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桌面呵一口氣，擦擦，娟子歪愣著頭瞅:桌面上密麻麻鋪著一層細絨毛。昨天，許嫂因為沒擦凈桌子，差點被攆回家，娟子不能不盡心。

早晨，兒子又提公路賽了，兒子很少張口要東西，第三次張口，她知道，兒子一準兒遭遇了難堪。她得滿足兒子。沒了這份差事，咋買?

娟子嘩嘩嘩抖了半天抹布，一擦，還有。抹布自帶毛，票子色光滑的桌面像一個吸塵器，把絨毛都吸上去了。咋能擦凈?愣怔半天，娟子把抹布擱在窗臺上，拍拍手，呵口氣，兩手平鋪在桌面上，抹一下，再抹一下。這招管用，桌面像玻璃，手一抹，亮锃锃的。桌子上放著一塊方方正正的橡膠皮，占了桌面的三分之二，四周聚著一層細絨毛。娟子用中指抹著，一使勁，噌，橡膠皮被推開，露出粉紅的一角。掀起一看，娟子驚呆了，下面壓著一沓錢。把文件、杯子移開，再往起掀，又露出好幾沓，展棱棱的新票子紙一樣平鋪著，上面有幾道深深淺淺的壓痕。

娟子最多數(shù)過5000塊錢，那是東挪西借為兒子湊的借讀費。交時，怕被偷，她把錢分開兩沓，一手攥一沓。等到了學校，兩沓錢汗津津的。戴眼鏡的老師邊收錢邊數(shù)落，說攥緊就不用交了?錢難掙，對吧?難掙咱就讓孩子就近上學，擇什么學校?學校好學生就好了?那是因為學生好學校才好。你說你，你說你，自己找罪受，我孩子都沒來這兒上。要掂量自己的本事，這兒都是啥人家的孩子知道不?都是有錢人的，你瞅瞅，多少孩子車接車送。老師這樣說時，她四下望了一眼，除了車接車送的孩子，大多孩子都騎著一種轱轆很窄的自行車，而自己兒子呢，騎著那輛黑色飛鴿自行車。出來打工時，丈夫騎了一整天，硬是從老家騎來了。這是她家最貴重的一件東西。那時她就想，我買不起汽車，我可以給兒子買這車，后來，從兒子口里知道，那車叫公路賽。

我要有這么多錢，該辦的事兒都能辦了，5000塊錢的債算啥?兒子的公路賽算啥?

從譚廠長屋里出來后，娟子的心怦怦怦地跳。鎖門時，手哆嗦得擰不動鑰匙。從三樓下到一樓，她竟然連呼帶喘。許嫂杵著墩布站在自動門前，望著門外的車水馬龍出神兒。見她過來，一把把她拉過來說，你瞅瞅，這車嘩嘩的，跟我家門前的小河沒啥兩樣。許嫂也剛從老家出來，一閑下來，總愛站在門前出神兒。

娟子嘴里啊啊著，眼神兒像受驚的小兔，躲閃著。她和許嫂都有譚廠長屋的鑰匙，她負責譚廠長及各個副廠長屋的日常衛(wèi)生，許嫂負責各屋的沙發(fā)套、床單被罩的洗涮，同時還負責科長屋及樓道衛(wèi)生。當然，譚廠長的文秘劉成功也有鑰匙，需要簽約的文件，他開門放進去即可。譚廠長太忙，白天簽不過的文件，晚上也要看了簽了。

假如橡膠皮下的那幾沓錢丟了，追究下來，他們三人都逃不脫干系，最該懷疑的不是別人，是娟子。這一點，不用點撥娟子也知道。其他兩人該進去才進去，她呢，每天必須進去打掃。別人下班了，譚廠長說不定就來值班了，來了就要抽煙喝水，不打掃能行么?如果錢當真丟了，能在這兒干嗎?想當初，這份活兒可不好找。丈夫殺了一只羊，用塑料袋包得嚴嚴實實，扛著去了管后勤的王主任家，隔了一個多月，王主任才把她安排進來。越想娟子越怕，一怕她就坐不住了，只要許嫂一挪步，娟子的心就跟著走了。娟子倒不懷疑許嫂會偷那錢，許嫂是個馬大哈，她不會動那橡膠皮的?？墒牵S嫂認死理兒，出出進進不愛關門。她說，在村里出地干活，一天都不鎖門，就那一眼窩東西，誰偷?廠長辦公室，桌子沙發(fā)搬不走，值錢的東西，誰還往辦公室放?

這就是不放?人家領導可不是她想的，人家可把辦公室當家呢。

許嫂一走，娟子索性也不歇著了，她佯裝打掃，悄悄跟上了三樓。許嫂把三樓十幾個屋的床單被罩撤下來抱到了洗衣房，正如娟子所料，各屋的門兒大敞著。娟子在譚廠長門口站著。旁邊是劉秘書的辦公室，只要人在，門就大敞著。劉秘書在打電話，聲音清脆而響亮:

不在，譚廠長下去調研了。對，說不準，要不您電話聯(lián)系一下?

娟子悄悄地松了口氣，要來的人，劉秘書給擋了回去。

娟子手里抓著抹布，擦樓梯扶手。劉秘書出來了，瞅一眼娟子，進了譚廠長辦公室。出來時，手里拿著一沓文件。三樓到四樓的扶手擦了10遍，紫色的檀木被她擦得锃明瓦亮。四樓是會議室，今天沒會，不會有人下來。站在樓梯拐彎處，正好能望著譚廠長辦公室。娟子坐在最上面一節(jié)樓梯上，緊緊盯著敞開的門。噠噠噠，噠噠噠，有人從樓道通過，娟子閃身上了四樓。來來回回，起起坐坐，娟子折騰了十幾回。剛坐下，又響起了腳步聲。腳步聲走到譚廠長辦公室停了下來。娟子探出頭，只見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男士站在門口，背著一個印著“G.V”字樣的斜挎包，長臉兒，闊嘴，頭頂接近了門頂，看樣子個頭不低。他輕輕磕了幾下門，側耳聽了聽，回頭瞅瞅樓道，進去了。這一下，娟子急了，從來人的長相看，肯定不是本公司的。他來干什么?咋擅自進去了?會不會發(fā)現(xiàn)那幾沓錢?娟子急忙往下走，剛下樓梯，就聽許嫂喊:娟子，快，幫忙。許嫂總是這樣，在樓道扯著嗓子說話，從來不顧影響，提醒了幾次也不改。許嫂抱著一大堆東西從另一個樓梯上來了，一件藍色條紋床單耷拉到了腳面，許嫂邊瞅邊喊。娟子跑過去，從她懷里分出一堆，抱著就要進譚廠長辦公室，正好，她可以幫忙鋪床單。

許嫂進了另一間屋，見她沒進來，探出頭喊，娟子，先鋪這間屋，快，幫我抻抻。

娟子望一眼譚廠長辦公室，那個男子還沒出來，怕許嫂再喊，跟了進去。

等進了廠長辦公室，陌生男人不在了。那塊橡膠皮端端正正地擺在桌面上，看不出動過的痕跡。趁許嫂進臥室鋪床，娟子手里拿著煙灰缸，走到桌前，撩起膠皮一角，錢原封沒動。

這以后，娟子像操心兒子一樣操心著那幾沓錢。她既盼看到，又怕看到。廠長前腳一走，她后腳總要跟進去翻翻。這時，她巴望錢不在。廠長不在，別人從他屋里一出來，娟子也要進去翻翻，那時，娟子又巴望那幾沓錢一分也不要少。

這一天，娟子打掃完廠長辦公室，臨出門時，翻了翻橡膠皮。左角這沓錢最上邊一張有記號:靠毛主席頭的部位用鉛筆寫著“張春發(fā)86”，寫得很潦草，每次看到這幾個字，娟子的心就落了地。這天心血來潮，娟子想數(shù)數(shù)這錢到底有多少，看著多，也許不足兩萬。丈夫是瓦工，背著工具袋出門找活兒時，總要開玩笑說，昨晚夢見蛇了，今天我得買張彩票，說不定能中了大獎，一下得幾萬塊錢，給你背一兜子回來，咱也過過錢癮。她說，你那兜子別看放得下抹子和泥刀，肯定放不下兩萬塊錢。丈夫說那一尺見方的兜子能放得下10萬塊錢。她說放不下，他說能放下，兩個人就抬杠起來，誰也說服不了誰。兒子說，咱找兩萬塊錢試試不就得了。這一說，她跟丈夫都笑了，去哪兒找兩萬塊錢呢?兒子說，咱用紙代替，撕成100塊錢大小一樣的200張紙，裝裝不就行了。她逗兒子說，把你100分的卷子攢起來，咱當百元大票裝進你爸的工具袋里。

兩萬塊錢到底有多厚呢?如果就這么幾沓子，那丈夫的工具袋能裝100萬。娟子把門從里反鎖住，翻開橡膠皮，取出一沓子，沖著兩指頭呸呸唾兩口，再對搓一下，一張一張捏著數(shù)，一千、兩千……五千，數(shù)完，一手心汗。一沓子5000塊，天，8沓錢4萬。娟子不僅手顫了，渾身開始發(fā)抖。這錢要歸咱，還打什么工?立馬回家翻蓋房。她拿起一沓子看看，放下，再拿起另一沓子。錢真是好東西，看著也過癮。可惜不是咱的。她像煽扇子一樣，把錢抖得嘩嘩的。

有人在咔噠咔噠開門。誰?廠長?娟子一驚，錢唰地散了一地。出去是來不及了，自己在屋里，門反鎖著，讓人咋想?門咔噠咔噠轉了兩圈，眼見就要開了。廠長來了就要辦公，說不定還要上臥室。別人是不會進臥室的。娟子摟柴一樣把錢攏起來，一頭鉆進了臥室。有五張錢飄到了門后，顧不得收了。來人進來后，走到了桌子邊，從門縫兒里可以看到來人的腳，那是一個男人的腳，穿著黑尖頭皮鞋，是劉秘書。劉秘書在桌子上翻騰了一陣，臨出門時，噢了一聲，黑影子在門邊晃了一下。門咔噠咔噠又被鎖住了。

桌上多了一沓文件，門后5張錢不見了。這可咋辦?數(shù)來數(shù)去，數(shù)丟了500，全丟也算了，丟500，肯定是內部人偷了。這樣一想，娟子冷汗直冒，后背濕透了，心狂跳。她把錢整好，把有記號的那張放在上面，悄悄走到門邊，側耳聽聽動靜，閃身出了門。她不敢鎖門，迅速下了二樓，又從另一樓梯上來，咚咚咚地從劉秘書門口走過，劉秘書抬眼看，她慌慌地笑了笑。然后走到譚廠長門口，掏鑰匙空轉鎖子，故意弄出很大的響聲兒，進去一下，出來，才咔噠咔噠鎖了門。

回休息室時，娟子整個人虛脫了。臉煞白，汗珠子滴滴答答往下掉。休息室沒窗戶，原本是個倉庫，后來改成了清潔工休息室。靠門邊擺著一張油漆斑駁的桌子，兩個板凳，靠里放著鐵鍬、墩布、掃把，還有她和許嫂攢下的報紙、紙箱子、礦泉水瓶子、飲料筒子。她們說好了，把這些東西攢下來，賣了錢對半分。門開著，光線正好打在兩個板凳上。閑下來，兩人坐在板凳上，說著家長里短，織織毛衣，納納鞋墊，月底還能開500塊錢，一說起這份差事，兩人就滿足得不得了。

許嫂站在自動門前看車，見了娟子，瞪著眼問，咋了?病了?是不是中暑了?娟子沒心思支應，趔趄著從她身邊經過，回到休息室，關了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屋里黑極了，伸手不見五指，她就那么坐著，一動不動。丟了500塊錢，廠長如果過問，怎么說?說她數(shù)了?說她見劉秘書拿了?干了不到一個月，工資還沒開，進屋就亂翻領導東西，能干下去么?來時，王主任安頓了不下十回:給領導打掃屋子，緊記著不要亂翻，桌上的文件咋拿起咋放下，除了灰塵和領導扔在垃圾桶里的東西，其他東西，一個紙條也不能動?？墒牵o安頓慢安頓，竟然動了最要緊的東西，怎么交代?

兒子說，同學們給他起外號了，叫他爛坦克。說他一進校，轟隆隆，就像開來了日本人的爛坦克。每天早晨，兒子推推攘攘就是不想騎自行車，可是，坐5路公交車，中途倒8路車不說，一天得花8塊錢路費。8塊錢，一家人的飯錢，不值得。早晨，她跟兒子許下諾了，說她這個月開了資就買。說起開資，她那么高興，自己真成了城市人，成了上班人，成了定月拿工資的人。來城里時，誰也沒成想她能找上工作，意外獲得這份工作，掙這份錢，全家人都當是中了彩。每月中彩，啥心情?她覺得自己的腰板一下挺直了，說話氣也粗了。丈夫也那么高興，他跟兒子說，這下，爸媽都有錢掙了，養(yǎng)活你一個娃，買公路賽算個球?進了城，丈夫說臟話的毛病還是沒改。她跟丈夫說，進了城，有了工作，就是城市人，咋能說臟話?城市人就該有城市人的素質。

這事兒一傳出去，自個兒肯定要擔賊名，擔個可疑的壞名聲回家?不行，錢可以沒有，壞名聲可不能擔著。人窮志不短，她常這么教育兒子?？墒?，那500塊錢怎么辦?萬一廠長今天就往走拿，一數(shù)少500，這不捅了婁子?越想越緊張，越緊張眼前越黑。坐在凳子上，捂著臉，娟子想哭卻擠不出一滴淚。

許嫂推開門時，娟子像被冷水澆了似的，一打挺站了起來，丟給許嫂一句話:我得早走會兒。說罷，扭頭走了。

娟子想好了，得把那500塊錢補齊。

路過站前街早市，娟子翻起褲腰，把別針打開，從褲腰內兜取出一塊錢，買了一根黃瓜，花了5毛，又花5毛錢買了4塊豆腐干。黃瓜炒豆腐干，兒子最愛吃。這地兒，菜賊貴。在山里時，滿園子白菜賣不出去，這兒，一棵白菜好幾塊;山里時，房前屋后菜園子里的茄子豆角，緊吃著就老了，這兒，沒有幾塊錢別想買。她覺得，進了市就這點吃虧。可是，不管菜咋貴，她也單另給兒子炒一碟兒，她和丈夫炒干葫蘆條、豆角絲，那都是婆婆給曬好的。婆婆是哮喘病，冬天坐炕頭，夏天幫她們料理那幾畝地。婆婆說，各家都外出打工掙錢翻蓋了房，你們也去吧，我照顧不過孫子，你們領上，我跟秀兒住。婆婆一兒一女，封建思想，疼兒子孫子總比疼閨女外甥多點。閑下時，婆婆就把閨女秀兒家菜園里的菜曬干捎來。婆婆說，秀兒家的山藥吃不了，可惜不能曬，讓車捎，路費比買還貴。為了幫他們攢錢翻蓋房，平時，婆婆連一顆氨茶堿也不舍得買。兒子早上還說，開了資買了公路賽，以后我啥也不要了，下次開資，你給我奶買10塊錢氨茶堿，我奶天天有藥喝，那哮喘算個啥?

吃晌午飯時，丈夫沒回來。最近樓房里改暖氣，叫什么集中供熱。那些城市人，一根白白凈凈的管子也嫌不好看，非得埋進墻里，這一來，丈夫可有事忙了，他們幾個瓦工、木匠組成一個隊，只是，掙的錢由劉工暫收，月底統(tǒng)一算。她和丈夫盤算過，第一個月掙到錢，要做幾件有意義的事:交85塊錢房租算一件，買公路賽算一件，買氨茶堿算一件，吃溜肥腸喝二鍋頭也算一件，第一個月花錢多，最難挨，以后緩過來，日子就有了過頭。眼下的生活費就指望她褲腰里別的300塊了，咋湊足500呢?

兒子午休，她上街找丈夫，2點上班前，得借200。得讓丈夫跟劉工預支200，這不有急用嗎?可咋跟丈夫說呢?說她翻人家廠長的東西了?

王主任安頓時，丈夫還一個勁兒說，娟子不是那種人，我的東西都不亂翻，咋敢翻領導屋?

她不僅翻了領導屋，還數(shù)了人家的錢，丈夫聽說，不得吹胡子瞪眼兒?可是，不跟丈夫說還能跟誰說?打定主意，娟子在大西街上轉悠著。丈夫晌午沒回家，不是在刀削面館就在燒餅屋，這個點他該吃飯。在七中刀削面館，她看到了丈夫。丈夫跟4個男人在一起?？磥?，今天收入不錯，如果不高，他們每人只吃一個燒餅。丈夫面前攤著一大碗咸白菜，咸白菜里拌著炒辣椒。丈夫真是熬苦壞了，平日吃菜少，刀削面館的咸菜辣椒免費，丈夫真是實打實地吃。面已經吃完了，丈夫邊喝面湯邊吃咸菜，湯里漂著一層紅紅的辣椒。丈夫喝得滿頭大汗。一抬頭，看她站在桌邊，他一下站了起來，邊站邊說，今兒個主人把舊暖氣管兒都送給了我們，這不，賣了180塊錢，哈哈哈。說罷，樂呵呵地拿起空啤酒瓶晃了晃。半個月來，丈夫沒沾過一滴酒，饞得跟貓似的。說好開了資就給他買，這會兒卻偷喝，丈夫以為她要埋怨。

她把丈夫拉到刀削面后面的小巷子里，話還沒說完，丈夫就蹲在了地上，先前的高興勁跑得沒了影兒。

她說，我想湊足500塊錢放進去。

丈夫眼睛瞪得那么大，不認識似的。

她說，你想想，廠長多少年沒丟過錢，我一去就丟了。首先懷疑的是我，要是被廠長懷疑，能保住工作么?

丈夫目光軟了下來，盯著腳尖子說，劉秘書拿走了嘛，你不會說?

她說，不能說劉秘拿走了，刨根問底，我翻人家東西更不該。

丈夫抬頭看她一眼，眼神怪怪的。本來，她想跟丈夫訴苦，瞧丈夫那眼神，訴苦的好像不該是她。她把飽嗝一樣的委屈一口口咽下去，把涌上來的淚也強咽下去。

丈夫說，咱家有那么多錢?

她搖搖頭，說，我身上還有300。

丈夫還是看出了她的難堪，他站起來，拍拍手，豁達地說，500算球啥?下個月，不就掙回來了?行，消閑了，我回老家把咱那兩只羊也賣了，省得秀兒喂。

她拉了把丈夫說，等不急，下午就得放進去，萬一廠長往家拿，不露餡了?

丈夫又蹲下，一臉為難地說，借?兒子入學的錢還沒還呢。

她愣了愣說，你先支點。說著，用頭點了下削面館，劉工就在里邊。

丈夫臉一下變了，狠狠地搖了幾下頭，連說，不行，不行，不行。你以為這差事好找?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兒才進來，多少人想進這個隊?劉工跟煤氣公司有關系，才傍著組了個隊，如果零打誰用?不行，不行，沒干夠一個月就支錢，不行。

丈夫從沒跟她拗過，今兒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娟子剜了丈夫一眼說，要不咋辦?讓把我攆回去?我還擔個賊名兒?

丈夫毫不動容地說，身正不怕影子歪，沒拿，怕他球?攆咱?沒門。逼急了，就把劉秘書說出去，你數(shù)不對，他拿就對了?咱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悄悄把錢墊進去，他們就會高看你，把你提成秘書?

這話很讓娟子生氣，她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走了。

錢沒有拿到，娟子提心吊膽的。一下午，娟子在三樓轉了不下十來趟，可一次沒敢進廠長辦公室，進得越勤，那事兒越沒法說清。她先是在四樓樓梯上呆著，下午副廠長召開什么分析會，有人不斷上下。娟子擦了遍樓梯。后來，她開始打掃三樓廁所，本來廁所是另一個清潔工打掃，那位清潔工請了一個月假，她的工作由娟子和許嫂輪流干，娟子還沒見過她。娟子進了女廁所，把廢紙簍倒了，把便坑刷了。當然，在干這些活時，她時不時伸出頭看廠長辦公室，門關著，她的心就安穩(wěn)。當她第五次返回來擦樓梯時，劉秘書出來了，他用怪異的目光看她一眼，嘴張了張沒說話。劉秘書懷疑了?她想，真不能再擦了。有一位女子從廁所出來了，娟子心下一喜，趕緊拿起掃帚墩布進了廁所，廁所正嘩嘩嘩地沖水，廢紙簍沒一張紙，沒的打掃，她又出來。那女的回頭也用怪異的眼光望她，娟子像做了虧心事似的，趕緊低了頭。

另一樓梯口傳來了噠噠噠的腳步聲。廠長?娟子正要下樓，又返回來，正巧劉秘書也伸出頭瞅，看到娟子，把頭縮了回去。她也趕快轉過頭，再轉過，又看到劉秘書，劉秘書又把頭縮了回去，像躲她似的。

娟子走到哪兒，都覺得有眼睛跟著，一回頭卻啥也沒有。在樓道看著人，平時，娟子總要劉總、王部地打招呼，現(xiàn)在，眼睛剛一碰人家的眼，心就開始狂跳。尤其是碰到劉秘書，不僅心亂，而且渾身打顫，好像拿錢的是她。在樓里呆著，剛來的自豪感沒了，她覺得整幢樓忽然可怕起來。

連著幾天廠長都沒來，再有一天就要開資了，500塊錢窟窿就要補上了。昨兒個，她跟兒子說下月再買公路賽，兒子滿臉不高興，說他早跟同學說了，不買，同學們咋看?兒子還說，同學們都喊他老農了。兒子說這些，她并不覺得難堪，老農就老農，只要咱學習好。可是，最讓她難堪的是兒子的學習，她花高價，托了幾層關系才把兒子弄到大西街十四小，沒想到，在村里頂呱呱的學生，在這兒考試竟倒數(shù)。她覺得兒子沒考好不是兒子的錯，兒子絕對聰明，是自行車在作怪。

丈夫跟兒子說，我頭一天結賬，第二天就領你買公路賽。丈夫還跟她說，在城市錢并不難掙，只要肯賣力，活兒多得干不過來，改一家能掙100多，再加上賣廢暖氣管，一家能掙一百二三。丈夫說時，還掏出白皮本讓她和兒子看，本上密密麻麻寫著:8月17:460，賣120。刀削面各一大碗:3.6元。8月18日，380，賣160。丈夫指著自己的名字，名字后寫著“1600”。丈夫說，這是半個多月掙的。說罷，嘩嘩嘩地晃本子，像晃著一沓子錢。丈夫牛哄哄地對兒子說，公路賽算個球?你媽掙的錢，以后就讓她自個兒花，我掙的錢，足夠你?；?。娟子說，兒子的公路賽我開了資買，這輩子我第一次掙工資，得花得有意思。丈夫說，行、行、行，就用你的買。丈夫說時，趁兒子不注意，在她大腿根兒摸了一把。丈夫逗娟子開心，可娟子就是高興不起來。

昨兒個打掃廁所時，她跟一姓李的女干部聊天，她問女干部咋好幾天沒見廠長，女干部捂了半邊嘴神秘地說，廠長幾天沒來，不是調研，是因為競選總工，送禮的人排隊。聽說有人還偷著送，放到他家哪個地方，再發(fā)個短信告訴他，這不，怕招事兒躲了。女干部還說，這事兒跟你們打掃衛(wèi)生的沒關系，聽聽就行了，不要瞎傳。安頓罷，女干部補充說，人選好像定了，明天廠長可能要來，你可得把辦公室打掃好。

明天開資，廠長也要來，萬一廠長先來，她后開資，錢咋放?她越想越睡不著，泥塑似的發(fā)了一夜呆。

臨時工的工資由王主任發(fā)，不像廠里的正式工，錢打進了卡里。第二天，娟子像往常一樣，天不亮就到了廠里。辦公樓靜悄悄的，只有不遠處的食堂有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Ｔ谝粯?，一位保安打著呵欠進了洗漱間，隔了一陣兒，洗漱間傳來了唰唰唰的水聲。娟子上了三樓，那水聲還清洌洌地響。她快速進了廠長辦公室，撩起橡膠皮，錢還在。她的心安穩(wěn)了些。

雖然領導們屋里都有熱水器，但有些領導愛喝鍋爐房的水，所以，她每天得給準備兩壺開水。她把頭一天打的開水倒進衛(wèi)生間的洗臉池里，預備洗抹布。然后一手提兩壺，到鍋爐房打水。一位職工打老遠向她打招呼，娟子好，又早早的?娟子慌了一下，點點頭問，值班?那人笑了笑，提著兩壺水走了。娟子見了人總是控制不住慌亂。打了14壺水后，沒急著打掃，她把門鎖嚴實了，先到王主任辦公室領錢。她想，領到錢，打掃時，瞅空兒放到橡膠皮下。王主任到財務領錢去了，等到9點，掃馬路的、養(yǎng)花的、種草的、食堂的臨時工都來了，王主任還沒領回來。這些女人站在一堆兒，嘰嘰喳喳聊天，這些人，娟子還不太熟，只能老王老李地喊來。

老王說，你們知道不?廠長一來就罵人了。

老李問:啥事?

老王說:劉秘書從廠長辦公室撿到500塊錢，給廠長時，讓廠長狠狠批了一頓，讓他查失主，誰的還誰。

老李問:誰能把錢丟廠長屋里?

老王說:這不邪乎!噢，娟子，劉秘書找了你一早上，問是不是你丟錢了。

老王這么一問，數(shù)錢的事兒好像被大伙發(fā)現(xiàn)似的，娟子臉發(fā)燙，身子發(fā)虛，倚著墻，一句話沒說出來。

還沒領到工資，娟子就讓劉秘書叫到了辦公室。劉秘書黑著臉，劈頭蓋臉地訓娟子，錢丟了咋不說話?我說你咋成天在廠長辦公室外轉悠，丟就丟了，有啥不好說的?你以為這兒是大街，丟個鋼?jù)阂矝]人還?你說你，害我挨了一頓批。

娟子剛張嘴說了個沒字，就讓劉秘書罵了回去，我問遍了，都說沒丟，都說你這幾天老轉悠。想不想干了?想干就正常點兒，丟就丟了，誰還撿著不給你?別裝得跟個小媳婦，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看著劉秘書遞過來的500塊錢，娟子嘴張得老大，啊啊了兩聲，連說了幾個不字，然后，飛奔著下了樓。

錢不是她的，她絕對不要。可是，廠長怎么說那錢不是他的呢?

廠長到四樓會議室開會去了，廠長前腳剛走，娟子就進去了，她撩起橡膠皮一看，錢不在了。錢肯定是廠長放起了，但廠長沒數(shù)，連少了500也不知道?這樣一想，娟子心里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管他誰拿錢呢，只要廠長不追究，這事兒就過去了。打掃罷各屋，像往常一樣，娟子到了一樓休息室，幾天來，她從沒這樣輕松過。她把幾天沒納的鞋墊又拿了出來，一針一針納著喜鵲的翅膀，翅膀尖用銀灰色線繡完后，她用紅線裝點了一下羽毛，看著鞋墊上凌空欲飛的喜鵲，娟子的心跟著飛了起來。手下活兒一停，娟子又開始瞎想了，不對啊，再有錢也不可能不計數(shù)啊?開資有卡，廠長從哪兒一下來了這么多錢?咋把錢放在橡膠皮下?娟子越想越迷糊，越迷糊心越慌。廠長明明丟了錢卻說沒丟，肯定有原因。是不是在考驗她?不對吧，廠長考驗一個清潔工?有可能。廠長家雇傭保姆，能不考驗她的人品?辦公室就是家，考驗她還不正常?考驗她實誠不實誠，說不說實話，亂翻不亂翻東西。這樣一想，娟子的心又亂了。唉，既然亂翻了，就實說吧。王主任說過，廠長是人精，不管啥人，想在他跟前?；ㄕ校鞘窍钩?。王主任上能通天，下能入地，他都這么說，還能瞞住?

娟子忐忑不安地跟劉秘書說了事情經過。娟子閉了嘴，劉秘書的嘴卻一直張著。

娟子說，劉秘書，這錢真不是我的，是廠長的，得還他。

劉秘書把嘴合上，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說，娟子，我的意思是、是你把這錢拿了，500塊錢不多，沒人當個事兒。

娟子很不解，說，我窮是窮，可我不能貪小便宜。我是實在人，能保住這份工作就行了。再個說，見錢眼開，咋能在這兒干下去?

劉秘書露出不悅，給你你就拿，跟人說就說是你丟了，誰還不信?

娟子說，我知道你好心，看我窮，想照顧我。不過，再窮也不能窮理，不是我的，為啥貪這便宜?

他們正說著，散了會。廠長拿著筆記本，端著杯下樓來了，劉秘書急忙迎了上去，臨出去時，順手把錢生硬地塞給娟子。

跟王主任領了工資，娟子沒一點興奮勁兒。她上了三樓，在廠長辦公室門口愣怔片刻，決定進去，決定把那500塊錢還給廠長。

進了廠長屋，娟子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興奮，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事情經過。廠長始終低著頭看文件，連眼皮也沒撩一下。娟子把錢放在桌子上說，廠長，我真不是故意要翻您東西，我知道規(guī)矩，是我不小心碰了橡膠皮。

這一次，廠長抬起頭，看她一眼，笑了笑。得到廠長贊許，娟子輕松地走了出來。出了門，她想，兒子的公路賽回去就買。

中午，她正端著碗吃飯時，王主任來了，見了王主任，她想把那事兒跟他再叨叨一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了。算了，又不是做了一件什么榮耀的事。她的話沒說出來，王主任卻道出一件令她吃驚的事:她不能去廠里上班了，原因是廠長說臨時工太多，得減員。

她還沒醒悟過來，兒子就放下碗，惱恨恨地說，我的公路賽還沒買呢。

丈夫一個月掙了2600塊錢，在村里頂他家一年的收入。丈夫很自得，抿一口紅星二鍋頭，夾一筷子溜肥腸，吧嗒幾下嘴說，不讓上算球了，那是啥好活兒?給人刷房掙得也比那多，以后好好在家侍候我吧。說罷，沖王主任眨眨眼。那神態(tài)，讓人由不得往那方面想。她狠狠剜了丈夫一眼。

丈夫并不惱，扭頭跟兒子說，公路賽算個球?明兒個爹給買!

看丈夫那牛勁兒，好像跟王主任平起平坐了。

娟子端著碗，手抖得很厲害。怕眼淚流出來，她慌忙低頭扒飯。她把飯嚼得嘎嘎的，樣子很艱難，像要把牙咬碎咽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