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之光的領地”
一
棕櫚……!
那時替你在綠葉水里洗澡;綠色陽光染透了海水;你母親的女傭們,皆是些光潔的大姑娘,她們在你身邊移動溫暖的雙腿,而你卻哆嗦……
(我說的是早年盛世,那時,周圍衣裙簇擁,光明普照領地。)
棕櫚!還有蒼勁的根藤
那份溫馨……!那片土地
惟愿分外欲隱欲現(xiàn),蒼穹分外深邃,
那時的樹木參天,厭倦了朦朧的構想,而編結著糾葛不清的聯(lián)姻……
(我尋味地做了這場夢:安逸地逗留在若狂的風帆當間。)
那些攀高的
彎曲的根藤喜慶
奇妙的通道條條暢通,拱頂和殿堂的創(chuàng)建,
于是光明,令萬物滋長的豐功更加純潔,締造著這純白的王國,隨我領去那兒興許是自己沒有影子的形體……
(我說的是早年盛世,昔日,周圍簇擁著男人們和他們的姑娘,他們咀嚼著那樣的葉片。)
那時,男人們
話語有多莊重,婦女們手臂有多悠閑;
那時,大牲畜默然,如同我們,同是以根藤為食。簡直叫養(yǎng)尊處優(yōu)!
而且它們的眼睛偏愛向濃蔭處久久地張望……
(我做了這場夢,消耗了我們又不留蹤痕。)
二
我母親的使女們,高大而光潔的姑娘……我們的神奇的眼簾……呵,
光明!呵,恩惠!
管叫任何事物,我都牢記了它有多大,管叫一切動物,也牢記了它有多美。
呵,我那些朵兒更大的、貪婪的花,在紅葉簇間,吞食我那些多美的
綠昆蟲!園中的花球散發(fā)家族墓園的氣息,還死去了最小的妹妹,我見識她的桃花心木棺,可發(fā)香啦,透過三間臥房的玻璃窗。那時候可不該拿石子彈死那蜂鳥……然而大地在我們的捉弄下馴服得如同那位侍女,
那位應分坐張椅子的,每逢家人聚到一起。
……草木的虔誠,啊,光明,呵,恩惠!……
還有這些蒼蠅,這類蒼蠅,往花園的最末的階臺飛去,如同光明飛快地唱過去!
……我想起鹽味我記起那份鹽味兒,正是黃膚色奶娘從我眼角擦去的鹽味。
那位行祭的黑巫師總訓說:“世界如同獨木舟,轉呀轉呀,轉得壓根兒知不道大風強笑還是哭……”
接著我的眼睛馬上描繪出
明晃的洋面上一個搖擺的世界,認出檣欄中光滑的桅桿,透過枝葉的桅樓以及駛風桿和橫桁,藤條的穩(wěn)索,
就是那兒,抽得老高的花朵
化為阿蘇兒的啼喚。
三
……還是這些蒼蠅,這類蒼蠅,又飛到花園的最末的階臺……有人喊。我就去了……我尋味地說著話兒。
——若非童年,那么以往是,如今再也尋不見的究竟是什么?
平原!緩坡!那會兒
根本不興類別!因為全是光曜的領地和疆界。而且光和影簡直是形影不離的一回事……我說的正是一種尋味……周圍熟果。
興許蒂落
而我們唇邊的快感卻無一絲敗味。
男人的嘴唇看上去多莊重,唇邊閃動的陰影就更濃,女人手臂多悠閑,便撩起更多的夢想。
……我的四肢正增長,又增重,都添了年紀!我再也認不出水磨和蔗田的任何一處,對孩子們的夢來說,都按活水暢流的方式派了用場……右邊
運進咖啡,左邊照例收木薯
(呵,疊起的船帆,呵,溢美的事物!)
而從這兒走的是烙了印的馬匹,短毛的公騾,公牛都打那邊過;
這里擱鞭繩,那里就聽到烏鴉“安娜奧”鳴叫——再過去便是磨坊堆積斷殘的甘蔗場。
加上一片行云
又紫又黃,可可李的皮色,逢它頹然滯住給火山頂戴上金冠,竟然唱名喚出茅屋內
一個個侍女
若非童年,那么以往是,而如今再尋也不見的究竟是什么?
四
因為全是光曜的領地和疆界。畜群登上斜坡,隨行的乳牛散發(fā)甘蔗汁液香甜……我的
四肢正增長,又增重,都添了年紀!我記起
那一天的痛哭,那天挺美又挺恐怖,挺恐怖……
記起慘白的天穹,呵,一派靜寂!它一下燃燒,宛如火熾的目光……我痛哭仿佛在年邁而溫柔的掌心里埋頭痛哭……
呵,恰似一陣純粹的抽泣,無需愛憐,呵!就是那樣,那陣嗚咽搖落我的亮額,猶如一顆大星辰。
……你的母親當時何等美麗,卻面色蒼白
當她俯下修長而怠倦的身子
給你戴穩(wěn)那頂麥秸或陽光編就并飾以雙層
葉片的,沉甸甸的太陽帽
而且當她那襲漂紗的衣裙掀動而作響,一邊刺破那委之于陰影的夢,一邊淹沒你的睡意的時候!
……我的保姆本是混血娘,渾身散溢篦麻的香氣,我老見她額上晶瑩的汗珠在眼角眉稍閃動——還有那張溫熱的嘴,帶有河畔薔薇蘋果于午前發(fā)出的氣息。
……卻是她善治蚊傷的本領,
我還要說那麗人兒,雙臂總那么白皙,還有那柔順又火熱的花容,探出百葉窗俯就你們象牙色的
闊眼簾。
……然而我不曾分辨他們的全部話音,也認不出全體男男女女,雖然都在高層的木宅內
侍奉;可是我仍久久地記住
那張張靜默的面孔,色同木瓜容有怠倦,分別站在我們每張坐椅背后,猶如死寂的星辰。
五
……呵,我有理由贊揚!
我的額頭,黃膚色的手捂過,
我的腦門,你可曾記得盜汗?
可記得發(fā)燒難眠的子夜以及水罐子那股氣味?
可還記得清早水灣上自舞的青幽曙光的花朵
和那正午的鐘聲,陣陣蓋住蚊蚋與多彩的大海射出箭鏃的聲息……?
呵!我有理由!呵,我有理由贊揚!
泊在碼頭放送樂曲的那些海輪。那多處的蘇木岬角;那些正裂的椰子……但是那些停泊放送音樂的輪船后來又如何了呢?
棕櫚……!那時
一片大海,容易輕信又為隱約的遠航困擾,層浪迭起,如同座座果園上空的天穹,
洋溢著金色海產,紫魚和飛鳥。
那時,更為宜人的陣陣芳香,飄自最華美的林梢,
擴散著陳年的氣息,
又經過我父親園子里月桂的獨特熏陶——呵,虛幻!
一個為金甲玉鱗所榮耀的世界,困惑到發(fā)狂的地步了。
(……呵,我有理由贊揚,呵,華貴的傳說,呵,豐盛的筵席!)
六
棕櫚!
瞧那迸發(fā)巨響的住宅上空,如許交鋒的火焰長矛!
……陣陣人語成了為暴風裹挾的一片洪亮的聲響……父親的木船,夠勤快的,載來一船白人巨擘;總之,還許是群蓬發(fā)的天使;亦或是些身著上等布帛頭戴節(jié)骨木心寬帽的壯漢(如我父親那樣高尚正派)。
……正在這天早晨,我親見裸體的海水蒼白的水域上,沿著西海岸駛來王侯及其快婿,上流的男士,衣冠楚楚又不茍言笑,因為午前的大海成了那樣一個禮拜天,一位上帝的形體為休憩完全占有,綣縮了雙腿。
到了正午,好些火炬都高舉為我出逃。而我現(xiàn)在以為紫檀和白鐵皮構建的拱門和廳堂都燈火齊亮,迎著火山的夢想,
恰當那時,大人們令我們合掌膜拜那尊盛裝的偶像。
棕櫚!還有蒼勁的根藤
那份溫馨……!信風吹拂,野鴿和那頭栗色雌貓都給那片繁茂的帶刺葉叢
打成一個個大洞,而在洪水芳香的夜色對照下,
嫣紅間綠的月光宛如累累高懸的芒果。
*
……然而那時叔伯們都低聲同母親細語。他們都將乘騎拴在門前。而且整個宅邸都經受住了,掩映在樹影搖曳下。
19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