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里正在召開黨組會，主要是傳達學習全市法律援助工作會議精神。趙局長向來以口若懸河著稱，正當他講得神情投入的當口，會議室的門被人推開了，一四十歲上下農(nóng)民模樣的男人傻頭傻腦地探著腦袋，沖著會議室內(nèi)喊:“二狗哥，二狗哥在嗎?”趙局長顯然不高興，他耷拉著臉，朝坐在門邊的辦公室主任使了個眼色:“小胡，你出去看一下，看是不是又是上訪的?上訪也不看一看場合!”胡主任很快領會了趙局長的意思，迅速起身將那位男子推出了會議室，并大聲呵斥了一番。

會議室里經(jīng)過一陣短暫的騷動后很快恢復了平靜，趙局長繼續(xù)著他的講話。

散會后，戴維第一個匆匆走出了會議室。近來他幫一位朋友打贏了官司，約好這天晚上這位朋友在醉仙樓請他吃飯，朋友還派司機開著奧迪車在門口恭候著他。身為縣司法局副局長，戴維分管司法鑒定和法律援助工作，這是一份肥差，每天奔波于飯局之間幾乎是他工作之余的主要活動。

當戴維打開車門貓腰剛要坐進車時，不想車門被人一手抓住了，此人正是剛才闖進會議室的那個男人?！岸犯?，我想……想找你幫個忙!”男人吞吞吐吐地說。戴維沒好臉色地關上了車門，黑色奧迪徑直朝醉仙樓方向駛?cè)ァ?/p>

路上，司機滿是狐疑地問道:“戴局，剛才那男的認識您嗎?”

“神經(jīng)病，哪個認識他!”戴維鄙夷地笑了笑。司機也附和著說:“十有八九是個神經(jīng)病，一大把年紀的還沖您叫哥?！?/p>

吃完晚飯回家。到家后，戴維陪著老婆周婕看一部熱播的電視劇，正看到起勁的當口，門鈴響了。周婕起身去開門，只見一個陌生男人呆呆地站在門外，膽怯地問:“請問二狗哥在家嗎?”

“哪個二狗哥，你是不是找錯門了?”

“俺是金鎖呀，聽咱村的村長說，二狗就住在司法局家屬樓209號，俺找了好半天才找到這里。俺找二狗哥不為別的，就想找他幫個忙?！?/p>

“金鎖，是你呀，進門說吧?！贝骶S聞聲趕了出來。

那個叫金鎖的男子剛要進門，低頭看了看戴維家擦得锃亮的地板，很不自在地跺了跺滿是泥濘的雙腳，說:“我就不進屋了，我想找你借點錢，孩子現(xiàn)在在醫(yī)院住院，醫(yī)生說再不交錢就要停藥了。你曉得，偌大一個縣城除了你，俺誰也不認識，俺媳婦說找你也許幫得上忙。這錢……是暫時借一下，等孩子出院攢足了錢我馬上還你?！笨粗苕家桓辈桓吲d的樣子，戴維摸了摸口袋:“真不巧，我手頭現(xiàn)在只有五百塊錢，要么你先拿去應一下急?”金鎖很是感激地接過錢，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打發(fā)走了金鎖，周婕追問戴維:“你什么時候叫過二狗，怎么連我都不知道?”戴維說:“那是我兒時的乳名。那時候你還是個黃毛丫頭，咱倆也不認識，你當然不曉得?！敝苕加质且魂嚤г?“你老家咋那么多窮親戚，今兒個張三來向你借錢，明兒個李四來托你辦事，你不就是個副局長嘛，你老家的人都拿你當成‘萬金油’了。反正你父母早亡，老家也沒有個正經(jīng)親戚，以后犯不著誰都應付著!”戴維忙哄著老婆:“你是讀書人，俗話說‘好漢不打上門客，君子不打笑臉人’，這個理兒你總該懂吧!再說，人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找上門來了，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也不會來找我?！敝苕颊f:“好好好，總是你有理，你還真像個大腕似的，出手就五百，也沒打個借條，我估計你這借出去的錢呀，好比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人家是我兒時玩得最要好的伙伴，我還大他一歲呢!”“我看他都可以當你爹了，還跟你哥前哥后的。”周婕沒好氣地說。戴維嘆了口氣:“人家莊稼人，成天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當然比咱老得快!”

接著，戴維將下午開會時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周婕。誰知周婕聽了很是憤憤不平:“如今你也算得上是個有身份的人，多多少少是個副局長，這人也太不懂規(guī)矩了，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叫你的乳名?！贝骶S忙給自己打圓場:“生啥氣，你看我一直沒答應嘛!剛才也沒問清是哪家醫(yī)院，趕明兒我們抽空去看看。”周婕一瞪眼，撅著嘴說:“人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是沒事找事?！贝骶S連連點頭，模仿京劇里的臺詞念道:“娘子所言極是，為夫的遵命就是了!”周婕一下被逗樂了。

這天，戴維因為幫一個叫雄哥的房地產(chǎn)老板成功調(diào)解了一起棘手的工傷事故，雄哥特意在紫東閣為他安排了飯局，這是縣城里最高檔的飯店了。酒足飯飽之后，戴維醉醺醺地回家。到了家門口，迷迷糊糊地，戴維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個人，借著昏暗的路燈定睛一看，原來是金鎖。

“快……進屋坐，怎么站在門口呢?”戴維問金鎖。

金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剛才敲了半天門也沒見開門，估計你和嫂子都不在家，所以俺就在門口候著?！贝骶S打開門，見客廳里亮著燈，周婕正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金鎖仍站在門口不肯進來:“二狗哥，真的不好意思，俺想再找你借點錢，孩子在醫(yī)院里急著用!”周婕猛地從沙發(fā)上蹦起來，一手拿著錢夾一邊數(shù)落:“金鎖兄弟，你也知道，我們剛買了房，孩子正在念高三，這住在城里，什么水呀電呀，啥都得花錢，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也不是很寬裕。我們手頭也只有這三百塊錢，你拿去應應急吧?！苯疰i接過錢，連聲說:“大妹子，俺知道居家過日子的難處，這錢我一定會還你的?！敝苕冀又f:“還有，我家戴維好歹是個副局長，你以后甭在人前叫他二狗，你不為他想想，總該顧我的臉面吧?”“那是……那是，嫂子說得對?！苯瓞嵶炖锬钸吨Ｕf罷，揣著錢下了樓。

關上防盜門，戴維便埋怨周婕說話太嗆，周婕卻振振有詞:“對于這號人就該直來直去，如果待他太客氣了，說不定哪一天他又來找你借錢。他在外面敲門，其實我早就聽到了，我從貓眼里瞧見是他，故意沒開門，誰知讓你這個傻帽給撞個正著。這個鄉(xiāng)巴佬，現(xiàn)成的門鈴都不曉得按，只知道不停地敲門，再讓他來幾次，咱家的門非得讓他給敲壞了不可!”戴維只得忍氣吞聲，沒再說什么。

六月初的一天，戴維因牽涉一起經(jīng)濟犯罪案，被關進拘留所。他是在飯局上被檢察機關帶走的。令戴維感到萬分意外的是，在關進拘留所的日子里，除了金鎖居然沒有一個朋友來看望他，就連那些在飯桌上跟他稱兄道弟的所謂哥們兒也不例外。金鎖在拘留所里見到他的第一句話便是“戴局長……”

朋友們的冷漠令戴維心寒，家里一連發(fā)生的事更讓戴維萬分沮喪。一向成績出眾的女兒，因受到巨大打擊，高考發(fā)揮失常，勉強考取了一所二本獨立學院。學費得一次性交齊五萬元。由于要接受檢察機關的調(diào)查，他家的私人賬戶被凍結(jié)。周婕在拘留所見到戴維時，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她告訴戴維說，自己向娘家借了兩萬元，女兒的學費還差三萬元，眼下開學在即，其他能借的朋友都借過了，那些人就像回避瘟神似的遠離她，生怕被牽扯進來，沒人愿意借錢給她。實在是沒有辦法，她回到老家找金鎖催賬，金鎖不僅還了所借的八百塊錢，還借給了她三萬塊錢。戴維不明白了，不久前就連幾百塊錢的醫(yī)藥費都付不起的金鎖，這次是從哪里一下子弄來了三萬塊錢呢?

不管怎么說，戴維還是很感激金鎖，甚至有些后悔以前真不該那樣對待他。后來，戴維受到了黨內(nèi)紀律處分，幸好被免予起訴。

在走出拘留所的那一刻，戴維的手機又是出奇地忙了起來，鈴聲一直響個不停，電話一個接著一個，有的是關心問候的，有的是設宴壓驚的，也有的是托他幫忙的?？傊?，都是他先前的那些朋友。戴維推掉了所有的飯局，徑直回了老家。在金瑣的家里，戴維看到了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坐在輪椅上。金鎖告訴他，那是他的兒子小杰，因交不起學費還未念完高一便輟學了，在縣城一個建筑工地打工，在一次工傷事故中小杰被砸斷了雙腿，因為打不起官司便接受了司法調(diào)解，那個叫雄哥的房地產(chǎn)老板一次性賠付了三萬塊錢。

聽了金鎖的講述，戴維淚流滿面。他責問金瑣:“出了這么大的事，當初怎么不找我呢?”金鎖低下頭說:“當時孩子躺在醫(yī)院搶救的時候，醫(yī)藥費都交不起，哪還有錢打官司?聽說這個叫雄哥的老板很有后臺，在全縣沒有他擺不平的事，咱們胳膊扭不過大腿，只得認命。再說，你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是全村第一個大學生，盡管現(xiàn)在有個一官半職的，也的確不容易，俺總不能因為這事連累了你的前程!”戴維握著金鎖的手:“金鎖，做哥的對不住你，這官司我一定幫你打!”

金鎖激動地拉著戴維的手，充滿感激地說:“戴……戴局長，俺說過以后不再麻煩你，你看這……這又得請你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