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說法:艷遇只有當沒有結果的時候才能稱其為艷遇。此說甚好。照我的理解,這種“沒有結果”的結果其實正是艷遇最令人向往之處,艷遇可以讓時間于片刻間停留或者倒流,然后在艷遇結束的那一刻重新回到現(xiàn)實的生活。艷遇有生活的影子,但卻不是真實的生活。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時空旅行其實亦可視作一場艷遇,而時空旅行中的愛情該是艷遇中的艷遇了吧!就像電影《似曾相識》中那一句“Is ityou?”的發(fā)問與嘆息,那段情到濃時卻戛然而止的愛情。
該片改編自小說《重返的時刻》,作者理查德·麥瑟森也是小說《星際迷航》的作者。時空旅行是他所擅長的故事,而在《似曾相識》中,時空旅行并不是主要線索而更像是舞臺上的背景,當大幕升起,一場穿越時空的愛情也上演了。按照作者自己的說法。故事的靈感來自一次旅行中的“艷遇”:那天他與家人外出旅行,路過弗吉尼亞城一家歌劇院門口時,已故美國女演員瑪?shù)稀啴斔沟暮笪怂?,就在那一瞬間,他愛上了她。這就是《似曾相識》的現(xiàn)實版,也正是這場穿越時空的美麗“愛情”令他最終完成了小說《重返的時刻》。
與大多數(shù)時空旅行的電影相比,《似曾相識》一片中男主角回到過去的方式非常不同,其時空旅行的依據(jù)既沒有定量化的科學表達,又不具有可重復性。它也許會被視作異想天開,但依然像所有關于時空旅行的電影一樣有頗多令人回味之處。
1972年5月,在男主角理查德·克利爾的一部戲劇的首映式上,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將一塊懷表交給克利爾,對他說:“回到我身邊來……”之后轉身離去??死麪柌徽J識她,但是八年后,當他一次出行時人住一間旅館,在參觀其檔案室時看到墻上掛著女演員艾利斯·麥肯納小姐的照片,心中產生了似曾相識之感??死麪柺且晃粍∽骷?,但他對于自己感興趣的問題也頗有研究精神,于是他來到這座城市的圖書館查找當年的報刊。在一本舊雜志上,克利爾看到有關麥肯納小姐的報道,而報道中所附的麥肯納小姐一生最后的一張照片,正是八年前將懷表送給他的那位老婦人。麥肯納小姐在將懷表交還到克利爾手中的那天晚上安詳?shù)厝ナ?。而對于克利爾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嚴格說來,《似曾相識》更像一部愛情文藝片而不是科幻片。據(jù)麥肯納小姐的傳記作者說,她在生前將這本書看了又看。這本書的作者非尼教授正是克利爾大學時代的老師,于是克利爾找到他,詢問時間旅行的可能性。教授于是向他講述了自己的一次經歷:
1971年我在威尼斯,我住在一家很老的旅館,所有的一切……那里的味道也很陳舊了。我在自己的房間,覺得好像有一個世紀那么長。有一天下午,我在房間臥在床上,感到一切都屬于過去,甚至連聲音都是那樣。我能感受到一些事情,于是我自問,若我假設當時不是1971年而是1571年。我將假設輸入我的腦中,告訴我自己當時不是1971年,而是1571年。我閉上眼,說服我自己當時是1571年8月,我在比其歐大旅社。我將細節(jié)一次一次重復。重復再重復……之后,我很疲倦,精力耗盡,但是真的發(fā)生了。
催眠是一種十分古老的治療方法,據(jù)說如果溯源而上甚至可以追到十六世紀的著名醫(yī)者帕拉塞爾蘇斯。他以暗示等方法令人進入催眠狀態(tài),而據(jù)一些認知心理學家認為,催眠也許是通往人類潛意識的一扇大門。盡管目前一些心理治療中的確采用了催眠方法并且也取得了效果,不過,該方法即使直到今天仍然存在許多爭議,甚至在某些時候被斥為偽科學。但是爭議歸爭議,對于一部電影來說,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克利爾真的用這種方法回到了過去。
克利爾查找了當年這家旅館的住客登記簿,那里赫然是他的簽名——Richard Collier,入住的時間是1912年6月28日上午9時18分,房間號416?!拔襾磉^這兒!”一聲輕嘆,解開心中謎團的時刻似乎已近在咫尺??死麪枮樽约哼x定了70年前的布料以及款式,用錄音機錄下了自己對自己催眠的話語。那些話讓他確信自己是在1912年6月27日,一遍遍地重復,一遍遍地想,當他在一個窗外響著馬車聲的早晨醒來時,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世間所有的事皆關乎時間。音樂、記憶、愛情……所有的一切因為有了時間而存在和延續(xù)。而人類所有最長久的追問也都逃不開時間,生從何來,死往何去,情有多深,愛有多長,假如真有什么是我們注定的命運,那么這命運大概就是時間。時間的流逝令所有的事皆有其因果,而當時間的河流一旦失去了原來的方向,則因與果也便生出了許多無法解釋的懸念。
在《似曾相識》中,當老婦人將那只金色的懷表放到克利爾手中時,這個年輕人心中充滿了疑惑。八年后的一天,他冒雨去拜訪麥肯納小姐的傳記作者,當后者想要將他拒之門外時,克利爾掏出了這只懷表。這使作家十分驚奇,因為據(jù)她所知,這只懷表是麥肯納小姐生前最心愛之物,從不肯拿出來示人,并且在麥肯納小姐去世的當天,這只懷表也神秘地失蹤了,而現(xiàn)在卻在眼前這位年輕人手中閃亮著它一直的光彩。于是這只表便成了一件時間的信物,令克利爾相信在他與麥肯納小姐之間一定有些什么,在過去的某個時刻。
返回1912年之前,克利爾小心翼翼地檢查了自己的口袋,不讓一件現(xiàn)實生活中的物品留在自己身上——盡管事實上他還是遺漏了一件小小的物品——除了這只懷表。確切地說,懷表當然是過去時光的對象,雖然他在現(xiàn)實中也同樣擁有它。
在一遍遍的“現(xiàn)在是1912年6月27日,你必須全心接受這一點……”的默念默想中,克利爾回到了他期望的時間和地點。美麗的邂逅,熾烈的相戀,麥肯納小姐說:“這是我一生最奇妙的時刻。”而對克利爾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金色懷表在1912年的出現(xiàn)是因著麥肯納小姐對時間的詢問,克利爾掏出那只懷表……“很可愛。你從哪里買來的?”“人家給我的。”克利爾的回答著實有點含混。這段情節(jié)只有短短幾秒,很容易就會一帶而過,但是當影片結束后再想,這只懷表就成了該片最耐人尋味之筆:
對于1912年的麥肯納小姐來說,這只懷表來自克利爾,是她和他曾經相愛的信物,因此她將它好好收藏,從不肯輕易示人,只有當她在1972年那次聚會上重新看到她愛的人時,她才將它拿出來,重新交到他的手中;對于克利爾來說,這只懷表則來自麥肯納小姐的相贈,除此之外,他對它一無所知。兩個人都相信這只懷表來自對方,結果懷表真正的出處也就成了一個連編導大約也不得而知的謎。
電影中另一件與時間有關的道具是一枚小小的硬幣。盡管克利爾在返回1912年之前仔細查看了自己的口袋,但這枚小小的硬幣卻還是被漏掉了。這也許是克利爾一生最大的遺憾,因為正是這枚小小硬幣的驟然出現(xiàn)打斷了兩個相愛的人的甜美愛情。這枚印著1979年字樣的硬幣將克利爾硬生生地拉回他的“現(xiàn)實”,當麥肯納小姐的呼喚一聲聲遠去,他也回到了他進入催眠狀態(tài)的那家旅館。
情到濃時的戛然而止,既讓觀者全無防備,又難免心生遺憾;而在遺憾之余,再一次地,一些關于時間的問題又會出現(xiàn):假如沒有那枚硬幣的出現(xiàn),克利爾是否真會留在1912年?假如他真的這樣做了,那么是否還會有60年后首映式上那位年輕的克利爾?
記憶即身份,每個人都因著各自的記憶而與眾不同,每段生命又都因為他人的記憶而永遠不會消逝;經歷即身份,每一場經歷都會最終成為記憶,標記著每個人獨一無二的身份。但是假如時光旅行一旦成真,這也就意味著記憶可以重構,如同未來可以預知。
如前所述,克利爾是在查到自己于1912年的行蹤之后返回這個特定的年份的,所以當他在旅館訂房間的時候,當前臺服務將420房間的門牌交給他時,他心生疑惑,因為按照旅館的登記記錄,他應該住在416房間才對;而在酒店侍者為他填寫入住時間時,他更是滿心緊張,唯恐對方填錯。這種情形就好像一個將要在一場戲里扮演一個事先知道了劇本的演員,他小心翼翼地演出著“別人的”角色。于是,時空旅行便不可避免地要遭遇這樣一個問題:1912年的克利爾與1980年的克利爾是同一個人嗎?
假如克利爾對自己在1912年的所有經歷盡在掌握的話,那么生活也許將變得乏味無趣。好在事情并非如此。事實上也不可能如此。1912年的克利爾對于1980年的克利爾來說其實完全是一個陌生人,因為他除了知道他在某年某月某一天來到某個旅館并且在這里結識了美麗的麥肯納小姐之外,這場愛情將如何鋪展、如何結束,他一無所知。他像一個失去記憶的人,要在過去歲月里重新找到關于自己經歷的種種線索。
——夕陽,水邊,樹影斑駁,麥肯納小姐面對緩緩走來的克利爾脫口而出:“是你嗎?”這似乎暗示了一種“原來你也在這里”的緣分,令他驚喜也讓他心中充滿疑問。
——燈光閃亮的舞臺上,她看到了坐在觀眾席里的他,于是她離開劇本喃喃地念道:“我遇見了我夢中的情人……他是我一直朝思暮想的人,他總是出現(xiàn)在我夢中最深處……是你第一次給我?guī)磉@種感覺。有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讓我告訴你,我的生命是如何發(fā)生了改變;有沒有任何方式可以讓我告訴你,你給我?guī)淼奶鹈?。我有好多話要說,卻找不到適當?shù)脑捳Z,但除了這些話之外,我愛你。這就是我會對他說的話,如果他真的出現(xiàn)的話。”
——演出結束后的后臺,當她心意倦懶地面對攝影師的時候看到了他,滿心的愛意在那一刻點亮了她美麗的臉,她的笑就這樣被攝影師捕捉下來,那正是他于70年后在旅館資料室看到的那張照片中燦爛的笑顏
在1912年這個似曾相識的世界里,他一次次地確認著自己的身份,也將發(fā)生在這段甜美時光的種種際遇一一封存,成為記憶。
還有那首他和她都十分喜歡的拉赫馬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在他們相戀的時光、在他們70年后的“重逢”時刻、在他尋訪所有關于她的線索的時候,那首樂曲久久回響。音樂是時間存在的證物,隨時間流淌才有樂聲悠揚;但音樂并不像其他負載于時間的東西那樣易逝,當時光流逝。音樂從不會老去。于是,聆聽也成為一種身份的確認。在影片的結尾,心力交瘁的克利爾于朦朧之間又回到麥肯納小姐身邊,樂聲響起,這是該片主題曲《似曾相識》。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為所有關于愛情的幻想畫上了一串省略號。他曾經與她邂逅嗎?抑或僅僅是一場幻想?無人知曉。
其實,幻想也是艷遇之一種,而且是最容易實現(xiàn)的艷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