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喜盈門飯店的停車場,中央有一棵很老的老榆樹,郁郁蔥蔥的樹冠灑下一地陰涼。此刻,陰涼里擺著一把破舊的椅子,椅子上有草帽和茶杯,卻不見人影。
盛夏的黃昏時分,太陽早已隱匿在高樓大廈后面了,瀝青場地上泛起的熱氣依然咄咄逼人。趙棟手里提了一只沉甸甸的塑料袋,越過十字路口,從敞開的門口進入停車場。場地里停滿了車,但仍然有汽車陸陸續(xù)續(xù)駛進來。喜盈門飯店正是顧客盈門的時候。
他一抬頭,看見身穿黃褐色馬甲的阿爸,正忙得滿頭大汗。又是尋找車位,又是收取停車費,順帶還要撿拾紙屑果殼。趙棟知道阿爸還顧不上吃飯,便站在榆樹下,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四周的汽車。整整一個暑假了,他每天都會給阿爸送飯,有時是中午,有時是傍晚,那要看阿爸是上早班還是晚班。明天去學校報到,后天就要開學了。媽媽說,開學后用功讀書,就不要來送飯了。
在停車場,差不多每一種轎車他都認識,從桑塔納開始,到福特、豐田、別克、寶馬、奔馳、沃爾沃#8943;#8943;他想將來一定要把汽車的蓋子打開,看看它的肚子里裝的是什么。
“嘀嘀!”
隨著一陣喇叭聲,急匆匆駛進來一輛嶄新的雪佛蘭。
趙棟盯住了車頭上金光閃閃的標志,覺得這標志很奇怪,有人說是蝴蝶結(jié),可越看越像是一個十字,讓人聯(lián)想到救護車。嘿,老外為啥要這樣設(shè)計呢?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雪佛蘭已經(jīng)駛近了老榆樹。也許是車主發(fā)現(xiàn)北面有一個車位,想停進去??墒桥赃叺囊惠v車停偏了,使空車位顯得很狹窄。趙棟看見阿爸急忙跑過來,揮動著右手,示意讓它慢慢往里倒。誰知,雪佛蘭搖搖晃晃的,喝醉了酒似的不肯聽話,倒了一半又退回來。旁邊恰巧有一輛吉普車駛來,顯然是它急于繞過老榆樹,絲毫也不肯減速,一派威風凜凜的樣子。
阿爸見勢不妙,沖上去大聲喊:“剎車,剎車!”
雪佛蘭車主慌亂中不僅沒有踩剎車,反而加了油門,阿爸哪兒攔得住它,汽車快速倒退,哐的一聲,撞到了老榆樹上,車身一抖,不知怎么也把阿爸帶倒在地。
趙棟頓時驚呆了。
雪佛蘭終于剎住了。車門打開,走出了兩個人,趙棟一眼就看見其中有一個是他的同班同學杜沖沖。不用說,開車的是他的爸爸。趙棟顧不上招呼同學,便撲到阿爸身邊,急切地問:“阿爸,你摔傷沒有?痛不痛?”
阿爸嘴里咝咝地抽著冷氣,掙扎著想爬起來,一條腿卻不聽使喚。他抬起頭,說:“你先問問,汽車怎么樣,要緊嗎?”
杜沖沖也發(fā)現(xiàn)了趙棟,說:“這是你爸爸?在這里管車?”
“是的。”趙棟點點頭,“他……連晚飯都還沒有吃?!?/p>
杜沖沖的爸爸心疼地看了看汽車,臉色頓時沉下了。汽車與老榆樹相撞,都受了傷,老榆樹本來就瘢痕累累,刮破點樹皮也看不出什么??裳┓鹛m畢竟是新車啊,買到手里剛滿兩個月,后屁股撞出了一個大坑,還蹭掉了一大塊漆,實在太難看了!
趙棟想起來,杜沖沖的爸爸名字叫杜海峰,好像是個局里的干部。上個月,老師為了保證期末考試取得年級第一的好成績,專門召開了一次家長會,他就是開著這輛雪佛蘭來參加的。
班主任請杜海峰第一個發(fā)言。他講得頭頭是道,說假如取得年級第一,他掏錢請班主任老師和成績最好的八位同學去“喜盈門”吃飯。當然,杜沖沖更應(yīng)該名列前茅,為學校爭光。杜沖沖學習成績挺不錯,不過有些驕傲,瞧不起成績差一點的同學,也不太愿意參加集體活動。但老師從來也不批評他。
那天,趙棟的阿爸在停車場值班,無法請假,沒有來參加家長會。即使參加了,他也不會發(fā)言的。阿爸沒讀過什么書,初中畢業(yè)就去農(nóng)機廠當學徒,跟車床、銑床打了幾十年交道,后來農(nóng)機廠倒閉了,他和許多工人都下崗了,到處打零工,干得很辛苦,工資收入?yún)s非常低。直到去年,才好不容易找到了這份停車場管理員的工作,所以他每天風里來雨里去,一句怨言都沒有。
杜海峰俯下身,想把老趙攙扶起來??墒抢馅w的腿一陣疼痛,怎么也無法站立。
“你,你不要緊吧?”
老趙臉色煞白,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趙棟從阿爸的口袋里找到小靈通,給劉阿姨打了個電話。劉阿姨是停車場的負責人,聞訊出事后,轉(zhuǎn)眼之間就從家里趕來了。
她潑辣地對杜海峰說:“進了停車場還闖禍,真少見!你這個人呀,學駕駛的時候一定不肯用功,你看,要不要交給警察處理?”
杜海峰知道理虧,囁嚅道:“我……我們協(xié)商吧。你看,兩個孩子,他們還是同學呢!”
阿爸忍著疼痛,對劉阿姨說:“也不能都怪他,剛才的情況,新駕駛員都會慌張的?!?/p>
“情況再復(fù)雜,總不能傷了人吧?車蹭破了,好修,也花不了幾個錢,人傷了,你看怎么辦?”
“送醫(yī)院,馬上就送醫(yī)院!”
劉阿姨說:“你們先去醫(yī)院,我一會兒就到!”
杜海峰沒有猶豫,讓杜沖沖和趙棟幫忙,將老趙扶上雪佛蘭,隨即送進醫(yī)院急診室。
此刻,已經(jīng)是晚上六點多了。杜海峰本來是跟沖沖一起去喜盈門飯店吃飯的,哪想到時間被耽誤了。一路上,手機在口袋里不停地響,那是有人在催他赴宴。進了醫(yī)院,他迫不及待地放下老趙,拿出一張十元的紙幣,塞給趙棟說:“你先去給他掛號吧,要掛急診的。”
趙棟點點頭:“我知道。”
老趙抱歉地說:“真是太麻煩你了??龋捕脊治?,當時只顧喊你,哪兒想到……”
“小棟,我們有急事,先走一步了。醫(yī)院里有什么情況,明天你跟沖沖說,好嗎?”
說罷,杜海峰就拉著沖沖,腳底抹油——溜了。
他們一走,趙棟才想起,自己口袋里根本就沒有錢。阿爸要住院的話,醫(yī)生能不收錢嗎?阿爸說他口袋里有點錢,那是下午收的停車費,公款,三百多塊,即使挪用了交住院費,也不夠呀。
“等等吧,劉阿姨和你媽很快就過來了?!卑职参恐w棟。
趙棟扶著他在候診室門外的椅子上坐下,說:“阿爸,你肚子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很細心,慌亂中竟然沒有忘了扔在椅子上的塑料袋。袋里的兩個盒子,分別裝著飯和菜。傍晚媽媽把他送出門時,開玩笑說:“小棟,今天是最后一次送飯了,明天開學后,你只管安心讀書,停車場就讓我去啦?!蹦膬合氲剑质窃卺t(yī)院里吃的晚飯!
這時候,劉阿姨陪媽媽來到了醫(yī)院。媽媽急得手足無措,圍著阿爸團團轉(zhuǎn)。劉阿姨拿出一千塊錢,幫他看了急診,又辦理了住院手續(xù)。醫(yī)生說他右腿的脛骨有嚴重骨裂,看情況,幾個月以后才能下地走路。
劉阿姨安慰道:“老趙,醫(yī)生檢查過了,說你骨頭沒有斷,那就不要緊。安心在醫(yī)院多住幾天,回去再養(yǎng)養(yǎng),很快就會恢復(fù)的。”
“咳,把你們都拖累啦!”
“哪里的話!”劉阿姨說,“那個撞傷你的人,我還要找他,不管他是當什么官。呸,溜得好快!”
第二天,趙棟獨自一人去學校報到,繳費,領(lǐng)書,然后去新教室看了看。從現(xiàn)在起,他就要讀初二了。一群同學打打鬧鬧跑進門,杜沖沖也在其中??匆娳w棟,杜沖沖的神色有些尷尬,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趙棟默默地從墻角里拿起一把掃帚,打掃起教室來。他在家里幫媽媽做家務(wù),在班級里也常常帶大家一起參加公益勞動,不怕臟不怕累。
杜沖沖看見了,忙動手把凳子翻過來,搬到課桌上,方便趙棟掃地。趙棟朝他笑笑,說:“我爸讓我問你,那輛雪佛蘭車去修理了嗎?”
“還沒有,我爸說保險公司要理賠呢?!?/p>
“要緊嗎?”
“不要緊,有辦法的。”杜沖沖滿有把握地說,“我爸說,保險公司經(jīng)理是他兄弟,打個電話就行了。”
這次,輪到趙棟不知道該說什么。
打掃完教室,趙棟就急匆匆地離開了學校。媽媽從清早起就在醫(yī)院里陪著爸爸,他得去替班,讓媽媽回家休息。
老榆樹下發(fā)生的那一幕,到現(xiàn)在還沒滿一天,可是對于趙棟來說,經(jīng)歷的事情卻仿佛比一年還多。他覺得自己的肩膀上突然增加了許多責任。
開學后,班主任老師抓得很緊。她說,初二是整個初中階段的關(guān)鍵,中考能不能成功,就看這一年。到了初三才努力,臨時抱佛腳,肯定會顧此失彼。幾乎每個任課老師都布置大量的作業(yè),誰能夠在晚上十點鐘之前完成,算是快的了。
趙棟把作業(yè)本帶到醫(yī)院里,在病床邊拼命地做題。阿爸說要上廁所,就趕緊放下鋼筆,扶著他一步一步地挪進衛(wèi)生間。
阿爸僅僅是右腿出了問題,腸胃很正常,能吃;腦子也很正常,記起了各種各樣有趣的事。綁著夾板躺在床上,他就跟趙棟講停車場里的故事,看似單調(diào)的停車場其實是有許多故事的。
阿爸說,有一些車主是馬大哈,忘了關(guān)窗、鎖門,或者把貴重物品放在車里,被人順手牽羊的事,哪個停車場都免不了。還是他去當管理員的頭一個月,有一位老師急匆匆來找阿爸。原來,他把車鑰匙丟在車里了,車門是自動鎖住的,等他辦完事情回來,發(fā)覺開不了車門。阿爸跟他過去,果然從窗戶里看見車鑰匙靜靜地躺在駕駛座上。這位老師的家住得很遠,回去拿備用鑰匙,起碼得半天。也算是湊巧,阿爸發(fā)現(xiàn)他的車窗沒有關(guān)緊,留了一條縫隙,靈機一動,到附近的商店里借了一根鐵絲,從窗戶的縫隙里探進去,慢慢把鑰匙鉤了出來。
就在前幾天,金海小區(qū)有一戶人家娶媳婦,晚上九點多鐘,新郎把一輛花車停進了停車場,然后和一群朋友去卡拉OK,大概十二點左右,他們興高采烈地從歌廳回來,打算把花車開走,突然發(fā)現(xiàn)車頭前的一束玫瑰花被人扯下來,丟在了地下,車身上的花也損壞了不少。新郎急得想哭,因為他一早就要開著花車去接新娘,深更半夜要找花店修補,人家連電話都不接。怎么辦呢?出現(xiàn)這種情況,停車場是沒有責任的,晚上九點鐘他們就下班了,沒有人收費。第二天清晨六點,阿爸來上班,聽說了這件事,立刻拍拍胸脯說,我來幫你們修補。我下崗后,在花店里也干過八九個月呢!他整整忙了兩個小時,把花車修補好了,接新娘的時候絲毫也看不出破綻來。
趙棟不由問:“阿爸,那汽車在停車場撞壞了,你們管不管呢?”
“這要看什么情況?!卑终f,那輛雪佛蘭為什么撞到老榆樹?也要怪吉普車,在停車場里速度還那么快,假如杜沖沖他爸爸是老駕駛員,早就把車停好了,偏偏他是新手上路,一慌張就把油門當成了剎車。當時我也不機靈,先把吉普車攔住就好了!”
趙棟想,阿爸真是太善良了,自己被汽車撞傷了腿,不怪別人,反而懊惱沒有盡到責任,幸好傷得不算重。
“好了,不跟你多說了。一會兒你媽媽就要過來了?!?/p>
“我在這里一樣做作業(yè),陪陪你?!壁w棟懂事地說,“媽媽說她單位里很忙,會晚一點兒過來?!?/p>
“她不來也不要緊?!卑肿⒁曋?,動感情地說,“小棟,你趕快做作業(yè)吧。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總不能也像我,一直找不到好工作,收入也不高!”
“唔?!壁w棟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卻有些不解。阿爸始終說他喜歡停車場這份工作,每天風里來雨里去,干得非常認真,可是被雪佛蘭撞了一下,他的口氣卻突然變了。他是為了讓我讀好書,才故意這么講的吧?
正在這時候,虛掩的門被人推開,一個腦袋探了探,隨即“嗖”的一聲,有什么東西丟到了趙棟的腳邊。趙棟連忙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里裝著一疊錢,大概有一千元吧。他一怔,抓起信封,拔腿就往門外奔去。
站在門外的,不是別人,正是杜沖沖。他轉(zhuǎn)身想走,一只腳已經(jīng)踏在了樓梯口。
“杜沖沖,你進來嘛!”
“不,我不進來?!?/p>
“進去吧!”
“不,我不進去!”
兩個同學站在病房門口,面對著面,僵持不下。
趙棟沉默了一會兒,揮揮手里的信封,問:“這是你扔進來的?”
“我……”杜沖沖愣了愣說,“是的,是我扔的?!?/p>
“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我只是想,想……”
“錢是你的?你哪兒來這么多錢?”
“這是我這幾年的壓歲錢,我存起來的……我,我想了幾天,我覺得我爸爸做得很不對,那天晚上在醫(yī)院,不應(yīng)該溜走的。到了飯店,他還跟別人喝酒,喝得滿臉通紅,汽車撞了人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
“他不是故意撞的。再說,我爸也沒有讓他賠?!?/p>
“不,要賠的。他不賠,我替他賠!我就怕這太少了,不夠……”
趙棟笑了:“我不收,我爸爸也不收,那你怎么辦?”
杜沖沖眨巴眨巴眼睛:“可我已經(jīng)給你了,你不收也得收!”
他急匆匆往樓下跑。
趙棟伸出手想攔住他,可杜沖沖活像是一條游進河流的魚,吱溜一下就消失了。
“杜沖沖,杜沖沖,等等我!……”
趙棟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