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達吉瑯

我第一眼看見你，扎西達吉瑯

我就知道這是歸宿，是我尋找的天堂

從漆黑的夜路剛一轉(zhuǎn)身，我看見了我的經(jīng)筒

被陌生的僧人轉(zhuǎn)個不停

他們的眼光打量著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們繼續(xù)打量我，像在端詳一本破舊的經(jīng)書

其實他們也無惡意

只是對我的來臨有些吃驚

這時我聽見尖塔上有人喊我

那是風(fēng)鈴傳來的聲音

為這建在心中的高塔提升了高度

直到天色微明，菩提樹的葉子輕輕搖動

我才感覺我想得到的

和我只隔香案，只隔一口氣

——不勞頓你們了

讓我自己舉起酥油燈吧，舉起這天堂的重量

用我自己那雙塵世的手

親自安放我

扎西達吉瑯

你一定知道我今天會來

早已為我打開寺門

沿山而上的石梯也潑過凈水

那些絲綢縫制的哈達，一定是我的襁褓

那種細膩的撫摸只能來自母親

讓我進門吧，我只是一個嬰兒

我不哭，我不影響你們前世而來的修行

傷逝

哦，七月，我無法吻干的淚水

蝴蝶死在花叢這不奇怪

我看見它剛才還在飛舞。一朵花的安詳

讓我的手伸出又縮回。從此

不要再提悲傷，也不要死死盯住南飛的那些鳥

要原諒匆匆而過的人

或許他們有更加隱秘的原因

沒有向我們告別

七月的鐐銬，我還看見了你

這藏在暗處的繩索，讓我的青春多數(shù)荒廢

其實我已沒有責(zé)怪的意思

已經(jīng)接受了懲罰，月光下的長跪

已被一場大雨沖刷干凈

長途跋涉的那個女子也原諒了我

一條道路，被舉過頭頂

七月的情人跑到懸崖上

等我從七月跑出來

是是非非暫時拋在身后，她們始終離我不遠

故意高聲談?wù)?，為了讓我能聽?/p>

如今七月已到了中年，再有兩個月

我身體的碎屑，紛紛揚揚

將鋪滿曠野。但是現(xiàn)在

多少美滿都在等一個虛構(gòu)

在這個早晨，我想到傷逝

這是突然來到的感覺，之前我并沒有太在意

我感覺自己在水中緩慢下沉

稻草一樣的女子離我很遠

青春、愛情以及盲人的眼睛

全部倒在沿途。

倒下為什么還快樂?

而沒有像我一樣，一種苦惱挨著另一種憂愁?

暗示

那一刻，群山從峽谷深處斷開

兩岸是絕壁，已經(jīng)沒有相連的可能

大河依然是大河

從那斷裂處側(cè)身而出

我能看見沿河兩岸的歷史

被村莊緩緩凝固

我站在岸邊，仔細辨認時間的走向

刀耕火種時我還未孕育

后來我成長，繁衍了子孫

但還是太晚。不僅無法更改這一切

反使自己成為時間的孤兒

被這群山大河所阻擋

當(dāng)巖石風(fēng)化，記憶回到田壟

無法解開的暗示又一次被播種

黑暗中的舞者

當(dāng)你什么都看不見

你的內(nèi)心也將伸手不見五指

這讓我無法辨認你低緩的音樂

一條失去方向的河，漫過你的頭頂

這些舞蹈

如同落水后求生的本能

我們每一個人

都有這種經(jīng)歷

我們總在黑暗中才敢于上岸

才敢打開自己的身體

讓這些清水流進饑渴和干旱

在這河流的旋轉(zhuǎn)中，繼續(xù)生存

寂靜的天空

此時我坐在高山上，盡量與天空接近

以往過于看重腳下，也很少抬頭

當(dāng)把畢生的精力揮霍在一條路上

才看到天空密密麻麻的腳印

這些離開土地的跋涉

有時被烏云掩蓋，有時被雨水沖刷

但是越來越清晰。

如果太陽準(zhǔn)時回去，星星出來

靠近北斗七星的位置應(yīng)該是一座寺廟

那么多人在安睡

沒有木魚，只有無聲的香火

如果這種寂靜還不夠

當(dāng)黎明到來，我們又要去奔波

天空瞬間凝固了，那是眾神屏住了呼吸

瓦罐

不知道為什么總想起那只瓦罐

瓦罐里有一塊童年的月餅

那時候我很小，很多事情失去記憶

只有那只瓦罐，始終沒有破碎

使我人生很完整

我的家在鄉(xiāng)下，母親多病

我能自由活動的場所只有臺階和磨坊

房子是茅草的，靠山墻的房頂有一個破洞

每到中秋的時候

月光剛好穿洞而過，落在瓦罐里

只是沒有聲響，那時夜里只有母親揪心的咳嗽

守著那只瓦罐，日子過得很慢

母親幾次要用瓦罐熬湯藥，想想，又放下

她知道我為她咽下口水

為她留著一年才一塊的孝心

母親的手很遲疑，我不懂每次母親為什么

都會背過臉，始終沒有再動那只瓦罐

直到那塊月餅被風(fēng)化，比一塊石頭還硬

在貧窮中長大

瓦罐后來被我埋在母親的墳邊

這也是母親的心愛之物，磕磕碰碰

在那個四面漏風(fēng)的家里，一件多么重要的器物

只裝過一樣?xùn)|西

那只年代不詳?shù)耐吖?/p>

隨后被我深埋心底

不知不覺又逢中秋，那瓦罐中的月餅

在天上，時遠時近

秋天，我的羊群

這是一個真實的下午，秋風(fēng)橫掃過我的內(nèi)心

橫掃過我的原野

悲涼的季節(jié)在追趕我的羊群。

原野上，我的鞭子失去了方向

大地將要結(jié)冰。沿著枯草的倒伏

它們在奔跑、在逃命

這些溫順的羊啊

在原野的最深處，沒有片刻的停頓

被一種力量所驅(qū)使，似乎身后就是死亡

我感覺自己就在這一群羊之中

也在瑟瑟發(fā)抖

這個季節(jié)沒有留下一點點寬容

結(jié)局

我內(nèi)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飽滿

你燃生炊火，這是今生最后時刻

在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

安頓好我的流浪

你取出珍藏的酒杯

我無法忍住的沖動

是讓雪花飄在杯里，讓一種寒冷的刻度

高過無聲的天空，神的眼睛故意微閉著

祈禱的聲音也來敲門

而此時，我們正在對方的懷里

在彼此的生命之中借宿或疾走

一起舉杯，飲盡最后的淚水

這要感謝天賜，冥冥中的相遇

我所有的不敬與哀傷都被你融化

平地而起，離開腐爛的蠟燭和刀刃的寒光

甚至肉體也開始舍棄

蒼鷹已經(jīng)覬覦很久

賞賜給他們，這些塵世的鷹

我們由此得到自由

我們擁抱，暖熱靈魂

欲言又止的時候

在一個結(jié)局中，我們走

啞語

是誰看見了我最新的皺紋?

我生命中這最隱秘的啞語?

立夏這天，昏暗的燈光比黎明醒得還早

我已經(jīng)感覺到這深深的溝壑

因此我對自己也開始沉默

煙斗的微光

讓一根火柴倒了下去

其實也許是微不足道的思慮

我的額頭已經(jīng)布滿甲骨上的字符

如果你現(xiàn)在見到我

我敢說你讀到的是原著

雞又叫了一遍

荒唐而多余

創(chuàng)作短言:每一首詩都應(yīng)該有靈魂，都應(yīng)該像一個人一樣活著。同時如果靈魂有高度的話，我愿我的詩是到達那個高度的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