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與陳炯明的關系，是史學界較為關注的一個問題。但因種種原因，二陳雙方的史料及有關著述，對這一點的敘述卻不夠充分。

一

1920年，陳獨秀從北京移居上海，從事宣傳及創(chuàng)黨活動;而陳炯明正率粵軍駐福建漳州，經(jīng)營閩南護法區(qū)。二陳的信息交往，應當是從這時開始的。什么是他們建立聯(lián)系的因緣呢?

陳炯明率兵入閩，始于1918年的夏天。他在閩南悉心整頓部隊，拆城修路，筑堤治河，禁煙(鴉片)禁賭，不但處處表現(xiàn)出有所作為的樣子，而且以“社會主義者”自居，有意將閩南護法區(qū)，搞成社會主義的“試驗區(qū)”。陳炯明致信孫中山說:“現(xiàn)著手各屬交通，計明年可得二百里之馬路，駛行汽車，并施行勞動教育，使勞動界皆識字，思想可變遷，然后圖社會主義之實現(xiàn)亦非難事。”[1]當時的漳州，也被世人看作是在搞“社會主義”。有一篇題為《游漳見聞錄》的文章寫道:“從他們(指在漳州出版的《閩星報》及《閩星》半周刊)的言論看來，很像是傳播社會主義的。有人告訴我說，漳州是閩南的俄羅斯?！盵2]漳州不但是當時政治、文化名人如吳稚暉、李石曾、胡漢民等爭相造訪之地，而且引起了蘇俄使者的注意，1920年4月，俄人波達波夫(化名路博)曾專程到漳州考察。當時居住上海并熱衷于研究社會主義問題的陳獨秀，對陳炯明的上述活動，不可能不予以相當?shù)年P注。

早在1920年2月17日，為邀集國內教育界人士籌建西南大學，陳炯明曾經(jīng)致電北京政府，要求“切實保護陳君(獨秀)赴滬，以便借重籌議”。[3]這說明陳炯明是十分看重陳獨秀的。在此前后，二陳已經(jīng)互通書信。張國燾在《我的回憶》一書中寫道:“(戴季陶)曾向我盛贊陳炯明，稱之為社會主義的將軍。陳炯明那時任粵軍總司令，駐在閩南的漳州、長汀一帶，這位將軍仰慕新文化，愛談社會主義，因與在上海的戴季陶、陳獨秀等人經(jīng)常通信研討?！笨梢姸愔g，未謀面已有書信的來往。而他們交往的動因，不在別的方面，正在于對社會主義問題的“研討”。張國燾的回憶錄還寫道:“戴季陶曾強調指出，陳將軍的駐防地區(qū)可以實驗社會主義，如社會主義教育、新生活方式以及各種社會改良都可試辦。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大學和理論刊物如《共產(chǎn)黨月刊》等都可在那里辦?！盵4]

陳炯明為開辟閩南工作的新局面，引進了大批新派人物。他不但將朱執(zhí)信這些人作為他的重要助手置諸身旁，而且將他在廣州晦鳴學社時的“舊人”梁冰弦等人，也招至漳州工作。梁冰弦，又名彈指，獅山，后來發(fā)表文章自署“海隅孤客”，是一位信奉安那其主義(Anarchism，即無政府主義)的活躍人物。梁冰弦過去參加過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劉思復創(chuàng)辦的晦鳴學社，“五四”時在廣州創(chuàng)辦《民風》雜志，而陳炯明也追隨過劉思復，曾經(jīng)是劉思復的暗殺團的成員之一。他們的所謂的“舊人”關系，即根源于此。梁冰弦到漳州，使陳炯明與陳獨秀的關系，更往前走了一步。

眾所周知，在中國共產(chǎn)黨醞釀成立時，曾出現(xiàn)過名為“社會主義者同盟”的組織。這是一個在俄國人斯脫洛米斯基的推動之下成立起來的、以陳獨秀為領導者的松散團體。當上?！吧鐣髁x者同盟”成立后，梁冰弦等人在廣州也相應搞起了一個華南區(qū)“社會主義者同盟”。梁冰弦在他的《解放別錄》文中寫道:“其時梁氏在穗垣方與軍政府的司法部長徐謙，參謀本部次長戴立夫，四川督軍熊克武代表吳玉章及好些直魯豫滇桂籍之非常國會議員，積極謀社會主義主義者同盟的發(fā)展。”[5]接到陳炯明的邀請之后，梁冰弦與華南同盟盟員經(jīng)過協(xié)議，認為“無妨將華南中心移于漳州”。梁冰弦、劉石心等遂與一批文字工作者、教育工作者及排印技工，并帶著一堆印刷器材到了漳州。他們在漳州創(chuàng)辦《閩星報》和《閩星》半周刊，陳炯明親自為《閩星》寫了充滿激情的發(fā)刊詞。梁冰弦并參與接待到漳州考察的俄國人V氏(即化名為路博的波達波夫)。出版事業(yè)略為就緒，陳炯明即分其注意點于教育方面。這時，梁冰弦向陳炯明提出建議，增設閩南護法區(qū)教育局，以司教育行政，使教育局與財政局、工務局并列，直轄于總部。朱執(zhí)信贊同其議，陳炯明即據(jù)以實施，并要梁冰弦任局長。而梁氏卻主張請“社會主義者同盟”的發(fā)起者陳獨秀來承擔這一職務，并隨之去信上海，向陳獨秀發(fā)出了相關的邀請。[6]

這一次，陳炯明未能請得動陳獨秀。“旋得復稱陳(獨秀)銳意辦《新青年》，又方設學校為同盟謀發(fā)展，不欲他去。”看來，陳獨秀當時所考慮的，主要是創(chuàng)黨的問題。他在答復梁冰弦的信中說:“……我期望著以布爾什維克的魄力和手段來革中國貧窮愚蠢孱弱的命，必先使次殖民地翻過身來，方才配張望前進之路……?！盵7]張國燾說過，這時“陳獨秀先生似沒有特別重視陳炯明”。盡管陳獨秀這時未能應邀入閩，但二陳之間在對社會主義問題“研討”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并經(jīng)過“社會主義者同盟”盟員促進的交往，顯然非同于一般的泛泛之交。它是二陳關系進一步密切的基礎，是陳獨秀后來入粵任職的先聲。

二

1920年12月17日，陳獨秀離滬來穗，就任廣東教育行政委員會委員長，主持廣東教育，并指導廣州的建黨活動，直至1921年9月才返回上海。這時，駐閩南的粵軍已經(jīng)回師廣東(1920年10月29日克復廣州)。陳炯明是粵軍總司令，返穗后任廣東省長、軍政府陸軍部長和內務部長，是執(zhí)行廣東軍政權力的首要人物。陳獨秀這次在廣州居留的10個月，實際上是加入陳炯明的執(zhí)政團隊，在陳炯明的政府里做官。這是二陳近距離接觸，相互關系最為密切的一個階段。期間最值得注意的有如下四點:

(一)陳獨秀來粵，究竟出于何人邀請?李達在《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會經(jīng)過的回憶》(1958年8月2日)中說是出于孫中山的“邀約”。這種說法已為某些歷史著述所引用，如陶德麟、李其駒在《建黨前后的李達同志》中這樣說:陳獨秀“應孫中山的邀請”到廣東。[8]實際上，孫中山1920年11月25日離滬赴粵，28日才到達廣州。他到穗之后提出重組軍政府，聲稱這是為總結整理護法事項，而決不擾及廣東各界，質言之，是不干預廣東政務。聯(lián)系這一情況分析，孫中山在返粵之初，似不可能即行過問陳獨秀的問題。早在一年之前，即1920年1月初，廣東軍政府政務會議議決:從廣東“關余”撥款100萬元，籌辦西南大學。當時負責籌辦這所大學的有汪精衛(wèi)、章士釗等，他們迭次函邀陳獨秀到滬，共商籌辦大學的事宜?，F(xiàn)當粵軍回粵，由陳炯明主持粵政，這時有可能出任廣東教育主管的，是汪精衛(wèi)這些人，但汪卻不愿接受這一職務，“扭扭捏捏只擔任廣東教育會會長”。在廣東教育主管缺位的情況下，“梁冰弦力促競存(陳炯明)仍請陳獨秀來管教育”。[9]由此可見，陳獨秀來粵不但是出于陳炯明的邀請，而且與他在漳州時邀其入閩有一定的關聯(lián)。

(二)陳獨秀《歡迎新軍人》一文的意旨。1920年12月29日，陳獨秀到達廣州。1921年元旦，《廣東群報》出版增刊，刊出陳獨秀的照片，標明是“已到廣州之陳獨秀先生”。增刊的頭條位置是陳獨秀的文章《歡迎新軍人》，配以列寧的大幅照片，令人耳目一新。這篇文章大意是說:軍人危害社會，招致人民的厭惡?！熬葷姆椒ǎ炔荒軓母旧蠌U兵，唯希望一班新軍人挺身出來團結同志，將一班危害社會的舊軍人漸次淘汰干凈?！毙?、舊軍人的根本上絕對不同的是兩條:一是做社會公有的軍人，不做個人私有的軍人。二是做有生產(chǎn)力的軍人，不做單純消費的軍人。陳獨秀說:“我希望我廣東的新軍人隨著新年思想一新，實行新軍人的兩大信條，宣傳新軍人的兩大信條，好做全中華民國的新軍人的模范。我心中對于廣東充滿了我的希望，我更希望廣東軍人能為中國軍界開一新紀元?！蹦敲?，陳獨秀為什么要發(fā)表這篇文章?文中所說的“新軍人”，到底是指什么人呢?

陳炯明從福建帶回來的粵軍，驅逐了擾粵多年的陸榮廷、莫榮新桂軍，得到廣東各界的援助和好評?！秳趧诱摺返葓罂瘜V大民眾歡迎和支持粵軍復粵的活動，曾作過許多報導。陳獨秀的文章，已經(jīng)將段軍、奉軍、辮子軍、唐繼堯的兵及陸榮廷的兵，明確歸為“私有軍隊”，也就是“舊軍人”之列，故他所說的“新軍人”，顯然是針對以陳炯明為總司令的、回粵不久的粵軍而說的。文章中“我希望我廣東的新軍人隨著新年思想一新”，“我更希望廣東軍人能為中國軍界開一新紀元”這些話，更是寫給陳炯明這些人讀的。陳獨秀到粵之后，即與維經(jīng)斯基一起，訪問了陳炯明。由此觀之，《歡迎新軍人》是初到廣州的陳獨秀的“亮相”之作，是一篇寓意深長的新年祝詞，也是能夠窺見陳獨秀初次來粵的心態(tài)、窺見二陳關系的一篇重要史料。

(三)作為陳炯明執(zhí)政團隊的一員，陳獨秀主管廣東教育，開展了多方面有益的工作。陳獨秀上任時，與陳炯明“約聘三事”:一、教育費撥足;二、教育獨立;三、用人權省不侵越。[10]接著他在《新民國日報》上，發(fā)表了關于教育改造的計劃。[11]1921年3月14日，廣州媒體刊登了“省長近設”教育行政委員會，以陳獨秀為委員長，陳宗岳、戴季陶、許崇清為委員的消息。17日，由省長陳炯明簽署的“省署布告”也在報上公布，宣布教育行政委員會業(yè)已成立，凡省會教育機關、直屬各學校及各地教育部門，概由該會接辦。[12]

陳獨秀在廣州辦教育的主要舉措，是致力于教育改造。他認為教育改造的目的在于改革社會，基本的思路是:未成年教育即幼兒園、中小學教育，要分期使之普及;成年教育要辦好勞動補習學校、圖書館、博物館、劇場等;專門教育以工業(yè)教育為主，著重于創(chuàng)辦高等專門學校及大學工科，設立各種工業(yè)學校。陳獨秀指出:永久的教育根基是未成年教育，但從實際出發(fā)，“目前非注意成年教育不可”。為此，他主持創(chuàng)辦了宣講員養(yǎng)成所、機器工人夜校、俄語學校、注音字母教導團等。位于廣州高第街素波巷的宣講員養(yǎng)成所，是陳獨秀當時苦心經(jīng)營的一所特殊公立學校，政府投入的經(jīng)費達30萬元，相當于當時10所省立中學或3所專科學校一年的經(jīng)費。這反映了他的教育改革應為社會改革服務的理念。陳獨秀還不顧守舊派的反對，在省立一中(廣雅中學)首創(chuàng)男女同校。尤為難得的是，陳獨秀很重視創(chuàng)辦大學，明確指出“刷新教育，必先搜羅人才，大學所在即人才所在，故須先行建設大學”?；I辦廣東大學(后來的中山大學)，在陳獨秀的教育委員長任內，已經(jīng)作出了決定。

當時，陳獨秀在廣州作過多次關于文化、學術及社會主義問題的演講，例如《新教育是什么》(1921年1月2日，廣東高等師范學校)、《社會主義的批評》(1月15日，廣東公立法政學校)、《教育與社會》(1月20日，廣東省教育會)、《中學生之將來》(1月22日上午，省立一中)、《工業(yè)學校與勞動運動》(同日下午，省立甲種工業(yè)學校)、《如何才是正當人生》(1月23日，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女子問題與社會主義》(1月29日，省女界聯(lián)合會)，等等。陳獨秀還組織開展了關于社會改造和移風易俗的活動，積極宣傳禁煙、禁賭、廢娼，并在報上發(fā)起對廣州社會實際問題的討論。陳獨秀寓居的泰康路回龍橋“看云樓”，是當時教育、文化人士和新進青年經(jīng)常聚首的地方。他的《紅樓夢新敘》等文，也就是在這里寫成的。

(四)陳炯明對陳獨秀的工作，給予了許多支持。陳炯明無疑是十分倚重陳獨秀的。同陳獨秀一起來穗的李季，這時發(fā)表《我所希望于民國十年的廣東》一文，其中說:“現(xiàn)粵當局注意教育，決定自民國十年起，將每年省庫支出的教育經(jīng)費，從二十余萬元，增至三百萬元?！盵13]可見當陳獨秀上任時，對“教育費撥足”這一條，陳炯明是努力照著去辦的。當陳獨秀遇到困難或阻力時，陳炯明總會予以幫助。1921年3月，當廣州市面上發(fā)現(xiàn)攻擊陳獨秀的傳單時，陳炯明發(fā)布省長令，嚴行查拿派發(fā)傳單者，對陳獨秀給予了保護。[14]

5月中旬，欽廉善后處主任薦人為廉州中學校長，省署轉教育委員會照辦。原則性強而又性情剛直的陳獨秀，認為這是以行政干涉教育獨立，違背了他當初與陳炯明省長的“約聘三事”，即飭文書科主任馬文車駁省署辦理之非，拮問激烈。政務廳長邀馬文車一同向陳獨秀作出解釋，陳憤而提出辭職，加上這時增埗工藝校長撤換不盡如愿，陳獨秀于是拂袖而去，直奔車站，就要離開廣東。這一場風波，以馬文車赴車站攔截，汪精衛(wèi)出面挽留，才得以平息。陳獨秀當時限省署于10天之內籌足8萬元以開辦編譯局、圖書館和宣講所，兩個月后再籌20萬元籌辦西南大學?！断闵借F聲報》的報導說:“省署已允”。[15]《廣東群報》也發(fā)表《陳省長表示興學之決心》的消息，說“陳委員長取消辭意”。[16]這足以說明陳炯明對陳獨秀的“倚重”，的確是非同一般的。

是年8月中旬，陳獨秀再次提出辭職。陳炯明在陳獨秀的辭呈上批示:“該委員長真固有為，夙深倚重，所請辭職，應無庸議?！蓖瑫r致函陳獨秀:“教育委員會陳委員長長鑒:筱電悉。仍須以教育為重，當風獨立，我做我事，不萌退志為要。至于一切障礙，我當能為委員會掃除之。炯明啟?！盵17]陳獨秀這時是要到上海主持中共中央的工作，陳炯明未能留得住他，教育委員會職員特于9月9日開會為陳獨秀餞行。[18]陳獨秀在陳炯明團隊中的工作，至此結束。

陳獨秀或許是個不愿做官的人，但他當時在廣州，卻是個有職有權的政府官員。平心而論，陳炯明當時對他的聘任，還是為他從事教育、文化工作和理論研究，為他在廣州宣傳馬克思主義及開展建黨活動，提供了有利的條件的。

三

《廣東群報》創(chuàng)刊于1920年10月。創(chuàng)刊之日，正是粵軍回粵，越過惠州之時。該報“專以宣傳新文化為宗旨”，[19]宣稱自己是“中國南部文化運動的總樞紐，是紹介世界勞動消息的總機關，是廣州資本制度下奮斗的一個孤獨子，是廣東十年來惡濁沉霾空氣里面的一線曙光”。[20]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了蔡元培、陳獨秀、胡適等人的文章。由陳獨秀的學生陳公博任總編，譚平山編新聞，譚植棠編副刊;而報紙的出版，又與陳炯明有一定的關系。

據(jù)梁冰弦記述:“當時陳公博、譚平山、譚植棠三人由北大畢業(yè)，企圖競選省參議員，辦一‘群報’來自我介紹。公博愿以‘群報’作為華南同盟準機關報，條件為由冰弦同競存取得每月津貼二千元?！盵21]知悉當時廣州報業(yè)情況的高承元回憶說:“陳秋霖同粵軍回到廣州，在廣州改辦《閩星》，亦以創(chuàng)刊困難，乃與陳公博合作，將《閩星》合并于‘群報’，報務由秋霖與公博共同主持?！辈毯蜕?926年在莫斯科講黨史時說到:“當那時與陳(炯明)聯(lián)合時曾辦了《閩星》、‘群報’，這是對于黨有利益的?！盵22]張國燾在他的回憶錄中說:“陳炯明(給“群報”)每月支持四百元?！彼踔琳f“群報”是陳炯明的“喉舌”。[23]時任廣州《新民國日報》記者的陳伯衡說:“我認為《廣東群報》是陳炯明的機關報?！盵24]《廣東群報》的總編輯陳公博對此事的說法是:區(qū)聲白帶陳雁聲、陳秋霖來見，“并說陳炯明每月有三百元給他們，意思是拿三百元來津貼‘群報’?！薄翱墒菍τ谌僭慕蛸N，我絕不愿意接受，由他們二兩人分用，作為薪俸?！盵25]后來孫中山、陳炯明破裂后，國民黨內一直有人抓住陳公博曾經(jīng)拿過陳炯明的錢來辦報這個把柄，不斷對陳公博加以攻擊。綜合以上材料，陳炯明曾在經(jīng)濟上資助過《廣東群報》，這應當是沒有疑問的。

《廣東群報》初創(chuàng)時，曾熱衷于宣傳“群性”之說，認為“群性”即互助互濟是人類的一種“本能”，主張“發(fā)展群的本能，劃除群的障礙，鞏固群的壁壘，增進群的樂利”，并將這張報紙命名為“群報”。陳獨秀來粵后，“群報”就很少登載這一類言論了，其版面發(fā)生了重大變化:1921年的元旦增刊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登出了列寧的大幅照片，隨后，大量轉載上?！豆伯a(chǎn)黨》月刊的文章，如《俄羅斯的新問題》(列寧演說)、《第三國際黨大會的緣起》(胡炎)、《共產(chǎn)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及議會派之比較》(無懈)、《社會革命之商榷》(江春即李達)等?！豆伯a(chǎn)黨》月刊第一期出版于1920年11月7日，第二期出版于12月7日，而“群報”直至12月末才開始轉載其第一期的文章，這與陳獨秀的到來，不能說是沒有關系的。往后，《廣東群報》的言論越來越左，色彩越來越紅，如《我們?yōu)槭裁粗鲝埞伯a(chǎn)主義》(無懈)、《共產(chǎn)主義之人間化》(瞿秋白)一類文章，連篇累牘地刊登在版面上。更加值得注意的是，陳獨秀在廣州組建的共產(chǎn)黨組織，是對以無政府主義者為主角的原“廣東共產(chǎn)黨”(又稱為“共產(chǎn)黨廣州部”)加以改組，改為以《廣東群報》的譚平山、陳公博、譚植棠為主角而建立和發(fā)展起來的，初以陳獨秀為書記，后由譚平山任書記，譚植棠任宣傳，陳公博任組織。經(jīng)常為“群報”寫稿的阮嘯仙、譚天度、馮菊坡等人，陸續(xù)加入了共產(chǎn)黨。廣州共產(chǎn)黨組織給中共“一大”的報告，明確指出《廣東群報》就是“為從事黨的宣傳工作的機關報”。[26]以上情況說明，陳獨秀實際上是以陳炯明資助的《廣東群報》為陣地，致力于宣傳馬克思主義，組建廣州共產(chǎn)黨組織。

四

陳獨秀第一次來廣州不久，孫中山、陳炯明之間，即因在廣州成立“正式政府”、選舉總統(tǒng)和出師北伐等問題，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矛盾越演越烈。1922年4月底至5月中旬，因參加第一次全國勞動大會和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陳獨秀第二次來到廣州。這時，孫、陳關系進一步惡化，孫中山由桂返粵，陳炯明被免去總司令和省長職務，退據(jù)惠州，兵變一觸即發(fā)。作為與廣州政壇近距離接觸的人物，陳獨秀當時對孫、陳糾紛的態(tài)度如何?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又一個問題。

當孫中山、陳炯明的矛盾逐漸公開，政壇波瀾起伏，上下議論紛紛時，身處其境的陳獨秀，對此卻很少發(fā)言。目前在史料上查不到在南方建政、選舉總統(tǒng)這些問題上，陳獨秀究竟說了些什么。作為一個政論家，陳獨秀當然不會對重大政治問題沉默。他這時之所以三緘其言，看來是不想因他的言論而加深孫、陳之間的分歧。陳獨秀第二次來廣州時，孫、陳關系即將破裂。陳獨秀于全國勞動大會和青年團“一大”閉會之后，曾攜同陳公博、陳秋霖、黃居素(陳炯明的秘書)赴惠州見陳炯明。梁冰弦說陳獨秀“乃勸競存加入共產(chǎn)黨，領導華南發(fā)展”。梁并說明這一條材料是當時聽到二陳談話的陳秋霖，在他(陳秋霖)臨死之前說出來的。然而，根據(jù)陳公博的記述，在惠州安排二陳會見、談話的是黃居素，而陳秋霖和陳公博那天則到街上“亂逛”去了，他們均不知悉二陳之間究竟談了些什么。[27]梁冰弦說陳秋霖是獨自去訪晤陳炯明的，“步至鄰室，知競存那邊有客正劇談，止于鄰室，諦聽移時，那邊只一賓一主，復辯出語音為陳獨秀，姑且聽聽說甚么”。[28]這與陳公博所說的，完全對不上號。因此，梁復述的陳秋霖死前的那句話可信與否，是應當打個問號的。再說，從陳獨秀的為人來看，主動“勸”一位武人加入他所領導的黨，也不像是他的作為。就在這一年的7月，朱德到上海見陳獨秀，要求加入共產(chǎn)黨，就為陳獨秀所拒絕(陳的說法是高級舊軍官需長時間學習才能入黨)。從當時的情況分析，陳獨秀這時過訪陳炯明，很可能就像當時絡繹于廣州、惠州途中的許多促陳復出的說客一樣，是為了爭取陳炯明返穗，要彌合孫、陳之間的裂縫。

總之，陳獨秀對孫、陳關系的態(tài)度是較為審慎的，他沒有擁孫反陳，也沒有擁陳反孫，并可能對陳炯明做了些勸說的工作。孫、陳并非從來誓不兩立，他們曾經(jīng)合作過，他們的合作有益于革命全局。孫、陳合則兩利，離則兩傷，這仍然是今天對那一段歷史的基本看法。因此，對孫、陳關系能夠出而予以維護和調和者，盡管未能成功，但其精神難能可貴。而激化孫、陳矛盾的做法，無論出于什么理由和站在哪個方面，都是不可取的，也是不應肯定的。

五

1922年6月16日，陳炯明的部屬在廣州發(fā)動兵變，孫陳關系徹底破裂。這時，陳獨秀親自指導組建的廣東共產(chǎn)黨組織，在擁孫還是擁陳的問題上，一度陷入了迷茫。據(jù)蔡和森說:“第一，反對陳炯明——廣東同志很奇怪;第二，認不清對陳的關系，所以有偏袒陳炯明的傾向。一時不容易轉變態(tài)度——‘群報’?！睆V東黨組織在此后的一段時間內，甚至“反對中央對陳炯明的政策，并擬離黨而組織廣東共產(chǎn)黨”。[29]這種情況，直到1923年初陳炯明被逐出廣州后，才改變過來。

是年6月30日，陳獨秀在上海致函吳廷康(維經(jīng)斯基):“南方孫文與陳炯明分裂，孫恐不能制陳，陳為人言行不能一致，在南方也不能有所建設，他對于社會主義，我確知道他是毫無研究與信仰。我們很希望孫文派之國民黨能覺悟改造，能和我們攜手，但希望也很少?！盵30]這時，大局已漸次明朗，蘇俄支持孫中山的態(tài)度也已基本明確。陳獨秀在這種情況對陳炯明有所批評，但不是如同一般輿論那樣從“討逆”的角度去斥責陳炯明;對孫中山有所“希望”，但也不是簡單的“擁孫”，這種文字是耐人尋味的。

1923年春，孫中山策動滇、桂軍入粵，將陳炯明逐出廣州。此后陳獨秀又一次來粵，這時，他的身份是大元帥大本營宣傳委員會委員長，已加入孫中山的團隊。5月上旬，陳獨秀發(fā)表《陳家軍及北洋派支配下之粵軍團結》，說“陳炯明向來把持以陳家軍為中心的粵軍，壟斷粵政，只知有廣東，不知有中國，……這是我們反對他的最重要之點，別的事還在其次?！盵31]這篇文章與1921年元旦發(fā)表的《歡迎新軍人》，頗有互相銜接之處，都在于說明軍隊應屬于國家，而反對軍隊“私有”。不同的是陳炯明已從陳獨秀的一位寄以希望者，變成了受到責難者。6月間，陳獨秀在廣州召開的中共“三大”作報告，指出“廣州的同志在對待陳炯明的問題上犯了重大的錯誤，最近才糾正過來”。這時，陳獨秀對陳炯明的批判或許還算是比較平緩的，但二陳畢竟已經(jīng)分道揚鑣，已走到不同的政治道路上去了。

陳獨秀和陳炯明，均為有重大影響的歷史人物。他們曾基于一定的共識而走到一起，共同活躍在南方的政治舞臺上，并留下了許多有意義的足跡。后來，他們卻因復雜的歷史原因而分了手，成為政治上的敵人。隨后，他們兩人在相隔不長的時間內，各以不同的說法，分別為他們自己所締造的或參與締造的黨所拋棄，又先后以不同的方式被逐出革命舞臺。

[1]陳炯明:《致孫中山函》，1919年12月5日，段云章、倪俊明編《陳炯明集》，中山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20頁。

[2]載《北京大學學生周刊》第14號，1920年5月1日，段云章、沈曉敏編著《孫文與陳炯明史事編年》，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70頁。

[3]《北京檔案史料》1986年第1期。轉引自任建樹著《陳獨秀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23頁。

[4]張國燾:《我的回憶》第1冊，東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99頁。

[5]海隅孤客:《解放別錄》[臺灣]文海出版社，第12頁。吳玉章后來是著名的共產(chǎn)黨員，而早年信仰過無政府主義;徐謙在上海參與過“社會主義者同盟”的一些活動;戴立夫，又名戴任， 1922年5月參加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一次代表大會，后加入過中國共產(chǎn)黨，并在黃埔軍校工作過。這幾個人與華南區(qū)“社會主義者同盟”的關系，尚須進一步查證。

[6][7][9][21][28]海隅孤客:《解放別錄》[臺灣]文海出版社，第16、18、29、31、39頁。

[8]陶德麟、李其駒的文章載《歷史研究》1979年第8期。

[10]《香山鐵聲報》1921年5月16日。

[11]《訪問陳伯衡記錄》，文中說:陳獨秀在《新民國報》上，發(fā)表了關于教育方面的計劃。見《廣東黨訪問資料》之七。譚平山《怎樣可以使勞動者發(fā)達》一文，也說到陳獨秀有“教育改造計劃”。見《廣東群報》1921年元旦增刊。

[12]《香山鐵聲報》1921年3月14日、17日。

[13]李季:《我所希望于民國十年的廣東》，見《廣東群報》1921年元旦增刊。

[14]《查拿攻擊陳獨秀魏邦平傳單者》，文中說:“省署令公安局，查拿昨派傳單攻擊教育委員會陳獨秀委員及警備處魏邦平之人?！薄断闵借F聲報》1921年3月10日。

[15]《陳獨秀離粵》，《香山鐵聲報》1921年5月16日、5月17日。

[16]《陳省長表示興學之決心》，《廣東群報》1921年5月16日。

[17]《省長挽留陳獨秀之堅決》，《廣東群報》1921年9月13日。

[18]《教育委員會歡送陳獨秀》，《廣東群報》1921年9月10日。

[19]《籌辦群報的緣起》，《廣東群報》創(chuàng)刊號。

[20]《廣東群報》刊登于《新青年》的廣告詞。

[22][29]蔡和森:《中國共產(chǎn)黨史的發(fā)展》，見中共廣東省委黨研究委員會辦公室編《“一大”前后廣東黨組織》，1985年印，第65、69頁。

[23]張國燾:《我的回憶》，第1冊，東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128頁。

[24]《訪問陳伯衡記錄》，見《廣東黨訪問資料》之七。

[25][27]陳公博:《我與共產(chǎn)黨》，見中共廣東省委黨研究委員會辦公室編《“一大”前后廣東黨組織》，1985年印，第87、102頁。謹按，此文是孫、陳分裂若干年后寫的，所謂對陳炯明的津貼“絕不愿意接受”云云，可能只是陳公博為表明他與陳炯明早已“劃清界線”的一種表示。

[26]《廣州共產(chǎn)黨的報告》，1921年，中央檔案館等編《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甲1，1982年印，第2頁。此文被認為是陳公博代表廣東黨組織在中共“一大”的報告。文中說“于是，我們開始成立真正的共產(chǎn)黨，宣布《社會主義者》日報為從事黨的宣傳工作的正式機關報”?！渡鐣髁x者》日報應為《廣東群報》。

[30]陳獨秀致吳廷康的信，1922年6月30日，《共產(chǎn)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二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303頁、304頁。

[31]陳獨秀:《陳家軍及北洋派支配下之粵軍團結》，載《向導》第24期，1923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