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10年第一期刊載了寓真先生的游記新作《九曲竹筏歌》。文章寫景、記人、和古詩，篇幅不算長，約9000余字，內(nèi)容卻十分豐富。作者順流觀景，一路賞詩，聽人“閑話”，觸發(fā)了感想，隨即成誦。所見、所聞、所感、所想都是那么自然，那么貼切，那么不經(jīng)意，而又那么深入。

一

一開頭作者寫到福建龍巖參加筆會，看了詩友《游武夷九曲，步朱子棹歌原玉》絕句10首，風光和詩篇都引發(fā)了作者濃厚的興趣，因而決定會議一結束即赴武夷山九曲溪一游。接著點了一下南宋大儒朱熹在武夷曾長居50年講學、著述，并留有《九曲棹歌》等故實，對于長期浸淫在舊體詩創(chuàng)作與研究之中的作者來說，這就為后文的酬唱作和埋下了伏筆。但怎么和?和什么?尚未進山，我想，不僅讀者尚難判斷，恐怕作者自己此時也只能是邊走邊想，走到哪說到哪，不像有定譜。

旅游么，有導游。于是出現(xiàn)了文中的人物——導游姑娘。現(xiàn)在的導游大都千篇一律，介紹一些自然風光，講一些早已編好了的子虛烏有的傳說故事，不時再插些葷段子逗游客樂，乏善可陳，有時直引人起膩倒胃口。那么文中這個導游姑娘又會給作者一行講些什么呢?按作者的學問功底和此游目的，當然不會對導游的一般性講解有多少興趣。但因一時詩思不暢，無聊間導游姑娘怪怪的名字——“亥女”引起了作者的興趣，作者“覺得不妨問個明白”。這一問不意竟引出了亥女苦難身世的自敘，問出了全文的重心所在。(亥女所敘內(nèi)容不作介紹，請看原文)

這種寫法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但作者的意趣完全不同于古代落魄文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那種同病相憐，因憐作賦的感傷情調(diào)，而是以問問答答，說說笑笑，舉重若輕的敘述和議論貫穿了全文。通過記錄亥女對自己一家人20余年生活變遷的敘述，把當代中國社會底層人民的苦澀生活作了真實的揭示，同時也把亥女善良可愛的性格寫得活靈活現(xiàn)，躍然紙上。想見她的生活、生存狀態(tài)未必比白居易詩中“琵琶女”以及宋代張俞詩中“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的那位“蠶婦”更好多少，但通過記述亥女與作者的對答，亥女與艄公的對答，使讀者強烈地感受到，此亥女不是彼“琵琶女”，也不是彼“蠶婦”。亥女要沉重得多，復雜得多，同時也陽光得多，堅強得多。時代性在亥女身上有明確地顯現(xiàn)。

即使文中著墨不多的艄公，也性格畢顯。艄公在文中只有幾句對話，卻都是思想語言，性格語言。如游到第三曲時，艄公說:“別說那么遠，我們在這青山綠水中晃晃悠悠，也像做夢嘛!”什么夢?說不清，道不明?？隙ú皇侵旆蜃拥睦韺W之夢，也不是蘇東坡的人生之夢，但確實應該有艄公自有的夢的內(nèi)容。

到第二曲時，艄公與亥女二人即景生情的插科打諢式的對話，是作者的妙筆。從內(nèi)容上講，彰顯了底層人民淳樸、無奈、苦中作樂、空自作樂的天性。從文章情感氛圍上講，從八曲到四曲，把亥女“我們底層的人可憐巴巴，做夢也盡做噩夢”的夢魘般苦澀生活、生存狀況一路寫下來，越寫越令人沉悶，揪心。到此，有在三曲時有關“夢”的議論做鋪墊，通過亥女“現(xiàn)在不是向往什么愛情，是向往金錢”等一番議論，作者又陡然把社會批判引向了更深的層次。如果說，亥女的敘述主要反映了底層人民的遭遇、苦澀與無奈，貪官污吏把一些政策在執(zhí)行中扭曲成了苛政乃至于暴政的社會現(xiàn)實。那么，亥女的關于“錢”的議論，直至有的女孩子“甘愿傍個大款當二奶，沒有出路呵……”等等，則深刻顯現(xiàn)了底層人民的精神扭曲與心靈傷害，有良知的人誰能不為之動容呢?

二

有人說，寫文章特別是寫游記，如同串珠，沒有一條線索將其中各個要素連貫起來，文章就會支離破碎，雜亂無章，一定要有一條合理的線索貫穿其中?？础毒徘穹じ琛?，哪止一條線索，作者匠心獨運，安排了三條線索，并行不悖，同步從開頭推向了結尾。一條是武夷山的九曲溪游蹤，乃自然風光線索;一條是朱熹詩及沿途人文景觀與故事，乃人文歷史線索;一條是與導游姑娘一路上的所謂“閑聊”，乃現(xiàn)實生活線索。正是這三條缺一不可、一條比一條重要的線索，確保了文章的極高質(zhì)量。在此基礎上更有一條總結性線索，就是作者此行對山川、對先哲、對生民疾苦的所聞、所感、所憂、所議的10首和詩，把前述三條線索相輔相成或相反相成地扭結在一起，順著九曲的行進，級次把文章推向了高潮。文章中呈現(xiàn)出一種完美的網(wǎng)絡狀結構?？v有三條線，橫有九個未分段卻隱含著段的段落，縱橫交錯，仿佛把舊體詩創(chuàng)作中的起承轉合、平仄粘對手法融化了進去，顯現(xiàn)出一種少見的我稱之為格律的美，為文章增添了獨特的魅力。

寫游記，游蹤應是基礎。而“走馬觀花，熱鬧一場”，“一兩個小時便全程結束”的現(xiàn)代式旅游，“游客不上岸，那里面有什么佳景仍然看不到”。顯然，這樣的旅游，是不會尋覓到《小石潭記》、《游褒禪山記》等游記中那種深切感受的，甚至也很難把朱熹的詩與自然山水做更為深入的對照、品味和品評，從而也無法給自己唱和古詩提供更為充足的情趣和思想。進而說，朱熹當然是詩章大家，兩首《觀書有感》傳唱千古，但僅就這10首《九曲棹歌》來看，唐突點說，難稱上乘之作，也難以激發(fā)出后來者依此作和詩的更深切的激情與詩思，要依此和出好詩來還真不容易。正是不經(jīng)意間遇上了亥女，從而又激發(fā)了作者的“慧心”、“會心”、“詩心”，這反映了作者高超的發(fā)掘生活、組織素材、結構文章與詩篇的能力。記寫游蹤的第一線索是走馬觀花，那就無法把山水之勝看盡、品足、寫到位，在這種帶點無奈色彩的條件下，作者順手把作為第二條線索的朱熹詩延引出來，使朱詩既成了寫景不足也無需足寫(過多寫景，反容易支離結構、沖淡主題)的補充，又引出了和詩的原唱。第三條線索亥女敘事的引入，更把此游由山水游、詩情游，推向了現(xiàn)實生活游，不僅把亥女所敘之事化作和詩的素材，也自然而然托出了文、詩的主題與深度。這樣看來，三條線索與作者的和朱子詩各自獨立，而又綿密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加之作者爐火純青的文字表達，使全文骨肉勻亭，照應自如，不枝不蔓，干凈利落。

三

再淺析一下寓真先生的和詩。通常講和詩有四種，最簡單的和詩，就是只作詩酬和，不用被和之詩的原韻。第二種叫依韻和詩，要求和詩與被和之詩同屬一韻，但不必用其原字，比第一種難。第三種叫同韻，則要求用原詩韻的字，但不必順其次序，又比第二種難。最難的是第四種，叫次韻，亦稱步韻，則要求必需用所和之詩的原韻、原字，而且其次序也必須相同。寓真先生學習、創(chuàng)作、研究舊體詩詞已有50年，功力深厚，學養(yǎng)全面?！毒徘穹じ琛匪骱驮娊赃x擇了最難的次韻形式，而且在很短行程中和吟10首，才思敏捷，令人敬佩。尤其在和詩題材的選擇上頗為機智，獨出心裁。

前面曾唐突地說，朱夫子這10首《九曲棹歌》在古詩中難稱上品。但無論如何，他在武夷山中沉浸50年，山中陰晴晦朔變化，歷史人文全在其胸，就寫九曲溪的詩來說，可能朱子詩就算得上上乘之作了，后人恐怕難出其右。尤其作者只是走馬觀花，自不必與朱夫子較勁。有感而發(fā)則寫，不寫也無需給什么人交差。但對于長期雅好詩詞的作者來說，不寫點什么，似乎應總有點遺憾，于是便有了和詩的第一首，詩情與朱詩有相似之處。接下來的九首和詩便越來越與朱詩大異其趣了。把亥女所敘化作詩材，既避免了酬唱之詩常犯的無病呻吟之忌，又使和詩與原唱在旨趣、格調(diào)上拉開了距離，注入了時代內(nèi)容。行進到六曲時，作者寫道:“我漫不經(jīng)心的一眼掃過滿壁的石刻，似乎覺得古人的那種閑情雅意與我們毫不相干。尤其是聽了導游姑娘的訴說。似乎忽然意識到:勞苦階級與有閑階級之間的距離太遠太遠呵!我還用朱熹的韻，又硬湊了一首絕句，卻與朱夫子的意境格格不入?！?/p>

按說九曲之游，本應是來尋找“相干”的，得到的卻是“格格不入”。朱夫子“客來倚棹巖花落，猿鳥不驚春意閑”，與和者“辛勞日月總無盡，貧苦人家豈有閑”的強烈反差，反映了勞苦階級與有閑階級的格格不入，也反映了代表社會良知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古代士大夫文人的格格不入。同時，從和詩藝術的角度講，形式上次韻最難，難在要求“同”的地方多且嚴格。但在詩歌內(nèi)容上，則要求和詩與原唱的距離應是越遠越好，是追求“異”。同意重復，唱和則易落入窠臼，往往流于空自應景，無病呻吟。朱夫子在秀美山水中引發(fā)了詩情、詩意，寫出了詩，但仍然是也僅僅是詩。而作者在如詩如畫的山水中，發(fā)現(xiàn)了亥女，看到了生民的多艱，這是一種對照。這也是詩，但還僅僅是詩嗎?這又使我想到了艄公的那句話:“別說那么遠，我們在這青山綠水中晃晃悠悠，也像做夢嘛!”那么艄公的夢里會有詩意嗎?

屈原在看到“生民之多艱”后，是“長太息以掩涕”。而作者在記述了亥女“噩夢”般的生存、生活敘事后，最后寫道:“姑娘說，等到春天，風清日麗的時候你再來看，沒有這些云云霧霧，就會覺得眼睛也清亮了，心胸也展開了，景色美極了。我說，春天一定再來。”

此情此境下，對于這樣一種身世的這樣一個姑娘說的這樣一番話，作者還能再說什么呢?我們大家又能說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