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蘇州城里念初中二年級的那個暑假，學(xué)校放假的第一天，我迫不及待地提著行李，匆匆地趕到蘇州輪船碼頭乘坐回故鄉(xiāng)周莊的輪船，一路上歸心如箭，樂不可支。那天下午，驕陽似火。我進入船艙，艙里已是座無虛席。我茫然地站在過道中，忽然遠處一個白發(fā)老太向我招手，走近一看，原來是隔壁鄰居陸家好婆，她挪動著身子對我說，你就坐在這里吧!我把行李放好后聽到“啪嗒”一聲，對面座位上一個女孩手里的書被我不小心碰落在地，我連忙彎腰去拾，不料她也去揀，兩個人碰了頭，彼此有些尷尬地笑了。我把她的書交給她，她立刻收斂了笑容，把書打開繼續(xù)看。

輪船開了。在一片隆隆的機器聲中，艙內(nèi)的旅客都昏昏欲睡。我覺得像鉆進了一個悶葫蘆里，透不過氣來。輪船漸漸地遠離了城市，窗外偶爾有一縷縷的涼風(fēng)吹來，像給船艙內(nèi)灑上了清新劑，涼爽舒服。

我正享受著涼風(fēng)帶來的愜意，后面有個人拍了我一下，我回頭一看，是我的同鄉(xiāng)同學(xué)阿牛，他要和我一起去后梢的棚頂上乘涼。到后梢棚頂上，我們盤膝坐下。一陣陣透心的涼風(fēng)吹來，讓我們心曠神怡。我和阿牛有說有笑地聊著天。

不知不覺，輪船進入了浩瀚的同里湖。據(jù)說這同里湖方圓三公里，煙波浩渺，湖底深不可測，無風(fēng)三尺浪。小時候常聽大人說，同里湖的風(fēng)暴，駭人聽聞，船翻人亡的事件多如牛毛，令人毛骨悚然。

忽然間，天一下子黑了，老天變了臉，烏云密布。有一股強大的氣流席卷船棚頂上，布篷發(fā)出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響，輪船無奈地在滾滾的驚濤駭浪中顛簸著，船身激烈地?fù)u晃。我和阿牛望著后面一個個開花浪向我們的輪船洶涌撲來，再也坐不住了，心中裝滿了恐懼。

同里湖層層白花花的浪頭肆無忌憚地向我們的輪船撲來，如猛獸一般。孤獨的輪船漂泊在茫茫無邊的湖中央，搖搖晃晃，危在旦夕。船艙里的客人有的惡心嘔吐，有的坐立不安，吵吵嚷嚷，一片混亂的噪音。

我和阿牛匆匆地下了后梢棚頂，進了船艙。我回到陸家好婆身邊，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面的少女依然安靜地看著書，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的樣子。我從心里佩服她那種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境界。

船身搖晃越來越激烈，我們坐都坐不住了，用手握住了靠背椅上的木板。艙內(nèi)一片嘩然，大家都異常緊張。

“陸家好婆，你看有危險嗎?”

“這個橫浪最不好!”

我們都屏息靜氣傾聽著一個個橫浪撲打船身的聲音，一個個高高的浪花水珠濺落在窗玻璃上的聲音。

陸家好婆從手腕上拿下一串捻佛珠邊數(shù)邊念經(jīng)，雖然我也聽不懂她念經(jīng)的意思，但我知道她要老天爺保佑我們?nèi)说纳踩?/p>

一個中年女售票員走進船艙對大家說，為了大家的人身安全，請大家坐好，不要走動，保持船身的穩(wěn)定。船艙內(nèi)的每個旅客都顯現(xiàn)出恐慌的神色，一雙雙迷惘的眼睛充滿了無奈。只有坐在我對面的女孩一聲不吭地看書，我們都被她那種臨危不懼的精神鼓舞著。同鄉(xiāng)阿牛顯得焦躁不安，他不聽女售票員地勸告，走過來問我，你會游泳?我點點頭。他卻說，憑你我的游泳本領(lǐng)，救自己都難，不用說救別人了。

“小北，你們年齡輕，船真的翻了，你也別管我，反正我年紀(jì)大了，只好等死了?！标懠液闷爬业氖粥卣f。

“不，陸家好婆，要死要活我們在一起!你和我母親是老姐妹，我們家揭不開鍋的時候，是你用一袋咸菜一袋米救了我們……”

“你的心我明白，我拜托你兩件事，一是讓我女兒來收尸和老伴合葬了;二是，我家的小花貓送給你，你不是很喜歡它嗎?”陸家好婆好像臨終囑咐又像生離死別，我的眼睛都濕潤了。

忽然風(fēng)聲嘎然而止，濤聲由近及遠，船身漸漸地平穩(wěn)，輪船駛進了一條風(fēng)平浪靜的小港。

“進港了……進港了……”船艙里突然爆發(fā)出一片熱烈的歡呼，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我對面的少女被周圍歡樂的氣氛感染，終于合上書，沖著我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我們自然地聊了起來。她說，我馬上到了，就是前面莘塔，我在城里衛(wèi)校上學(xué)。

“你是英雄!”我由衷地贊美她。

“為什么?”

“剛才在同里湖時，我們都像驚弓之鳥，只有你鎮(zhèn)定自若，這種臨危不懼的精神還不是英雄?”

“其實，我也害怕，但大家都慌亂時，我想做個樣子讓大家穩(wěn)定下來，我想顧全大局，可我做得并不好?！?/p>

莘塔到了，她朝我莞爾一笑，匆匆地上岸了。我在艙窗的玻璃里望見她白色連衣裙的背影，漸漸地遠去，像一只白蝴蝶向田野飛去，越飛越遠……

多少年過去了，蘇州的公路早已四通八達，同里湖已成了旅游景點。當(dāng)年同里湖風(fēng)暴給我靈魂上的一次拷問，讓我面對現(xiàn)實更加坦然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