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里,世界文化遺產(chǎn)地,中國十大歷史文化名鎮(zhèn),位于太湖之畔,古運河之東,隸屬蘇州,歷史可追溯至五六千年前的“崧澤文化”和“良渚文化”,先秦即成市廛,漢唐日趨繁華,“宋元間,民物豐阜,商販駢集,百工之事咸具。園池亭榭,聲技歌舞,冠絕一時”,明代“地方五里,居民千余家,室宇叢密,街巷逶迤,市物沸騰,可方州郡”。從南宋紹興初年(1131年)“始稱鎮(zhèn)也”。
同里因四面環(huán)水,只通舟楫,絕少兵燹,歷來是官宦退隱,富賈置產(chǎn),文人雅集、逸游之絕佳地,近千年漫長的市鎮(zhèn)生涯賦予了同里豐饒典麗的物質遺存,精巧雅致的享樂主義回音,順適逍遙、超然物表的歷史余韻和敘事、虛構、想象的戲劇化?;蛟S正如傳說的那樣,同里本名確為“富土”。
改名巫術
“唐初為銅,宋改為同,舊名富土,后析田加土為同里。”這句被引述最多的關于同里鎮(zhèn)名更迭的表述,來自清嘉慶年間修纂的《同里志#8226;地輿志》。兩字相疊、“析田加土”、上去點、中橫斷的江湖術士式算命把戲,只描述了“富土”到“同里”的演變,而與“銅里”到“同里”的歷史自相矛盾。
方志上還記載了這樣一個傳說:隋煬帝貪圖享樂,導致國庫漸趨空虛。某年南旱北澇,遍地歉收,國家稅收指標無法完成,享樂計劃面臨擱淺。于是煬帝下旨,要求富裕之地加交皇糧。催糧官來到吳江,聽說有個“富土”,便發(fā)出繳納皇糧的限令。民間某秀才想出拆字妙法,并付之于大規(guī)模的行動,更改了所有招牌、路標和稱謂,一夜之間將“富土”變?yōu)椤巴铩?,從而避免了一場災難。故事雖然它表面上與志書的敘述距離更遠,卻隱秘暗示了同里富裕的淵藪,即如顧頡剛所說,是在 “隋朝”、拜煬帝開通大運河之賜,隨江南地區(qū)的經(jīng)濟繁榮而催生的。
村夫野老的口耳相傳,雖然難以經(jīng)受邏輯的推敲,但是我們卻可以從中窺見隱約真相:歷史上這個叫做“富土”的小鎮(zhèn),一定曾經(jīng)陷入過物質的泥淖,很可能是一場家族陡變導致的人倫慘劇,或者是淫風逸俗釀造的社會劫難。根據(jù)古老的巫術理論,名字,是命運的注腳,而改名就意味著與過去徹底斷裂,開始新生。痛定思痛的人們?yōu)榱吮苊鉃碾y再次降臨,于是在一夜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富土”換成了“同里”。把張揚顯擺的物質訴求,轉化為敦倫厚俗的道德教化。
也就是在那一夜之間,人們開始了對物質的普遍的不信任。
想象與旁觀者
錫劇《珍珠塔》傳奇,是你來同里之前一定要看的。湖南世家子弟方卿因奸人陷害家道中落,投奔襄陽,向姑父姑母告借求助,姑母方朵花刁蠻勢利,冷嘲熱諷,而表姐陳翠娥賢淑善良,假托點心,暗贈珍珠塔;姑父陳御史深明大義,以女相許。三年后,方卿高中狀元,官封七省巡按,二到襄陽,羞辱姑母,并接母回家、奉旨成婚,一家人歡樂團聚。在浪漫傳奇的愛情外表下,寄寓了信守承諾,“善待他人”,“窮不失志”、“富不癲狂”的傳統(tǒng)教誨主旨。
劇中的陳御史,其實指的就是同里人陳王道,明嘉靖時曾任南京監(jiān)察御史。方氏是其續(xù)弦,為同里九里湖南側小廂村人。所謂“襄陽”,當從“廂”諧音而來,而所謂方氏“世居湖南”,即是“九里湖南”的意思了。他們也的確生有一女名叫翠娥。御史府在鎮(zhèn)區(qū)石皮弄,現(xiàn)在已開辟為珍珠塔景區(qū),依然是庭院深深。九松亭在鎮(zhèn)區(qū)西郊原宋人葉茵水竹墅別業(yè)中,白云庵在英字圩火涇橋東,為陳氏家庵,毀于1960年代??箲?zhàn)前夕,陳氏后人整理古舊書籍時,曾發(fā)現(xiàn)一本“妝奩簿”,有陳家的堂名,首頁以正楷書寫“珍珠寶塔全座”,與劇中贈塔吻合,只是原物已不知去向。
歷史中的陳王道清廉、干練,不僅在朝廷聲譽頗佳,在民間也頗有好評,為何反而被劇作家如此奚落?傳說有一年陳御史五十大壽,方家姑爺前往祝壽,見正門外人來人往,道路擁塞,于是就令隨從挑禮擔從邊門備弄進府。陳府正門平日緊閉,邊門進入本習以為常,誰料人多嘴雜,看見的誤認為方氏輕視鄉(xiāng)間至親,拒由正門迎進?;蛟儆腥颂碛图哟?,挑撥是非,于是愈傳愈烈,謠言四起,終于面目全非。后吳江人沈自序根據(jù)這一傳言,并參照陳王道家史整理加工,形成看本《一種情》,再以“九松亭”、“珍珠塔”之名進入蘇州評彈,并逐漸滲入錫劇、越劇、淮劇等劇種,最終廣泛流布于江南地區(qū)。
這是古鎮(zhèn)的又一自相矛盾之處,它表達的依然是隨同里一起而來的對物質的疑慮。其本質卻是民間下層的旁觀者對上層權勢人物的富貴生活、對一個不能進入其內的物質空間的想象。
兩個人的園林
從陳御史府步行到退思園,穿小巷過石橋慢慢踱過去,也不過五分鐘,歷史的腳步卻走了三百多年。這本來也是普通人無法進入的空間。
退思園落成于1887年,1970年代末才受到重視,成為文物保護對象,2001年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其間一百多年,是封閉、荒廢、占用、毀壞,是大會堂、夜校校舍、大煉鋼鐵指揮部、廠房車間,是混跡、隱身、庸常,泯然于眾物。漫長歲月中,退思園偏居一隅,湮沒無聞,隱逸于千篇一律的日常建筑中,隔絕于公眾視野之外,無緣于文人燕會雅集,不見于詩文題詠。
剔除時代和環(huán)境的因素,我們可以理解成這是由它建筑風格產(chǎn)生的自然結果,是如其所愿。退思園外簡內深,含而不露,外表極似尋常人家;占地極為儉省;住宅面積幾占半壁江山,嚴肅規(guī)整,盡顯日常氣息,將輕盈空靈、疏朗簡遠的園林遮擋得嚴嚴實實。它就像一個深具城府、老于世故的老人,深知人心險惡,因而不顯山露水,不特立獨行,隱匿鋒芒和棱角,將自由不羈的自我深藏于簡淡原樸的外殼下,抱愚守拙。
1884年,代理鳳潁六泗兵備道,同里人任蘭生,遭內閣彈劾 “盤踞利津,營私肥己”。慈禧親自過問此事,不過沒查到什么結果,只查出他在無利益驅動的情況下留用了一名本已撤職的官員,即所謂“信用私人”。任蘭生按照好友左宗棠、彭玉麟的教導,在進京接受慈禧訊問時,只回答“是”,不做任何辯解,讓慈禧雖然一腔怒火卻也沒處發(fā)作,再加上左、彭兩張老臉,任蘭生得以逃過一劫,罷職還鄉(xiāng)。
任蘭生回家后拿出多年積蓄的“十萬雪花銀”,請本鎮(zhèn)隱士袁龍,為他建造了一處“退思補過”的園林,打算把自己關在園子里終老天年。
袁龍,字東籬,號復齋,為人平易謙遜,寡欲沖淡,詩詞、書畫、篆刻獨擅一時之勝。陳去病在《五石脂》中褒揚他“澹泊寧靜,悠然物外,尤有遺民之風”。金松岑在《復齋先生遺集序》中說,袁龍每日必到茶亭與同好“論文藝,論鄉(xiāng)先賢掌故,論桑麻晴雨,而不及時政”;甲午海戰(zhàn)時,“海內之士抵掌談變法,而先生閉口仍未嘗及時政”。他也是一個看透了世態(tài)人情的人,任蘭生請他造園,正是完全相宜的。
遺憾的是,任蘭生沒能死在他的退思園里,而是死在了抗洪救災的任上。而退思園對袁龍來說,不過是他的一件作品而已,作品完成之后,就有了獨立的生命,與藝術家本人有何瓜葛?
名士
同里歷來文教昌盛,以一彈丸小地,自宋至清末,有狀元1名、進士42名、文武舉人93名,名士高賢,更是代不乏出,幾乎建構了一種個體上的清靜自放、澹泊寡欲和任性率真、逞興使氣,帶有超越性的精神氛圍和隱性傳統(tǒng),正是這種潛在的、本土的氛圍和傳統(tǒng)形塑了同里名士性格的底色,這方面,袁龍是一個典型。金松岑以景仰的語調稱袁龍為“獨行君子”。
陳去病和金松岑如此推崇袁龍,不僅僅因為他們與袁家世代交好,還因為他們本身也有這種名士風范,所謂惺惺相惜吧。
抗戰(zhàn)勝利后,國學大師金松岑回到故鄉(xiāng),目睹接受大員們五子登科的丑劇,憤慨不已,給最高當局寫了封請命書,由吳稚暉轉呈。蔣介石看后勃然大怒,問,金某人為誰,何其言辭如此激烈?吳稚暉回答:“此江南老名士,愛國心切,宜以禮待之。”我行我素,坦率、天真的書生意氣直到生命終點仍然故我。
陳去病雖然是南社最具分量的發(fā)起人和反封建斗爭的熱情參與者,但名士氣也并不遜色。他為人傲岸、灑脫,不拘小節(jié),時時呈現(xiàn)出閑適懶散、放達不羈的名士氣質。從1898年開始,陳去病發(fā)動組織了雪恥學會、黃社、神交社、南社、秋社、匡社、越社等眾多團體,創(chuàng)辦之初熱情風發(fā),但很快就意味索然,轉而他顧。像從神交社的雅集到再建議建立南社,僅有4個月。再如辦報,1911年11月,他在蘇州創(chuàng)辦《大漢報》,開始樂在其中,但不久就厭煩于瑣碎、繁雜的事務而熱情消退,辦了一個月就關門大吉?!段迨愤@本筆記作品,追根溯源蘇州民間反清斗爭,充滿借鑒意味和激勵意義,但我們不時也能看到洋溢著懷舊情結的對舊時人、地、物的考證和念想,以及“佳辰月夕,畫船簫鼓,淺斟低唱,此樂最不能忘”的文人稟性的表白。
“我不在南園茶社,就在去南園茶社的路上?!被蛟S1930年的陳去病也想這么說過,這時離他生命的終點只有三年多光景。他晚年每天去喝茶的“福安茶館”,就是那年更名為“南園茶社”的。這當然是陳去病一時的異想天開(去掉中間二字即為南社,意在紀念),不料,茶館老板竟一口答應了?,F(xiàn)在陳去病和老朋友柳亞子的蠟像,正沒日沒夜地坐在茶社的二樓上,聊天對飲。只可遠觀,卻已經(jīng)沒有人能夠進入他們的世界了。
斷裂的古鎮(zhèn)
同里古鎮(zhèn)區(qū)面積為0.87平方千米,在小鎮(zhèn)走上一圈,就像到游樂場逛一圈一樣輕松。同里,當然不適合僅僅為宣泄體力、轉移精力的走馬觀花者;同里的土特產(chǎn)為各式糕點、蹄髈和諸如雞頭米、白魚這樣的水產(chǎn)品,凡江南古鎮(zhèn)即有——同里也不太適合那些饑餓的饕餮和物質的貴族;同里老宅眾多,彌漫著一種濃郁的懷舊氛圍,現(xiàn)存有一定規(guī)模和具體名號的就有99處,但這些大多凋敗、衰落,陷于日常之用的屋子對于古建的門外漢也許并無出奇之處,被異域風情的獵奇者、追尋夢境的唯美主義者收入囊中的也許只是一種不合時宜的滄桑;同里在明初有“前八景”、“后八景”之說,但附會居多,出眾之處稀少,且多已不存,自然的獵艷者的失望在所難免。
同里的本質與喧鬧無關,與消費無關,與物質無關,與集體無關。它需要停留和獨處,需要寧謐的棲息,銳利的聽力,安靜內省的歷史感和充滿想象力的時空錯位感。同里的魅力在于夜晚。白天的同里是現(xiàn)實的,遍布庸常氣息和世俗意味,而晚上的同里則是歷史的、超越的,洋溢著莊嚴、深邃之美。夜色中似淡若濃的煙霧,模糊的輪廓給歷史的聯(lián)想提供了審美和想象的距離,那些古老的宅子仿佛乘著黑暗和朦朧的梯子回到了往昔,又帶著歷史曖昧的的謎語現(xiàn)身。身在夜晚的同里,就像隱匿于歷史的卷冊之中,一個人完全無聲無息,好像死亡,甚至名字也已丟失。在同里,夜晚的神秘給予人的震驚也許超過了我們所能想象的程度。這樣,作為背景的那些久遠的老宅、那種彌漫著陳舊變遷的整體氛圍才會顯現(xiàn)影響和精神的價值。這種白晝和黑夜的疏離與斷裂也許正是對古鎮(zhèn)同里的最貼切的精神分析。
同里漫長復雜的歷史需要凝視的眼睛和聆聽的耳朵,需要反躬自身的胸襟。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凝望夜晚同里的臉龐,想到了陳去病故居的蕭颯,想到了計成漫漶模糊的人生蹤跡,想到費鞏蕩然無存的童年,想到了當年倪云林為之傾倒的葉澤湖已經(jīng)變成了魚塘,想到了無數(shù)個匆匆流逝的夜晚,并在繼續(xù)流逝。這些,是白晝所不能給予我們的。
200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