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天總是藍藍的,白云會悠悠飄過,倏忽便被風吹得沒了影兒。只要孩子們從藍天一側(cè)的帷幕下,進入她的視野,幻化成色彩斑斕的花朵,微笑就會綻放在她的臉上。
孩子在曉梅老師的眼里就是天使。
曉梅老師是到草原支教的。無數(shù)個日夜過去,親人的電報勾得曉梅老師偷偷落過幾次淚,最終還是咬緊嘴唇,又留了下來。
那是肚子填不飽的年月,曉梅老師的到來像太陽,照亮了牧民們渴盼已久的眼睛。教室雖然簡陋,只有幾張條桌,但報名學習漢文的孩子卻似潮水,涌滿了屋子。曉梅老師走過每個孩子面前,為他們輕輕拭去鼻涕或者眼屎,揪揪幾個女孩子太陽般紅的臉蛋,眼窩濡濕。從此,朗朗的讀書聲和著鳥鳴,從窗欞里飛出。有時,曉梅老師會帶著蝴蝶樣飛奔的孩子們,徜徉于碧綠的草地上,用樹枝在河邊的沙土里寫漢字,一遍遍糾正孩子們的發(fā)音。
孩子們中學習最好的就是格桑,這是一個有著深井般大眼睛的小男孩。
格桑領(lǐng)悟力很高。有時,曉梅老師只教一兩遍他就會了,然后他會主動幫助其他同學。但格桑不太講究衛(wèi)生,一張小圓臉經(jīng)年不洗,一到上衛(wèi)生課就下意識地躲得遠遠的。
牧民們有常年不洗臉的傳統(tǒng)。每個周末下午,曉梅老師會帶領(lǐng)孩子們坐在草地上,為他們洗臉或者抓虱子;然后,把他們的衣服洗干凈,晾曬在草地上,等到下課時再穿上回家。
這時候的格桑是最抵觸的,看著赤膊的同學眼神復(fù)雜。不過,他終究是逃不過曉梅老師那一關(guān)的,無論他怎么抵抗,最終還是和大家一樣,脫掉衣服讓曉梅老師進行清剿。
格桑身上的虱子總是很多,曉梅老師會找得分外仔細。每每這時,孩子們就發(fā)出會意的笑聲。格桑則會把頭低了又低,臉也紅得像蘋果。
衛(wèi)生課結(jié)束時,孩子們就像出水芙蓉。他們帶回家的不僅是功課上的驚喜,也讓牧民們對自己的孩子刮目相看。牧民們時常會送給曉梅老師一些好吃的,她宿舍的桌上常堆滿了奶果什么的。有時,曉梅老師拿給孩子們吃,孩子們都笑著躲得遠遠的。如果有誰拗不過曉梅老師,格桑會投過去狠狠的一瞥。曉梅老師常微笑著撫一下格桑的頭,再用鼓勵的眼神示意那個孩子吃下去。
那次格桑感冒了,曉梅老師把自己的毛衣送給了他。等她從鎮(zhèn)里買東西回來,發(fā)現(xiàn)她的桌上,放著一個刻著笑臉的大紅蘋果。格桑跑遠的身影在曉梅老師的眼里漸次模糊。
有一次,曉梅老師收到家人的電報,催她回京入校深造。曉梅老師未驚動任何人,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看完了電報。她悠悠地望著藍天,望了很久很久。這時,她聽到身后一聲輕喚,老師,你怎么了?回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格桑站在了她身后。曉梅老師急忙攥緊了電報,搖搖頭說沒什么。
格桑卻不信任似的,瞅了曉梅老師半天。
那之后的格??偸切氖轮刂?,只要曉梅老師上一次鎮(zhèn)里,格桑就會緊張得什么似的。
那個平淡無奇的夜晚,格桑聽父母聊起曉梅老師第二天要去鎮(zhèn)上相親,他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格桑偷偷跑到曉梅老師的宿舍,在氈包外徘徊了很久才拍響了門。曉梅老師驚問格桑,有什么要緊的事嗎?格桑搖搖頭,又點點頭,很久才怯怯地說,老師我癢……你能給我抓虱子嗎?
現(xiàn)在?曉梅老師瞪大了睫毛長長的眼睛。
那天晚上,兩人聊了很久。格桑走時,幾次欲言又止。后來咬緊嘴唇說出一句,老師,等我長大了,一定娶你!然后臉紅紅地跑了出去……
第二天,曉梅老師去相親時,格桑神情復(fù)雜地目送了很遠。之后,大半天,格桑都是神經(jīng)兮兮的,直到曉梅老師再次出現(xiàn)在同學們面前。他努力要從曉梅老師的臉上看出答案,但他終沒看出什么??煜抡n時,他看到從曉梅老師的脖領(lǐng)處爬出一只虱子,他才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那之后,曉梅老師很少再去鎮(zhèn)上,有需要買的東西都托牧民給捎回來。也再沒聽說她相親,她似乎忘記自己還是單身了,眼里只有孩子。她帶著他們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在寬闊的草原上撒下一路笑聲。格桑也開朗了很多,上衛(wèi)生課也不再躲閃,總是心甘情愿地任由曉梅老師擺布。
曉梅老師是我的小姨,格桑卻不是小姨父。二十多年后的一個夜晚,當已成為一家上市公司老總的格桑坐在我對面,聊起我的小姨時,已是淚流滿面。他說出了隱藏在心底的痛——他故意在小姨相親的頭天晚上,讓沒頭沒腦的虱子隱蔽進她的衣服。我不知道小姨那天相親是如何抵住那份尷尬的。我心痛的是,她在那之后一直待在草原,在一次暴風雪中,為了救出即將垮塌的教室里的孩子,把自己的倩影永遠留給了那片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