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期考題目并不難，大美交了試卷走出考場，遠遠望見妹妹小美正在校門口等她，要和姐姐一起回家。大美以為小美早回家了，沒想到還在門口等她。大美退身躲到墻角后，探頭窺視小美，要等小美走了她才走。小美朝考場張望，等得不耐煩，一跺腳轉(zhuǎn)身走了。

其實大美也早已考完，她見小美交卷才沒交卷。大美不愿跟小美一起走，特別是經(jīng)過門口那條街。那條街離家不遠不近，有人認(rèn)識她倆，有人不認(rèn)識。見大美小美一起走，認(rèn)識的便指著她們對不認(rèn)識的人說:“瞧!那是一對雙胞胎，一個那漂亮，一個那丑，你說怪不怪?”

不認(rèn)識的便拿眼使勁盯，也驚呼怪事，真是怪事!

是啊，人家雙胞胎無論兄弟或姐妹都挺相像，甚至分辨不清誰是誰，可大美小美這對雙胞胎，一點兒也不相像。小美細挑個子，白白嫩嫩，眉眼清秀，像林黛玉;大美矮胖矮胖，皮粗肉粗，粗眉大眼，像傻大姐。不知遺傳基因出了什么問題，致使姐妹倆差別如此之大。而且隨著年齡增長，還有繼續(xù)兩極分化之勢。

上天的玩笑開得有點兒過分，大美實在感到無奈。小美想跟大美一起走，目的顯而易見。小美從小懂得映襯的作用，她戴紅領(lǐng)巾必穿白襯衫，這樣白襯衫便顯得更白，紅領(lǐng)巾便顯得更紅。可大美不愿當(dāng)陪襯，她知道有陪襯便有反襯，她不愿再被小美反襯。

見小美走了，大美才從墻角后走出來，向大門走去。來到街上，認(rèn)識的人見到大美，便拿眼尋找小美，可沒見小美。沒小美便沒比較，沒比較便沒看的價值，便失望而無聊地收回目光。大美體會到單獨走的輕松與自在，她是再也不想跟小美一起走了。

大美這方面開竅比較晚，小學(xué)五年級以前，大美還和小美形影不離。兩人穿同樣的衣服，梳同樣的發(fā)型，甚至連鞋襪都相同，以示是雙胞胎。當(dāng)別人盯著她倆看時，大美還傻乎乎故意將自己的臉和小美的臉貼在一起，讓人瞧個夠。聽別人驚呼奇怪，她還擠眉弄眼做怪相使自己顯得更丑，滿足人們的好奇心理，從而獲得成就感。

后來大美漸漸懂得人的長相有美丑之分，美好而丑不好，特別是對女孩子來說。再有人要將她和小美拉到一起進行比較及觀賞，她便拼命喊叫掙扎反抗。

五年級那年的國慶節(jié)，是大美最后一次和小美一起演節(jié)目。當(dāng)時學(xué)校搞文藝匯演，應(yīng)老師的要求，兩人表演舞蹈《兩只蝴蝶》。舞蹈由小美編導(dǎo)，小美能編能導(dǎo)能演，渾身是藝術(shù)細胞。小美分配角色，要大美演男蝴蝶，自己演女蝴蝶。

小美給大美說戲，她說歌詞唱“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這是男蝴蝶說的，說明女蝴蝶在前，男蝴蝶在后。后面那句“親愛的，你跟我飛，穿過叢林去看小溪水……”，這是女蝴蝶說的，又一次說明女蝴蝶在前，男蝴蝶在后。

這就是說，兩只蝴蝶不是比翼雙飛，而是女蝴蝶在前面飛，男蝴蝶在后面跟，也就是說她小美在前面跳，大美只能在后面跳。不是雙人舞，而是單人舞。

大美弄不清楚那“親愛的”是哪個說的，只感覺有點兒不對頭。為什么兩只蝴蝶出去玩，不是并排齊飛，而是一前一后飛?兩人上街會一前一后走嗎?不過大美好說話，她聽編導(dǎo)的。這方面妹妹比她懂，在后面跳就在后面跳。等于是伴舞，伴舞就伴舞。

全校文藝匯演，盛況空前。在龐龍深情歌聲的伴唱下，兩只花蝴蝶翩翩起舞。小美的舞姿活潑優(yōu)美，肢體語言含蓄曼妙，把盡情嬉戲花叢的女蝴蝶演繹得栩栩如生。大美的男蝴蝶跳得也不錯，始終跟在女蝴蝶后面，叫“親愛的，你慢點兒飛”。

演出成功，引起轟動，獲一等獎。不過真正引起轟動的還不是節(jié)目本身，而是雙胞胎的兩只蝴蝶完全不像雙胞胎，引起人們好奇與興趣。原來只自己班知道兩人是雙胞胎，現(xiàn)在全校都知道了，無論走到哪兒都吸引觀賞的目光。

女孩子的長大有時只需一瞬間，大美覺得自己傻了，太傻了，確實是傻大姐。打此以后，大美不再和小美一起跳舞，不再同臺演出 。

現(xiàn)在已讀初一，女孩敏感而矜持，大美連跟小美一起走都不愿意。至于一起跳舞，一起演出，那已是不可想象的事。大美現(xiàn)在連舞也不跳，跟其他同學(xué)也不跳，自己一個人也不跳，什么節(jié)目也不演。她認(rèn)為唱歌跳舞是漂亮女孩的事，是小美的事，不是她大美的事。

大美質(zhì)問爸爸媽媽，為什么這樣不公平?爸爸覺得確實對不住大美，是他和她媽媽將她推到如此尷尬的境地，內(nèi)疚得很?？蓩寢寗t說:“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哩，你為什么越來越不如妹妹，這又是誰的錯?”

后天應(yīng)歸自己負(fù)責(zé)，大美不作聲了。

媽媽只喜歡小美，把小美視為自己的杰作，是自己的驕傲。媽媽常把小美帶到單位玩，聽同事們夸贊。媽媽常當(dāng)著大美的面摟小美、親小美，一點兒也不考慮大美的感受。

爸爸呢?心里也只喜歡小美。晚上看電視，坐爸爸腿上讓爸輕輕地抖動，也就是騎馬馬，那是小美從小的專利。不過比起媽媽來，在某些方面爸爸一碗水端平，如買東西兩人的總是一樣，因而大美有和小美一樣的衣服、頭飾和鞋襪。

可大美不再和小美一樣穿戴，連發(fā)型也不再和小美一樣，盡量不讓人看出兩人是雙胞胎，爸爸的公平也已失去意義。

家里只有奶奶喜歡大美，或者說憐惜大美。小美從小跟媽媽睡，大美從小跟奶奶睡。倆房門對門，媽媽給小美唱歌，奶奶也給大美唱歌;媽媽給小美講故事，奶奶也給大美講故事，像唱對臺戲。奶奶是怕大美被冷落，怕傷了大美的心。

奶奶總罵媽媽偏心，說兒不嫌娘丑，娘也不應(yīng)嫌兒丑。不管美丑都是自己生的，嫌她丑你為什么不把她生好看點兒?

這會兒，大美繼續(xù)朝家走著。她希望這次期考能考好，每門都70分以上，讓奶奶高興高興?？伤膶W(xué)習(xí)也沒小美好，處處不及小美，辜負(fù)了奶奶的愛。

奶奶正在做飯，老人將弄好了的飯菜擱鍋里用小火溫著，等大家回來開飯。其實五六月大熱天，飯菜用不著溫?？纱竺缹懽质执蝾潱挥袦刂?。奶奶有奶奶的理論，奶奶說吃冷東西寫字手便發(fā)顫，要大美以后再別吃冷東西，別喝涼水，別吃冰棍，別吃西瓜……

大美說那為什么小美寫字手不打顫?奶奶說小美是小美，你是你，不能跟小美比懂嗎?奶奶也覺得奇怪，為什么一娘一個時辰所生，兩個孩子是如此不同，連寫字也是小美的好看。

為了大美的字能寫好點兒，全家人都跟著熱天吃熱飯，吃得汗直淌。爸爸媽媽和小美自然有意見，也不相信奶奶那毫無科學(xué)根據(jù)的理論?？赡棠陶f誰有意見誰來做飯，只好都沒意見了。

當(dāng)營業(yè)員的媽媽先下班回來，進門便問小美回來沒有?奶奶裝沒聽見，媽媽這才問大美也還沒回來嗎?

正說著，小美回來了。媽媽問考得怎么樣?小美說題目一點兒也不難，她都做對了。奶奶問大美呢?小美說大美還沒做完，她等了半天也沒見大美出來。奶奶嘆氣，八成大美又沒考好。

大美也回來了。奶奶問她考得怎樣?大美說不知道。媽媽說你考得怎樣自己都不知道?大美不作聲，只跟往常一樣抹桌擺凳、拿碗拿筷、端飯端菜，幫奶奶開飯。奶奶問:“今天寫字手打不打顫?”

大美說:“不打顫了?！?/p>

奶奶笑了，證明自己的方法靈驗。

“你愛吃的煎雞蛋，我今天特地給你做了，等會兒你趁熱多吃點兒?！?/p>

大美的眼睛一下子濕了，直到吃飯還是濕的。

媽媽以為大美是因為沒考好而流淚，便不高興地說:“沒考好就沒考好，又沒人說你什么，哭什么哭?”

媽媽迷信，認(rèn)為流淚不吉利，特別是當(dāng)汽車司機的丈夫出車的時候。大美小美的爸爸開大卡車，跑省外長途，而且是跑多山省份的長途。當(dāng)爸爸出車時，媽媽不允許誰哭。爸爸現(xiàn)在正出車在外，大美連忙用手拭干眼睛。

吃完飯，大美照例幫奶奶收拾碗筷，抹桌掃地倒垃圾。奶奶說:“你也有比小美強的地方，一個人不可能處處不如人。”

大美幫奶奶做事，一是心疼奶奶，二是她愛勞動。在學(xué)校她的勞動最好，年年得勞動好獎狀。可勞動越好，越給人以粗笨的印象。

吃完飯午休，媽媽一瞇眼，便看見爸爸連車帶人從山上滾下，翻進數(shù)十米深的山溝，驚叫一聲坐了起來。顯然是因為吃飯時大美流淚所致，媽媽罵一聲大美又躺下睡去。

果然爸爸這次出車不順利，不過不是翻車，而是拉肚子，拉得很厲害。媽媽罵大美是災(zāi)星，帶來晦氣。

爸爸又買了兩條一樣的白底紅色碎花連衣裙，叫大美小美試穿看合不合身。小美當(dāng)即穿起來，扭來扭去，前看后看，不再脫下。

大美只將裙子在身上比量一下說合身，便收了起來。她也喜歡新衣服，但要等哪天小美不穿她才穿。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大美小美要去學(xué)校拿成績單。臨走前奶奶胸口痛，大美給奶奶揉胸。奶奶說:“不用揉了，你快走吧，要是考得好，快回來告訴我。”

可當(dāng)大美從學(xué)校拿回成績單，奶奶已被送去醫(yī)院。當(dāng)大美趕去醫(yī)院，奶奶又已經(jīng)走了，永遠地走了。大美在醫(yī)院走廊里摔打自己，大聲呼喊奶奶。她告訴奶奶，她這回考得不錯，每門都75分以上。她是很快跑回家，要告訴奶奶，可奶奶怎么不等她?為什么走這么急?奶奶!你回來!在場的醫(yī)生護士都唏噓不已。

晚上大美一人睡奶奶房里，房間很空很大，床也很空很大。媽媽問怕不怕?大美說不怕，她怎么會怕奶奶，她還想奶奶的魂回來跟她一起睡哩。

辦完奶奶的后事，爸爸出車，媽媽上班，小美唱《兩只蝴蝶》，都恢復(fù)正常。只有大美仍沉浸在悲痛中，望著奶奶的遺像發(fā)呆。大美覺得她永遠也無法恢復(fù)，奶奶的音容笑貌將跟隨她一輩子。沒了奶奶，大美感到生活空了一半，心也空了一半。因為爸爸出車在外，她才竭力忍住淚水。

可沒想到這天早上，大美還是哭了，那是因為小美要她一起跳《兩只蝴蝶》。

原來小美報考電視臺辦的舞蹈班，下星期一電視臺就要來學(xué)校面試。報名的同學(xué)很多，競爭激烈。小美準(zhǔn)備跳《兩只蝴蝶》，這是她跳得最好的一個舞蹈?？纱竺啦豢咸?，大美覺得小美只想到自己，一點兒也沒考慮到她。大美感到委屈，淚水便流出來。

可小美認(rèn)為，這次電視臺的面試關(guān)系重大。如進了舞蹈班，不僅能在電視臺做節(jié)目，中考還有希望進藝術(shù)學(xué)校，高考就有希望進藝術(shù)學(xué)院，前程無量。小美也覺得委屈，如不跳《兩只蝴蝶》，她肯定考不取，淚水也流出來。

姊妹倆都流淚，把媽媽給嚇壞了，估計爸爸此時正駕車在某省的盤山公路上的云霧中爬行。要說不吉利，那真不吉利?？傻诙煸缟?，門外響起熟悉的汽車?yán)嚷暋０职制桨不貋砹?，啥事也沒有。爸爸感覺到氣氛不對，了解情況后，責(zé)怪小美說:“你明知姐姐不愿跟你一起跳舞，為什么還要姐姐跳?”

“只跳這一次?！毙∶勒f。

此時小美想的已不是讓姐姐映襯自己，她理解姐姐，而是只要有個人一起跳便行。另找個人時間已來不及，班上也沒誰比姐姐跳得好。

“不要勉強你姐姐?！眿寢屵@回一碗水端平。

“你一個人跳。”爸爸說。

“一個人怎么跳兩只蝴蝶?”小美說。

“那就跳一只蝴蝶?！卑职终f。

爸爸媽媽都沒叫大美再做一次犧牲，父母理解孩子的苦衷，都不愿再委屈大美，關(guān)鍵時刻內(nèi)心對孩子的愛是一樣的。小美沒辦法，只好準(zhǔn)備一個人跳，跳一只蝴蝶，信心變得不足了。

盡管希望不大，這天早上，媽媽還是將小美精心打扮一番:穿上爸爸上次買的白底紅色碎花新連衣裙，臉上搽了粉，唇上抹了膏，還描了眉;梳著一個小馬尾辮，上面系著一個藍綢蝴蝶結(jié)……

媽媽打扮完小美，只見大美從房里走出來，穿著和妹妹一樣的白底紅色碎花新連衣裙。

“媽，也給我化個妝?！贝竺勒f著便面對媽媽坐下。

“你要怎么化妝?”

“跟妹妹一樣。”

“孩子!……”爸爸說。

“姐!……”小美叫道。

“我陪你去學(xué)校面試，一起跳《兩只蝴蝶》?！?/p>

媽媽一把摟住大美，摟得很緊、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