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yōu)槭裁匆凭痈辉Ｄ甏?”爸爸說，“在這個年代不是過得挺好嗎?”

“挺好?等人都走光了，你就知道‘好’了!”媽媽針鋒相對。

“人都走光了，那才好呢!”爸爸說，“這個年代只剩我們一家，我們就是當之無愧的皇帝啦!”

“鬼迷心竅!”媽媽下結論，“你自己不去就算了，可是你替咱們伊萊考慮過嗎?學校沒有老師，她還怎么受教育?”

“這……”爸爸愣了一下，“這倒真是個問題!”

“所以我們必須移居富裕年代!”媽媽堅定地說，“聽說，富裕年代的教育是免費的!”

“讓我考慮考慮，”爸爸說，“你知道，因為人口都遷往富裕年代，我們的年代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機遇，作為一名商人，我無論如何不能放過呀!”

“什么機遇，不就是幾座破大樓嗎?”

“是啊，大樓，便宜得要命的大樓!”說著，爸爸激動起來，“你看電視里，除了移居富裕年代的信息，就是出售大樓的廣告!”

“那是自然，人都不在了，要樓干什么?當然要趕快脫手?！?/p>

“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爸爸居然跳起來，“誰都想盡快脫手，所以房價一壓再壓。以前我們不敢奢望的高樓大廈，現在也有能力購買了!”

“你買高樓大廈干什么?”媽媽反唇相譏，“自己住，還是租給別人住?”

“當然是租給別人……”

“哈哈，真是高論!”媽媽打斷爸爸，“人都跑光了，你租給誰?”

“這……”爸爸撓撓頭，“現在人是跑光了，可人就像大雁，向南飛去，好像永不回頭，但過一段時間，又會飛回來!”

“一廂情愿!”媽媽不耐煩了，“我說李源，現在移民富裕年代還來得及，如果你最后一個到達，還想撿到黃金?”

“我何必去富裕年代撿黃金?這個年代就遍地黃金!”

媽媽搖頭苦笑:“伊萊，別聽你爸的，他凈瞎說?！?/p>

“誰說我瞎說了，你……”

“好了爸爸，”我不得不扮演勸架的角色，“我肚子餓了，午飯怎么辦?”

“這……”爸爸望向媽媽。一日三餐都是媽媽負責的，可媽媽把腦袋轉向一邊，沒有做飯的意思。

“算了，咱們出去買，”爸爸摟著我的肩膀說，“順便看看有沒有便宜的房子出售?！?/p>

爸爸牽著我出門，將甲殼蟲汽車的輪胎綁上防滑鏈條。爸爸開著車在街道上行駛，比行走還慢。

“爸爸，那里有一家快餐屋?！蔽抑钢嚧巴?。

“等一等，”爸爸的眼光瞄著街道兩旁，“我想看看房屋?！?/p>

確實，很多樓房前都插著“出售”的標牌，但“出售”兩個字下面都注明“價格面議”，看不出售價。

爸爸開著車兜了很久，在一棟高高的樓房前停下。

“這房子不錯，”爸爸說，“既能當公寓，又可以作為寫字間出租。伊萊，你待在車里，我去問問價格?！?/p>

爸爸走入大樓的入口，那入口像怪獸一樣將爸爸吞沒了。我看著雪花在外面飄灑，有的落在車窗上，一點一滴地滑落。不久，爸爸出來了。他帶著寒風進入車內，話未出口先搖頭。

“不成，”他說，“開價太高了?！?/p>

爸爸繼續(xù)開車尋覓他的“獵物”。說實話，我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了，但爸爸卻像著了魔一樣，開著小甲殼蟲汽車在街上轉啊轉。

終于，他在一座幾十層高的樓房前停下。樓前插著“出售”的牌子，牌子上還標注著出售價格:20萬元。

“20萬?”爸爸盯著牌子，“少寫了一個零吧?這棟樓，200萬都買不下來!”

懷疑歸懷疑，爸爸還是決定去碰碰運氣。我不愿傻呆在車里，跟爸爸一起走進大門。

“您門口的標牌是不是寫錯了?”找到負責人，爸爸開門見山，“樓房售價是20萬?”

“沒錯，”負責人肯定地回答，“因為我移居富裕年代的機票已經訂好了，必須趕在去富裕年代之前，把房屋賣出去?！?/p>

“我很感興趣，”爸爸說，“10萬怎么樣?”

連我都嚇了一跳:爸爸可真敢砍價!

負責人明顯皺眉頭:“20萬已經是最低價了?！?/p>

“那么好，”爸爸拉起我的手，“伊萊，咱們再到別處去瞧瞧……”

“哎，等一等，”負責人急忙叫道，“賣給你了!”

爸爸笑了，勝利的笑容。他隨身帶著資金卡，將卡上的10萬元劃到負責人的資金卡上，負責人再將樓房的房契等證件交給爸爸，交易就完成了。

爸爸拉著我出來時，顯得興高采烈。

“嘿，爸爸真棒，是不是?”他說，“為了慶賀這次成功的交易，咱們去吃……”

他摸摸口袋，只掏出十元錢。

“出來得急，忘帶現金了，”爸爸尷尬地撓撓頭，“伊萊，你身上有錢嗎?”

“我也只有十元。”

“正好買兩個漢堡包!”爸爸高興地一拍方向盤，喇叭發(fā)出“嘟”的聲音，“可是，你媽媽呢?”

“是啊，不能我們填飽了肚子，卻讓媽媽挨餓?！?/p>

“這樣吧，”爸爸搓著手說，“咱們買兩個漢堡包，你和媽媽吃……”

“那你呢?”

“我……成交后的‘興奮’已經讓我吃飽了，”爸爸說，“喂，你可別告訴媽媽，我沒有吃東西啊!”

我輕輕點了點頭。

于是我們帶著兩個熱氣騰騰的漢堡包回家，爸爸親手把漢堡包遞給媽媽。媽媽起初不愿接，后來爸爸厚著臉皮塞到她手里，她才半推半就地拿著了。

吃了一口，媽媽問:“只有我和伊萊吃?你呢?”

爸爸樂呵呵地說:“我呀，我早已經吃過了!對不對，伊萊?”

爸爸沖我眨眼睛，我只好點頭。我確實也不能說話，因為嘴里塞滿了雞肉。

受第一次交易成功的鼓勵，爸爸每天都開著甲殼蟲出去。媽媽知道他不是去上班，也從我口里知道爸爸是花錢買房子去了。媽媽非常不高興，老是用那句話攻擊爸爸:“你買那些沒人住的房子干什么?”

“會回來的，”爸爸總是充滿信心，“南去的大雁，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可惜人不是大雁!”媽媽打擊爸爸的自信心，“而且人們去的不是南方，而是一千年之后!”

“同樣會回來，”爸爸不為所動，“請相信我的判斷!”

在結果出來之前，誰也無法預料爸爸這樣做的正確性。這有點像冒險，但更像一個賭徒。爸爸幾乎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買別人不要的房子了。因為移民的人越來越多，急待出售的房子也越來越多，房價急劇下跌。爸爸當初花十萬買的房子，現在只需要一萬就可以買到;而有時候他上午看好一棟五千的房子，下午去付款時，已經降到了兩千。爸爸好像整天處在亢奮狀態(tài)之中，房價越跌他越買，買過之后房價更跌。媽媽說，爸爸絕對不是炒股票的料，人家是越漲越買，而他是越跌越買，不要多久就會賠成一個窮光蛋。

不幸的結局終于被媽媽言中了。

我親眼看見，爸爸身上的最后一塊錢，也是我們全家的最后一塊錢，被他用來買了一棟八十層的大樓。他擁有的樓房已經夠多了，本來這一塊錢，可以買上一斤大米讓我們全家吃頓飽飯的。

現在我們是不折不扣的窮光蛋了。盡管爸爸擁有那么多的樓房，可是沒人租的樓房再多，也抵不上一口填飽肚皮的米飯。

媽媽已經跟爸爸吵累了，她疲憊不堪地說:“李源，你說咱們下一頓飯吃什么吧?”

“車到山前必有路，”爸爸說，“我出去找?！?/p>

錢都沒有，即使找到食物也買不起呀。除非……爸爸是去“撿”，像叫花子一樣。

爸爸出去了很長時間，因為他是用雙腿走的，甲殼蟲汽車早被他賣了，買了兩棟大樓。爸爸回來的時候，拎著一個又臟又破的塑料袋。他沒有讓我們看袋里裝著什么，而是親自下廚，給我們做了一頓飯。

說是飯，卻沒有米飯，只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菜葉和碎骨頭，更有一些我從沒見過的、苦澀的植物。媽媽吃了兩口，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李源，你就叫我們母女倆吃野菜嗎?”

我知道了，那苦澀的植物原來是野菜。

“野菜……也不錯啊，”爸爸牽強地回答，“很有營養(yǎng)的……”

“那你自己一個人營養(yǎng)去吧!”媽媽噌地站起來，拉著我就走，“伊萊，咱們不要跟著你爸爸受苦了，咱們去富裕年代!”

“去吧，”爸爸坐著沒動，“只要你買得起機票。”

家里的財政大權掌握在爸爸手中，他知道我和媽媽沒有錢。

媽媽沒說什么，只是回頭盯著爸爸，嘿嘿地冷笑了一聲。

媽媽把我拉到臥室，反鎖上門。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媽媽神秘兮兮地說，“伊萊，媽媽藏了點私房錢，你爸爸不知道!”

媽媽打開梳妝臺，露出一個暗盒。里面放的不是錢，而是黃金首飾。當然首飾一樣可以賣錢，賣了錢，我們就買得起機票，可以去人人向往的天堂——富裕年代了。

“可是……”我猶豫地說，“爸爸怎么辦?”

“你爸爸?”媽媽怒目圓睜，“他根本不管我們，你還管他?”

“他不是不管我們，他是……”

“都吃野菜了，你還替你爸爸說話?”媽媽很生氣，“伊萊，這世上只有媽媽才是真心對你好，你要聽媽媽的，跟媽媽到富裕年代去。在那里，媽媽可以找到一份既輕松又賺錢的職業(yè)，而你，可以免費上最好的學?！@還不夠嗎?”

“可是爸爸……”

“不要再提你爸爸!”媽媽把首飾拿出來，揣在衣服的口袋里，“伊萊，咱們現在就走，讓你爸爸后悔一輩子!”

簡單收拾行李，我和媽媽離開了家。

媽媽沒有跟爸爸打招呼，爸爸也只是看了我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你們會回來的，我等著。”

“恐怕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媽媽說完，嘭的一聲使勁關上了房門。

我和媽媽走在街道上。白天的街道，看起來像午夜十二點的街道一樣，沒有幾個人。

我們是去“富裕年代移民公司”，媽媽緊緊地牽著我的手，好像在表明她的決心。我舍不得爸爸，也舍不得媽媽，但是我只有一個選擇。爸爸能照顧好自己，所以我跟媽媽走。

接下來的景象，讓我和媽媽大吃一驚:“富裕年代移民公司”的廣場上，人山人海!你想象不到，竟然會有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就像歡慶盛大的節(jié)日一樣。

廣場上有很多機器警察在維持秩序，媽媽說，他們都是從富裕年代來的。

“請大家保持鎮(zhèn)靜!”一個機器警察在我耳邊大聲地叫道，“先辦好手續(xù)，再排隊!”

“請問警察先生，”媽媽禮貌地問，“移民手續(xù)怎么辦?”

“那邊?！睓C器警察隨手一指。

如果你去過證券公司，就知道“那邊”是什么樣子:一排排的機器，機器前面站著一排排的人。

媽媽拉著我，找到一個空閑的機器。我看見機器的銘牌上寫著:“移民手續(xù)自動辦理器”。不用說，一定也是富裕年代制造的。

屏幕上顯示著幾個大字:“請插入您的身份證……”

媽媽把自己的身份證掏出來，插入機器插孔。我看見她的手在顫抖。

“謝謝。”機器發(fā)出冰冷的聲音。

機器把媽媽的身份證吞了進去，只聽里面嗤啦、嗤啦響了幾聲，媽媽的身份證就從廢料口排出來，落在垃圾桶里——媽媽的身份證變成了碎片!

“天哪!”媽媽忍不住大叫起來，“它把我的身份證給撕了，該死的機器!”

媽媽揮拳要捶機器，手臂卻被另一只手臂牢牢地抓住。

是機器警察。

“太太，請冷靜一點，”機器警察說，“發(fā)生了什么事?”

“它把我的身份證給撕了!”媽媽生氣道，“你知道辦理一個新的身份證有多麻煩嗎?”

“沒關系，”機器警察面無表情地說，“這是程序中必然的一步?！?/p>

“什么?”

“你不是要去富裕年代嗎?”機器警察回答，“那么請問:你帶著現今年代的身份證有什么作用呢?”

媽媽好像有些明白了，“這……留作紀念也好啊。”

“這樣會造成年代管理的麻煩，”機器警察說，“請耐心等待，機器正通過時光通道與富裕年代聯系，馬上就會發(fā)給您一個富裕年代的身份證?！?/p>

“是嗎?”媽媽的手臂松了。

果然，不一會兒機器就吐出一張新的身份證，上面印著媽媽的照片。媽媽把我的身份證也塞進去，我也得到一張新的身份證。這是富裕年代的通行證呀。

“第二步，”機器發(fā)音，“請塞入您的資金卡，”

“啊?”媽媽下意識地護住小坤包，“你不會把我的資金卡也撕碎吧?”

“正是這樣，”機器警察解釋道，“你們年代的資金卡在富裕年代不通行，機器將會把您的資金轉換成富裕年代的對應貨幣?！?/p>

“會不會少算啊?”

“不用擔心，”機器警察說，“到了富裕年代，根本不用為金錢發(fā)愁?！?/p>

媽媽想想也是，就把資金卡塞進插孔。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資金卡化為烏有。我感到媽媽的全身都在發(fā)抖。

幸好，新的資金卡吐了出來，通體燙金，非常漂亮。富裕年代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最后一步，”機器說，“排隊上飛船?！?/p>

“這樣就完了?”媽媽有些不相信，“這么簡單?”

“富裕年代對任何人都敞開大門，所有手續(xù)從簡?！?/p>

按照機器警察的指引，我和媽媽排在一條隊伍的末尾。這時我才發(fā)現廣場上的人山人海并不是無序的，這是一片由無數隊伍組成的海洋，每條隊伍如同海洋中的不同潛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