能。他們都是被某一場大風吹到這里來的,他們本來在另一些地方走,他們走著走著,就被風帶到了這里 ,像連連落地的麥穗。風是命運的鐮刀。最怕聽這風攜帶著新生兒的破啼攪動一地黃葉,這天地間的急管慢弦里,你細聽,就能聽出生與死相撞的腳步,它們在這里交融成一個圓。那是死者給生者讓路。若是傳來送別親人的哀慟,那是落葉和那個人踩著同一韻腳,作伴去了活著的人沒去過的地方,是悲是喜,落葉不說,那人也不說,在歲月的深井里守口如瓶。他們其實是說了的,只是我們聽不懂。
一個明媚的夏日,我第一次目睹了死亡的過程。那時我是醫(yī)院化驗室的化驗員,我端著采血盤來到病房,來不及為他采血,實際上是不需要了。他約40歲,一幅窮困潦倒的模樣,從他的嘴里有一絲血流綿延而出,醫(yī)生無能為力地擺擺手退下。漸漸地血流越來越粗,越來越急,呈噴涌狀。他的母親先是拿碗接,再是痰盂。她的哭聲也由絲線般嚶嚶地,直至嚎啕大哭。把他帶到這個世界的女人,又把他送出了這個世界,她看足了他的成長。生命的完整在親人眼里是大悲哀。此刻,病房窗外能看見開到絢爛的美人蕉,熾熱的陽光讓蝶翅的煽動也變得懶洋洋了,這一墻之隔,并沒有隔斷慟哭與蟬鳴的合奏,花香與藥味的滲透。此后,我所看到的美人蕉總是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此后,我很難再把光明與黑暗,愛與孤獨完全剝離開來。
死者隔壁床是一個自殺未遂的女人,這個從死到生逆向生長的女人,身上插滿了導管。她疲憊的眼神落在死者身上,我不知道她是羨慕方才的謝幕還是感到自己活著的幸運。生命的驛站沒有回程票,她只是在那個黑漆漆的門口徘徊了一下。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於伎吹阶詺⒌娜?,大多是喝農藥的農婦。最渴望生的人和最渴望死的人都在這里匯合。
這里,更多的人被困于生和死之間。從一種慣常狀態(tài)到另一種非常態(tài)。當意外與肉體之痛使得生活的神經打了結,你就必須到這里解開。有些亂結很難解開,它們足以讓你的生命失去尊嚴,結與劫同音,包含了暗示。輪椅上骨瘦如柴的年輕人,臉上淡漠的表情明示了他坐輪椅的資深,黑鐵一般的時間里,他要把輪椅坐穿?他是那么的年輕,20歲左右,他有時被另兩個年輕的人推過陰霾的病房走廊曬太陽。長久不正常的生活使他蒼白的肌膚如病房的墻壁。我后來知道了他背后的故事,那個全民皆兵的時代,三個年輕人是同一村子的農民,那時,除了地富反壞右都是民兵,就那么一窮二白的農村,硬是怕地富反壞右破壞了,每天夜里民兵輪流站崗保衛(wèi)社會主義新農村。交接崗,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對著他放了一槍,原本是開玩笑,以為是空槍。沒想里面有子彈,一槍就打到要害,下身癱廢。這是怎樣的大不幸?最燦爛的年齡,忽然被限制在一把椅子上。
那兩個肇事者也成了倒霉蛋,從精神上,體力上,物力上都付出了高昂的代價,而這代價將隨著受害者的生命,綿綿無盡期。有一天,他們恐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這樣下去,我們會被拖死,還不如當初一槍打死他,去坐幾年牢。那樣他好受,我們也好受……”我不知道該譴責還是沉默,但我知道理性往往包含著殘酷,人道往往包含著不人道,這矛盾恐怕要永遠困惑著人類。我不知道輪椅上的人是想死還是想活,他古堡幽靈般的臉上,一雙眼睛像從未亮過的燈,讓我心痛。倘若,這苦難能置換,那兩人也是不愿意的吧?將心比心,人非經歷大苦難也難有大愛心。那個輪椅上的人能否饒恕他們?大愛和大赦都不是容易的。
我的母親是一個常常抵達這里的人。母親原在青島化工學院工作,那天,她正在青島市的一間會議廳,參加全市工作積極分子大會,會議廳的壁櫥里放著大煉鋼鐵時挖出的炮彈殼,會議休息期間,一位參會人員把它從壁櫥里拿出來把玩,耍雜技似的將炮彈殼一次次拋向空中,嘴里喊著:“放衛(wèi)星了!”。一次失手沒接住,炮彈殼落到地上,一聲巨響表明它不是一個普通的自由落體,它是一顆臭彈,在應該響的時候它喑啞了,在不該響的時候它卻耐不住寂寞。會議廳的地面和天花板都被炸出了大窟窿,死傷多人,放衛(wèi)星的人當場死去,母親坐在一個角落里,成了幸存者。可一個彈片飛進她的手臂,卡在大血管里,于是,她被送到醫(yī)院。母親說她倒下的那一刻像在夢中,她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學貓叫,包括來錄口供的公安人員,那是個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的時代,公安局不能排除階級敵人搞破壞,何況那是全市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大會。母親想弄清為什么他們都學貓叫,可是她的意識漸漸模糊,幾個小時的大手術,醫(yī)生還是沒能將那塊卡在我母親血管上的彈片清除,至今它還安然無恙地呆在我母親的身體里。
以此同時,廈門大嶝島幾百公里長的海岸線,密集的炮彈一齊射向金門島,震驚世界的823炮戰(zhàn)正在激烈的進行中。當通信員把電報呈給父親時,父親正巧也在醫(yī)院,在廈門的一家醫(yī)院,父親沒有負傷,負傷的是一名話務兵。那時,父親是駐扎廈門大嶝島炮兵營的教導員,小話務兵被金門的國民黨兵發(fā)射的炮彈擊中,最終搶救無效。父親痛心地說,那么年輕,那么帥的小伙子轉眼功夫沒了。父親回母親的電報說,我在前線沒有掛彩,你卻在后方負傷。我出生時母親的身體更虛弱了,于是,我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姥姥家。
母親后來離開了美麗的青島,離開了她心愛的工作,去了福建,隨軍做了一位小學教師。為了父親她做出了犧牲,因為她知道人生的無常。那時,父母的經濟負擔很重,每月除了養(yǎng)活他們自己和我兩個弟弟,還要負擔保姆的費用,還有我、姥姥和一個母親的叔父,爺爺奶奶。他們已無力回家探望我了。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回家一趟,為我用蘿卜刻了很多小人,可我記憶里他們的模樣比那些蘿卜小人兒還模糊。8歲那年,家里來了兩個陌生人,姥姥說他們是我的父母,要帶我去福建。我哭了,我不去。我哭鬧了兩天,第三天,父親說,福建有一種匣子玩具,里面一個好人與一個壞人一問一答:“你是好人壞人?”“我是壞人!”于是好人“嘣”地一槍將壞人打死。我想這太神奇了,我見過的玩具都不會說話。父親用最簡單最弱智的謊話欺騙了最簡單最弱智的我。
我童年的軌跡也因此不再是連續(xù)貫通的,它是斷裂的,被城市的高樓生生地截斷。上海,這座當時最繁華的城市見證了我被撕裂的血淋淋的傷口。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為什么會在山東到福建的途中——上海,在上海的午夜我大哭驚醒。在此之前,我從未出現(xiàn)類似情況。當然,我從母腹里來也是哭著驚醒,那哭聲昭示著艱難人生的開始。而這一刻又昭示著什么?又何以是這樣繁華的大都市而非鄉(xiāng)間小道?這不是我的理性所能解釋的。我本可以死賴在家鄉(xiāng),將來做個種桑養(yǎng)蠶的村婦?可生命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包括一閃念的靈性。我驚醒后,身邊是陌生的親人,我如置身荒冷的曠野;這繁華大都市于我,就如同茫茫大海于一條小魚。是生命向我昭示天道無親?告訴我,人在世間的路向來是一條魚于茫茫大海的孤獨?這是我很多年后一點一點悟出的。我在給姥姥的信中說:“這里從來不下雪……”可母親那張陌生的臉卻常常有雪飄落,母親偏愛我的兩個弟弟,這讓我更加渴望母愛,但母愛對于我像是過了春季播種的種子,施肥再多也突圍不出泥土的重壓。我被無形的厚厚的積雪包裹,這里四季如春,我卻很冷。
后來,我讓自己躲進病里,生病成了我童年最快樂的日子。這緣于我的一次發(fā)高燒,母親把她的手放在我滾燙的額上,和藹地問我想吃什么,買來我愛吃的水果和蜜餞。于是我總渴望能發(fā)燒,說來也怪,發(fā)燒總能如愿以償?shù)卦煸L我,我害怕退燒,我會用一塊手帕緊緊裹住額頭,留住熱度,留住母親的愛。這方法挺靈,熱度甚至還能飚升。有一次我燒得厲害,昏迷不醒,胡話譫語,母親嚇得一直哭,我被送去住院,那是我第一次邂逅醫(yī)院,清醒后我發(fā)現(xiàn)那里的一切都是白的,如同我內心的雪。我恐懼極了,我天天盼著母親來,度日如年。母親終于去看我了,母親的到來像雪中的炭,在醫(yī)院雪白背景的襯托下,我忽然意識到,母親是那樣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