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的“叛逆”
韓非主修刑名之學,最終自己卻被無情地套上了枷鎖,這仿佛是一個魔咒,比如作繭自縛的商鞅,使后來的士子們不得不步履謹慎起來。作為悲劇性的人物,韓非一生鐘情的學術(shù)主張,如一杯酒,練就了他的人生性格和人生信條,而最終,這杯酒卻成了為他壯行的最后晚餐。
韓非子,韓國的貴族,和秦國后來的丞相李斯是同學,師從荀子。按理說,六國多辯士,不說口若懸河,口齒伶俐也是必需的基本功夫,可是我們的韓非卻偏偏患有嚴重的口吃——命運跟韓非開起了玩笑。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秦王嬴政只要輕輕推開函谷關(guān),映入眼簾的,便是擋路的韓國,擋住了秦軍千萬虎狼之師的東進之路。家門口有塊石頭,換誰都會不爽。于是,秦王的劍鋒便直指近鄰。
而韓國國內(nèi),韓王的做派和大多數(shù)國君一樣,無非酒池肉林,把一些正直之士當作眼中釘。因此,戲劇性的情況便出現(xiàn)了,當邊關(guān)吃緊時,韓王才慌忙想起那些大臣大將們都在家抱小孩呢,于是臨時征調(diào)他們?nèi)跻魂囎?。要是嬴政稍打一個盹,他又溫柔富貴鄉(xiāng)去了。有這樣的國君,可以想象韓國的局面。
韓非要是也跟大多數(shù)公子哥似的,沒事哼個小曲,遛個鳥,倒也罷了。問題在于,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有他自己的主張與抱負。眼見韓國國勢一天不如一天,不僅是憂慮,而且是憂憤起來。他多次上書韓王出謀獻策,洋洋灑灑寫了十余萬字的著作,諸如《孤憤》、《五蠹》、《內(nèi)儲》、《外儲》、《說林》、《說難》之類,來闡明他的理想。這樣努力的結(jié)果是,他終于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聽眾,可惜這個聽眾不是韓王,卻是作為對手的秦王嬴政。
公元前233年,韓王安六年,也就是秦王政十四年,距秦統(tǒng)一中國僅剩12年。韓王被嬴政折騰得實在沒辦法,想起了最后一根稻草,派韓非子去秦國試一試,碰碰運氣。可是,這一試,外交努力沒試成,韓非的命卻試沒了。
韓非在秦國是這樣開展外交作為的:他對嬴政說,只要你嬴政聽我的,滅不了趙、韓、荊、魏、齊、燕,我就不是人。不但不是人,命也可以任你拿去(“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國”)。韓非不愧是法家出身,要多無情就有多無情。蘇武在北海牧羊19年,受盡千辛萬苦,無非為了骨氣,可他倒好,反水還在其次,卻要帶部隊打自己的祖國,難怪后人罵他。
嬴政對這個超級宏偉的戰(zhàn)略藍圖怦然心動,“悅之”,恨不得明天一步就能封禪泰山,一統(tǒng)山河。于是嬴政考慮該給韓非安排什么樣的職位,考慮來考慮去,卻把對韓非的任用給耽誤了。
從史書的記載看,嬴政不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況且韓非還是他極想見到的人物?!妒酚洝飞险f,秦王為了盡早見到韓非,甚至命令部隊加大攻擊力度??梢坏┮姷缴窠灰丫玫捻n非,嬴政卻一反常態(tài),舉棋不定起來,這事確實頗費思量。今人的推測是,秦王從始至終都未見到韓非本人。也就是說,除了外交場合的客套外,他們之間尚缺少一次足以達成共識的深談。而這次沒有兌現(xiàn)的深談,對雙方都是重要之極。秦王可以借此進一步認識韓非,要用其人,總得見見面吧。韓非也可以借此進一步闡明思想,取信于秦王,大而言可以得到富貴,小而言可以保住性命。
什么原因造成秦韓的失之交臂,不得而知,也許,其中最主要的因素,當是韓非的口吃。韓非深知自己的功力不在嘴皮子上,而在筆底下。于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然而,韓非因口吃而丟掉的機會,卻給了同學李斯一個可乘之機。西方有個哲學家曾說過一句相當恐怖的話:他人即是地獄。這句話用在李斯與韓非身上,真是貼切至極。
楚人李斯,也客卿秦國。所謂客卿,就好像中國留學生取得美國國籍,正準備參加議員選舉,還在準備階段,沒想到半路殺出個韓非,對他的競選構(gòu)成了嚴重的威脅。結(jié)果自然不難想象,這個擅長心計且妒忌心極強的楚國人,不顧同窗之誼,準備干掉他。
李斯還真找到了韓非的死穴,他對秦王說:“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欲并諸侯,(韓)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情也。今王不用,又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法誅之?!边@句話因襲了李斯在《諫逐客書》中為秦國謀劃的攻防思想。他為秦王謀劃說,“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jié)之”,那些名人名士,能拉攏的,不惜一切代價拉攏來,實在拉攏不了的,干脆“利劍刺之”,免得為敵所用,老給我們添麻煩。
嬴政怕的就是這個,于是不分青紅皂白,派人將韓非逮捕下獄。獄中的韓非要見秦王,李斯不讓;要申訴,李斯也不讓。不但不讓,還擅做主張,派人拿了一杯毒酒,說是御賜的,逼韓非喝下去。而等秦王緩過神來,韓非,這個因為口吃而錯過與秦王面談的人物,早已吃過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頓晚餐。
《通鑒》中有兩人評論了此事,一是揚雄,一是司馬光,二人的論點和李斯一樣,關(guān)鍵詞只兩個字:“人情”。揚子云認為,韓非之失在于信口胡話,沒有基于“以禮動,以義止”的操守,口出狂言,不留后路,犯了自大病。司馬光認為,韓非替秦國謀劃,首先一條就想把自己的祖國打倒,太禽獸了,死有余辜。而太史公在《韓非列傳》中說:“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闭f的正是韓非的性格。
韓信的市井之志
韓信不聽從武涉、蒯徹的策反,死不背漢,是其性格所致,欲報知遇之恩故也。蕭何稱之為“國士無雙”。
公元前203年,韓信率部直取齊地,肥得可以,有了環(huán)視群雄的本錢,然后派人對劉邦說:“齊地形勢非常復雜,大王就讓我代理齊王(假齊王)吧,否則怕鎮(zhèn)不住?!?/p>
劉邦一聽,火冒三丈,這不明擺著伸手向組織要官么?坐在旁邊的張良機警地踢了他一腳。盡管劉邦文化不高,但悟性極好,明白過來這一腳是怎么回事,連忙說:“要做就做真齊王,假齊王是怎么回事?!表n信如愿以償?shù)禺斏狭她R王??墒?,這個輕率的舉動,埋下了他日后身首異處的禍根。
當此之時,腦子清淺的項羽得知他的二十萬部隊連同司令官龍且盡為韓信所滅,漢軍對楚軍形成了包圍之勢。這位力能扛鼎的赳赳武夫平生第一次產(chǎn)生了恐懼心理,于是派武涉前去策反韓信,條件是:三分天下,各做地主。而不屬于任何派系的漢陽人蒯徹也看出了局勢的微妙,也在第一時間趕來湊熱鬧,讓韓信南面稱孤,三分天下。三人的謀慮竟驚人的一致,第三人就是張良,只是沒有明說罷了。
按說武涉替項羽前來游說,情有可原。可蒯徹湊什么熱鬧,他又無黨無派,就不怕被韓信就地正法?今人的推測是:韓信的假齊王之事,估計蒯徹也風聞到了,他估摸著韓信隨著勢力的壯大,可能會不老實,于是想借機撈一杯羹,弄個開國元勛干干。問題出來了,蒯徹這么一個瘋瘋癲癲的書生都看出了,身為統(tǒng)帥的劉邦能看不出來?就是這個蒯徹,后來見韓信對他的策反無動于衷,于是佯狂為巫,令人驚奇的是,漢高帝十一年(前196年),劉邦竟赦免了他,也是好命。
平心而論,武涉和蒯徹都獨具眼力,對形勢的分析,有理有據(jù),入木三分。設若韓信當時腦子一熱,雄心一動,三分天下有其一之首謀,不歸諸葛武侯明矣??墒琼n信一再遷延者,只是心存一個“義”字。他說自己給項王當差的時候,不過是一個執(zhí)槍站崗的侍衛(wèi)(郎中),“(在楚)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shù)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親我,我倍之不祥,雖死不易”(《通鑒》卷十)。時至今日,韓信這一番話在我們讀來,也看不出任何矯揉造作的成分,確是肺腑之言。當時形勢,韓信依漢則楚亡,歸楚則漢危,中立則三分天下。當此之時,韓信鐵了心追隨劉邦,完全符合他的性格,漂母一飯之恩日后不也千金投水相報么!
按理說,知恩圖報,在任何時代都是值得提倡的人文精神,劉邦后來不該那樣對他才是??墒琼n信的結(jié)局,卻又在意料之中,劉邦并沒有負他。司馬光好意地說:“假如韓信能謙虛一點,不那么居功自傲,他也能永享子孫后代的供奉。”司馬先生是希望韓信能學道張良,功成身退。問題是,韓信打小受窮,不比張良的富貴出身,以致后來見著什么都想抓住。三年大饑荒的過來人,都有一副饞相,即是此理?!顿Y治通鑒》載:“初,淮陰人韓信,家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通鑒》卷九)后來武功發(fā)達了,錢也有了,便伸手向劉邦要“假齊王”,劉邦在張良一腳的提醒之下封給真齊王。人生的因果至此上演。
我們私下揣摩韓信的前言后語,他終究不過是要榮華富貴罷了,正如夢中的阿Q,參加革命黨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娶老婆,還嫌吳媽的腳太長。而劉邦是個老辣的政治家,想的卻是漢家天下。人心難測,欲壑難填啊!這小子手里有兵,功勞又大,三大戰(zhàn)役他打了一個半,現(xiàn)在要齊王,保不準將來要……劉邦不覺打了一個寒噤,想都不敢往下想。因而就睡不著覺,史家筆法是“心御之”。打仗我不行,陰謀你不行,韓信這位“沙場秋點兵”的老將,最終連吃飯的家伙都沒保住,遑論其他。
司馬遷說:“夫乘時以徼利者,市井之志也;酬功而報德者,士君子之心也。(韓)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子之心望于人,不亦難哉?!彼抉R遷看人入木三分,這話值得再三玩味。
李廣難封
漢武帝元光六年(前129年),李廣與衛(wèi)青、公孫賀、公孫敖各率部一萬出擊匈奴。結(jié)果是,除公孫賀沒有遇到敵人外,其他三路皆與敵人遭遇,衛(wèi)青大勝,而公孫敖與李廣大敗,幾乎全軍覆沒。李廣自己也被俘,靠著過人的勇力和膽識,奪了匈奴白馬小將的馬,這才逃回來。依漢律,敗軍之將得處死,幸好漢武帝還有一個充滿人性化的補充規(guī)定,只要出得起錢,可免死罪,貶為庶人。于是,公孫敖和李廣都被削職為民,公孫敖還被削去侯位。這樣,李廣就來到離長安不遠的南山閑居,在那打了兩年獵。
一次無聊,出門找朋友喝酒,還至霸陵亭,已是深夜。霸陵,是漢文帝陵寢,坐落在著名的白鹿原上。巧的是,霸陵尉那晚也喝得稀里糊涂,于是大聲呵斥李廣。因為根據(jù)漢律,任何人不得隨便在暗夜行動,否則一律治罪。隨從說:“這是故李將軍。”霸陵尉也是酒壯賊膽:“在職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況是故的?!庇彩遣蛔屗^去。李廣無奈,只得屈尊在野外露宿一夜。當李廣被重新起用為右北平太守時,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殺之”。
李廣身為將軍,自然應該做將軍本分的事。套一句俗話,常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而李廣竟因一點閑氣,就直取人家的性命,其無量如此,自然也就無福消受侯位。古人說,小富由勤,大富靠命,這話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得封侯,一直是李廣的心病。當年一同出來混的堂弟李蔡都官居丞相了,據(jù)李廣自己說,李蔡的才能是遠不及自己的,可他連個侯府的臺階都沒摸到,不要說“侯門深似?!绷?,因此就著急上火,終成為李廣悲情自殺的主因。李廣為了達到封侯的目的,甚至找過望氣的先生看相,可見其迷戀的程度。
公元前119年,李廣最后一次隨大將軍衛(wèi)青出征。本來漢武帝不準備讓李廣出馬,一者因為李廣年老,一者因為李廣的運氣實在太差,屢戰(zhàn)屢敗。李廣軟磨硬泡,終于泡來了個前將軍,他也把這次行動看做封侯的最后希望。
在這一點上,衛(wèi)青是有私心的,把本來屬于李廣的前將軍位置,調(diào)給了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公孫敖,想給公孫敖機會,好立功再封侯??墒沁@個目的最終也沒達到。而被調(diào)為右將軍的李廣,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火,偏偏又遇上迷路失期這檔子事,按律又得貶為庶人。忙活了大半輩子,出生入死,血雨腥風,到頭來還是一場空。思來想去,覺得冤屈得很,于是選擇自殺。他自殺前說了一番話,不但博得后人的無限同情,同時也讓衛(wèi)青沉冤至今。
其實,李廣的不得封侯與自殺,和他的個性有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此人心胸確實不夠開闊。而司馬遷的非凡筆力,又使后人悉數(shù)站在李廣一邊,進而非難漢武帝與衛(wèi)青。河南大學的王立群教授說,“是劉徹和衛(wèi)青聯(lián)手謀殺了李廣”,便是通行的說法。南宋的黃震在《黃氏日抄》中說:“凡看衛(wèi)霍傳,須合李廣看。衛(wèi)霍深入二千里,聲振華夷,今看其傳,不值一錢。李廣每戰(zhàn)輒北,困躓終身,今看其傳,英風如在。史氏抑揚予奪之妙,豈常手可望哉?”這個評價就相當中肯。
劉邦與劉秀
劉邦的哥哥叫劉仲,劉秀的哥哥叫劉演,劉邦的性格與劉演相似,劉秀卻相似劉仲。而最終竟然是性格完全相反的劉邦與劉秀,走上了歷史的最前臺,取得與日月齊輝的事功,很好玩的一件事。
劉邦有五大好:好閑游、好喝酒、好女人、好講大話、好損人,活脫一個壞坯子。有個叫呂公的人遷居沛縣,因為是縣令的好友,縣中豪強都去拜會。這么熱鬧場合劉邦自然不能錯過,雖說官不大職位不高,好歹“亭長”也是長。身無分文,劉邦自有妙計,他大搖大擺地去了,說:“我出賀錢一萬?!逼鋵嵤恰翱帐值馈?,連張白條都沒打。卻驚動呂公親自出迎,延為首座,他也不客氣地坐下來。后來成為劉邦手下三杰之一的蕭何,當初對主子的印象可不好,甚至有點低,“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
然而呂公亦非等閑之輩,略通相面之術(shù),對劉邦端詳了一番,印象極好,于是不顧夫人的反對,決意把女兒許給了他,這便是后來的呂后??墒莿⒓揪褪遣焕蠈崳既⑵奚恿?,卻不種田??诩Z哪里來,喝西北風啊,估計劉太公也這樣罵他。雖然史無確載,但通過劉邦定鼎后的一句話可以逆推出來。一天,在未央宮落成典禮的酒宴上,劉邦對父親說:“當初父親老罵我是無賴,不如劉仲懂得持家治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我的產(chǎn)業(yè)和劉仲相比,誰多?”噎得老父無話說。
劉秀要是身居太平世界,肯定會成為南陽一帶家道殷實的大地主,因為他“性勤稼穡”,老實本分,上心打理家業(y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兄長劉演常打趣他沒出息,田舍治得那么整齊,糧倉里的糧食堆得那么滿,有什么用?把劉秀比作劉邦的哥哥劉仲。新莽末年,劉演造反,逼得劉秀沒辦法也跟著反,不反被朝廷抓著也是死。南陽一帶人看見了,說,這么老實的人都造反也,看來確實該反。于是競相反起來。
公元23年,劉秀打了一場著名的戰(zhàn)役,在昆陽(今河南省葉縣)以8000兵力對陣王莽的40萬部隊。令人驚奇的是,劉秀最后竟然贏了,前程看來確實有奔頭。可就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卻出了岔子,劉演遭更始帝劉玄的忌妒而被殺。劉秀怎么辦?是逞匹夫之勇,為哥哥報仇,還是忍辱負重、放眼長遠?考慮再三,劉秀最終選擇了后者?!拔┥钭砸^而已,未嘗自伐昆陽之功,又不敢為(劉)演服喪,飲食言笑如平?!?《通鑒》卷三十九)??梢妱⑿汶[忍之功力。
清人周永年寫了一本書叫《先正讀書訣》,中說:“鉅鹿、昆陽,皆以少勝眾。項羽一戰(zhàn)而驕,諸侯膝行而前,氣焰太露;光武一味收斂,伯升(劉演的字)為更始所殺,夜間淚濕枕席,平居卻不露色,便是成事氣量?!倍妒酚洝氛f:“高祖為人……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贝吮闶切愿裢耆煌膬蓚€人之所以成事之“法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