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口外我在家，

你打光棍我守寡。

你走在大青山背大炭，

你扔下小妹妹受苦難。

手拿鐮刀腰緊繩，

山坡上砍柴誰心疼。

手提上籃籃掏苦菜，

萬般出自無其奈。

爐子不旺誰給咱扇，

甕里沒水誰給咱擔。

十冬臘月數(shù)九天，

深山溝擔水誰可憐。

深溝溝擔水爬不上坡，

塵世上苦命人少有我。

這首搜集記錄于上世紀50年代的山曲，演唱者是河曲縣曲峪村一位叫王玉秀的農(nóng)家婦女。王玉秀是否有過這樣的親身經(jīng)歷?我未作調(diào)查了解，但她卻唱出了當年成千上萬“你走口外我在家”的“留守婦女”的真實處境和共同心聲。我準備在這里向讀者介紹的張潤愛，其遭遇與山曲中所描述的情形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張潤愛于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正月初四出生在忻州市忻府區(qū)游邀(忻州方言念作“牛叫”)村一個書香之家。父親張志清系清末秀才，生有7個子女，潤愛上有三哥一姐，下有一弟一妹。她雖然沒有直接入庠讀書，但耳濡目染，常有所得，因而知書達理，懂禮識義，且天資聰慧，心靈手巧，10多歲便開始學做各種家務(wù)，十四五歲即學會了女紅針工，裁剪縫制的衣服鞋帽做工精細，合體時尚;烹飪的飯菜美味可口，家中老小交口稱贊;其它活計──粗活、細活、農(nóng)活也都拿得起放得下，干得有模有樣，眾人夸她在炕上是裁縫，在院里是長工，在灶上是廚工，領(lǐng)家是能人，為此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

可是，姐姐妹妹都已先后出嫁，自身條件優(yōu)于姐姐妹妹的張潤愛卻一直待字閨中。不是嫁不出去，是父親另有打算。原來，受“學而優(yōu)則仕”觀念影響，她那身為清末秀才的父親一直癡心于仕途，經(jīng)多年努力，終于謀得一職，說是讓他去河南某縣當縣長，他便準備赴任時將精明能干的愛女帶在身邊作幫手。但等來等去，因時局不斷變化，終究未能如愿，只好轉(zhuǎn)而當了教書先生，這才將女兒的婚事擺上議事日程。

憑著張家和張潤愛本人的條件，對象很快就找下了，是與游邀村隔畔種地的雙堡村的姚善貴。姚家家境不是很好，從小父母雙亡，留下孤苦伶仃兄弟倆，排行老二的姚善貴早早地就品嘗到了人生的艱辛。但苦難的童年，并未壓垮他稚嫩的肩膀，反倒使他比常人多了幾分應(yīng)對挑戰(zhàn)的勇氣和堅韌。當時忻州流傳著一句俗語:“有奈無奈，赤腳走到口外”，意思是走口外在當?shù)匾呀?jīng)成為一種風氣，不僅生活困頓的農(nóng)戶，就是經(jīng)濟富裕或較為富裕的家庭，其子弟也將走口外──特別是“住地方”(即當?shù)陠T做生意)當作謀生或個人發(fā)展的最佳選擇，以致“東口到西口，喇嘛廟到包頭，凡是雞叫狗咬的地方都有忻州人”。而游邀、雙堡一帶，相當一部分人走口外是走“大西路”，即甘肅、新疆一線。所從事職業(yè)，除了“住地方”，也有開荒種地或淘金采玉的，和田白玉河畔至今還有刻有“大清道光二十一、二年山西忻州雙堡村王有德在此苦難”的巨石留存，這王有德正是姚善貴的同鄉(xiāng)。所以，他長大成人后便也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去“大西路”的庫車──今新疆阿克蘇市庫車縣“住地方”，所在商號叫“義成昌”，以經(jīng)營皮毛為主。由于他忠厚善良，為人正派，且頭腦清利，腿腳勤快，頗受商號掌柜的信任和重用，幾年下來便已開始“頂生意”(即頂股份，年終可分紅)。秀才老張經(jīng)多方打聽，覺得這個女婿盡管家底不厚實，但甚合自己心意，便一拍腦袋，將女兒的婚事定了下來。

婚禮是民國十六年(1927年)臘月二十四舉辦的。這一年，張潤愛21歲。那年月，21歲出嫁已經(jīng)屬于“晚婚”。但就待人接物和持家過光景而言，21歲的張潤愛顯然較那些情竇初開甚至情竇未開就過門成家的女子更加成熟懂事，何況她本就知書達理，懂禮識義。姚善貴當然是喜不自禁，一百個滿意。因此，雖然兩人的婚事出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到進入洞房才弄清楚對方的美丑妍媸(這里要補一句，張潤愛面容姣好，稱得上是鄉(xiāng)村美人，筆者曾見其遺像，是80多歲照的，仍舊依稀可見當年風韻)，但婚后甜甜蜜蜜，恩恩愛愛，姚善貴半年的假期似乎一眨眼就過去了，必須按時返回商號。張潤愛知道留不住，也不該留，那些男人走口外“住地方”的女人哪一個不是如此?便開始打點行裝，準備送丈夫上路。不過，她和多數(shù)忻州女子一樣，并未像《走西口》所唱的那樣，“手拉住哥哥的手，送至哥哥大門口”，更沒有“你走西口我上房，手扳住煙囪淚汪汪”，“哥哥走出二里半，小妹妹還在房頂上看”，只是強作笑顏，默默地將丈夫送到大門洞──連院門都沒出，最后也只是含蓄而又含情地叮囑一句:“去了你就捎封家書!”直至獨自回到屋里，才一頭撲到還留有丈夫體溫的被垛上無聲地哭泣起來……

張潤愛又回到了娘家。表面看，她炕上地下，家里地里，推碾圍磨，做飯洗衣，放下耙子弄掃帚，還和過去一樣，而內(nèi)心卻不再像過去那樣平靜，一閑下來就不由得胡思亂想:他今天走到哪兒啦?吃喝得熨帖不熨帖?每天走大幾十里的路腳上會不會起泡?還得幾天才能到柜上?沒有忘記寫家書吧……似有一根無形的繩索，將思緒緊緊地拉向數(shù)千里之外。終于，家書捎來了!雖然是寫給她父親秀才老張的，也沒有卿卿我我的話語，但“見信如面”，她那懸了的心這才穩(wěn)穩(wěn)地落回到肚里。同時捎來的，還有孝敬岳父岳母和給小外甥們的各種禮物，欣喜、感激之余，闔家老小無不贊嘆女婿禮數(shù)的周全。聽著大伙對夫婿的夸獎，她既羞澀又自豪，自然也不乏對未來美滿生活的憧憬。夜深人靜，忙完了家務(wù)，便就著煤油燈做起針線活來:棉衣、單衣、鞋襪、腰子(相當于背心)……一旦有順人，就給丈夫捎去，這或許是寄托思念、表情達意的最好方式。

可張潤愛做夢都未曾想到，當“家書”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帶來的卻是晴天霹靂:就在姚善貴回到商號不久，當?shù)匕l(fā)生反亂，義成昌便成為其搶掠的目標。為保護柜上財產(chǎn)，他與搶掠者展開殊死搏斗，結(jié)果被刺受傷，不治而亡……一時間，張潤愛只覺得天塌地陷，五內(nèi)如焚，對未來的種種憧憬被砸得粉碎，一下子從天堂跌到了地獄。

姚善貴的靈柩被運回來了。因保護柜上財產(chǎn)有功，更由于其精神可嘉，所以商號不惜代價，將其靈柩從數(shù)千里之外的新疆運回到忻州老家，同時還給了家屬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撫恤金。張潤愛身著重孝，將自己為夫婿做下的種種衣物全部焚燒在靈前，幾乎一動不動地守靈三天三夜，并且邊守靈邊謀劃著自己的未來。在她想來，好女不嫁二夫，好馬不搭雙鞍，自己活著是姚家的人，死了是姚家的鬼，那么就該為夫守節(jié)。她還想到，雖然丈夫未曾留下血脈，但可以過繼一個男孩，承緒其香火，這樣就既對得起死去的丈夫，也對得起姚家，更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自己老了以后也有個依靠。她也知道，撫養(yǎng)一個孩子不是一件容易事，但除了死法全是活法，就是吃糠咽菜，搗鍋賣鐵，也要將孩子撫養(yǎng)成人，何況還有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撫恤金?？赏瑯邮剂喜患暗氖牵k完喪事，她將自己的想法和兄嫂即丈夫的哥哥嫂嫂一說，兄嫂一下拉長了臉，口氣堅決而冷酷:“不行!豬肉貼不到羊身上。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終究也是牛蹄子兩瓣子。你趁早死了這份心!”數(shù)目不菲的撫恤金更是分文不給。她心里自然一清二楚，如果過繼子嗣成為事實，祖宗留下的產(chǎn)業(yè)豈不是要“二一添作五”?兄嫂只能分得一半，這賬誰都算得過來，可是她又有口難辯。老祖宗早就給女人留下了規(guī)矩:“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睙o夫無子，且未分家，兄長就是“家長”，根本沒有自己說話的權(quán)利，說也白搭。──這“理兒”她懂得，不得不忍氣吞聲，將滿肚子的委屈和一整套對未來的美好設(shè)想一起壓下。

既然如此，那她還有什么可留戀的?改嫁就是了。如果擱在今天，早一拍屁股走得無影無蹤?？伤龥]有走，甚至連改嫁的念頭都沒動過。善貴他哥嫂無情無義，自己不能無情無義，不能讓別人戳脊梁骨，給秀才父親丟臉。于是，她依舊留在姚家，過開了獨身孀居的生活。直到第7個年頭──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一來家里沒有一點進項，生活實在難以維持;二來親友們看著可憐，都一再打勸，秀才父親也點頭同意，她才不再堅持“守節(jié)”，改嫁董村郝家。得知她要改嫁，姚家兄嫂直樂得偷笑，但嘴上卻一口回絕。結(jié)果，郝家不得不支付150塊現(xiàn)大洋買寡婦錢，善貴他哥才算應(yīng)允。

但郝家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郝家夫婿叫郝有衡。其祖父郝坪自幼學商，早年成事，小有積蓄，便置土地，買牛騾，大老婆之外又娶一小老婆。但天不假年，活了38歲便英年早逝，留下大小兩個老婆和兩女一男3個孩子。男孩奶名萬順，大名儲緯，也就是郝有衡的父親。當時儲緯只有5歲，也尚未分家，家業(yè)便由堂兄郝儲經(jīng)來管理。起初郝儲經(jīng)倒也盡心盡力，先是送儲緯去學堂讀書，儲緯15歲時又張羅著給其娶妻成家，光景過得也算可以。不想，郝儲經(jīng)后來抽上了鴉片，不幾年時間家業(yè)就敗落了下來。牛賣了，騾子賣了，土地也賣得只剩不多幾畝，到兩家分開另過時，生活已十分艱難。19歲的儲緯只好遠走口外，去包頭“住地方”。誰知，同樣是在38歲那年，儲緯病喪包頭，除寡妻外同樣留下兩女一男3個孩子，男孩便是張潤愛的第二任丈夫郝有衡。

這一來，家庭生活的重擔便落在了15歲的郝有衡肩上，因為妹妹年幼，姐姐已經(jīng)出嫁，已經(jīng)懂事的他理應(yīng)責無旁貸地擔承起贍養(yǎng)老母、撫育妹妹的重任。他想來想去，別無他法，只好步父親后塵，也遠走口外跑到包頭，哭求本族兄長郝連山先借得20兩銀子匯兌回家，供母親和妹妹糊口度日，自己則留在郝連山“源順泰”商號當了小伙計。他深知做一個好買賣人不易，所以事事留心，時時在意，學得十分刻苦，加之生性勤勉，從小又受父親的熏陶習染，從而很快就熟悉了商號的有關(guān)業(yè)務(wù)和從商的程序儀式，贏得財東和掌柜的賞識，學徒期滿后便給他頂了二厘生意。依照柜上的規(guī)矩，他可以回家了，便高高興興地回到忻州，娶本鄉(xiāng)定興寨一個叫王銀的女子為妻，這年他19歲。23歲時，他又第二次回家，將父親已經(jīng)干枯的尸骨收拾歸整到一起，用口袋裝了，一路徒步，從包頭背回忻州，安葬于祖墳。此后又將典出去的二畝土地贖回，光景漸漸有了起色。唯一的不如意，是膝下一直無子，便于29歲那年結(jié)束長達14年的口外生涯，辭職還鄉(xiāng)，接收了位于忻州城內(nèi)南街的“公瑞恒”商號，改弦易張為“廣義成”綢緞莊，從此夫妻倆便可經(jīng)常相聚?？墒?，這一抉擇也未能使“膝下無子”的窘境有所改變。此前此后，王氏相繼生育6胎，卻都是女孩(其中4個先后夭折)，“后繼無人”成了全家人的心病。為了不致“斷子絕孫”，有人便攛掇其再娶個小老婆。王氏得知后，苦苦哀求，說還是買子合適。郝有衡思慮再三，便用100斤莜面和一身衣料及坐月子的食物將本族郝元元的三兒子買來，起名繼成?？蓛H僅過了兩年，王氏就身染重病，一命歸西。奇巧的是，同郝有衡的父親和祖父去世時一樣，也是留下兩女一男3個孩子──17歲的長女潤梅、3歲的次女潤蘭和只有兩歲的繼成。所不同的是，這次“未亡人”變成了身為丈夫和父親的郝有衡。人說“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是人生三大不幸，郝有衡就占了其中兩項，而且當下就火燒眉毛，令他無所措手腳:城里的店鋪要繼續(xù)經(jīng)營，家中的田地需耕種料理，兩個剛剛斷奶的孩子更得養(yǎng)育照管，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急需有人來幫他分擔沉重繁雜的家務(wù)，將塌落破碎的家再支撐起來。

張潤愛改嫁郝家時面臨的就是這樣一種境況!

董村與游邀相距5里，也是隔畔種地。事先郝有衡已經(jīng)打聽清楚，續(xù)娶的張氏出身書香門第，知書識禮，品行端正，能在姚家苦苦守節(jié)六七年，沒有一絲一毫鞋歪腳扭的事就是證明;理家過日子亦是一把好手，游邀村的人們眾口一詞，都說是打上燈籠也難尋這樣能干的女人?？墒蔷烤谷绾?他心里還是不踏實。別的不說，光說兩個年幼的孩子，一個是前妻生的，一個還是買的，能不能視如己出，和睦相處?因為這種“前家后繼”的家庭組合在村里比比皆是，而真正能把關(guān)系處好的卻鳳毛麟角。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擔憂純屬多余。

同樣，對郝家的情況張潤愛事先也已經(jīng)有所了解，所以過門第二天就進入“角色”:圍裙一結(jié)，袖筒一卷，便開始生火燒水，切菜做飯。吃完飯，洗了鍋，又開始打掃擦抹，洗滌縫補。一切的一切，都自自然然，既不感到生疏隔膜，也不顯得拘謹別扭，好像原本就是這個5口之家的主婦。不到半月，屋里院里便收拾得有條有理，煥然一新。兩個還不懂事的孩子更是左一聲“娘”，右一聲“娘”，我要這，我要那，跟在張潤愛身后叫個不停。叫得熱乎，應(yīng)得親切，郝有衡聽了心里也是甜滋滋的，種種擔憂一掃而光。

張潤愛卻并不僅止于此，她覺得自己既然做了郝家的媳婦，那郝家的子孫就是自己的子孫，就有責任將他們“撫育大，繼宗承”，不僅僅是讓他們吃飽穿暖，免遭凍餓。于是每有閑暇，她就教潤蘭和繼成數(shù)數(shù)、認字，講一些“孔融讓梨”、“黃香溫席”之類的故事，或背一些“床前明月光”、“白日依山盡”之類的簡單詩文。郝有衡看在眼里，樂在心上，暗自慶幸年近半百又娶了一個稱心如意的媳婦。他沒有了后顧之憂，便將心思全部用在城里店鋪的經(jīng)營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就又買了4畝地，還蓋了一座大門。

更令郝有衡喜出望外的是，張潤愛進門的第二年即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的二月二十三，便給他生下一男。47歲的他終于有了可以栽根立后的親生兒子，心中的喜悅、激動可想而知。他給兒子起名宣成，大名振朝，字清秀。過滿月這天，院內(nèi)彩棚花燈，門廳彩繪一新，除親戚、朋友、家人外，城里素有交往的軍政要人、商界名流也紛紛前來恭賀，達200余人，本來也還算寬敞的院子被擠得滿滿當當，熱鬧程度遠遠超過他當年的新婚大典。

媳婦依心稱意，膝下喜得貴子，生意紅火活躍，家業(yè)日漸興旺，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一時間，郝有衡覺得人生是那么美好，前景是那么光明?？稍S是應(yīng)了那句“樂極生悲”的古語，先是次女潤蘭因病夭亡，接著他自己又身患急癥，離開了人世。彌留之際，他將一塊繪有“三娘教子”圖案的手絹交到妻子手里，含了淚有氣無力地說:“我把你摟攬到我家，時間不長，卻讓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沒讓你享一天福，我對不起你!你給我生下宣成，去除了我最大的心病，我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要感激你，郝家的列祖列宗也會感激你。宣成是你的親生骨肉，他肯定不會受甚委屈。我不放心的是繼成，他是大娘生，二娘奶，你是三娘。我給你留一塊‘三娘教子’手絹，拜托你恩養(yǎng)他長大成人……”

看著奄奄一息的丈夫，張潤愛心里也在哭泣:“頭一個男人遇了個那事，這個男人又要把我半路丟下，我咋這么命苦?”但臉上卻強裝笑意，口氣堅決地說:“這你放心，不管是生的還是抱的，都是郝家的根。我咋對待宣成，就會咋對待繼成，肯定不會虧待他。你別胡思亂想，好好養(yǎng)你的病，咱還等著繼成、宣成他們養(yǎng)老送終哩!”

郝有衡吃力地搖搖頭:“你不用寬我的心，我的病我知道。閻王爺奪命不由己，但有你這樣的婆姨，我就是走也走得歇心……”話未說完，一蹬腿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事情來得突然，幾乎一點準備都沒有。家里原有的一點積蓄，先是蓋大門，后是看病抓藥，已經(jīng)花光。城里商鋪那邊，得到郝有衡病逝的消息，廣義成的財東侯憲章立即抽走本錢，準備停業(yè)。張潤愛一聽著了急，找到侯財東，跪地乞求其繼續(xù)投資開莊，否則他們母子的生計就沒了著落。侯說:開莊不難，可你靠何人我靠誰?給你100塊現(xiàn)洋，你先去辦理有衡的后事，柜上的事以后再說。她只好拿了100塊現(xiàn)洋回到家，甚為隆重地操辦了丈夫的喪事，將其與前妻合葬于祖塋，并安了墓頭、石桌。她要讓丈夫走得風風光光，不能讓別人說不然。

喪事辦完，100塊現(xiàn)洋只剩下了1塊4毛多錢，主喪的侄兒如數(shù)交到她手里。望著那一下子失去生氣的院落，種種閑言碎語和街談巷議隨之而起。有人說:家寒水淺養(yǎng)不住，我看這女人遲早是個走。有的家人父子則說:她要是改嫁，就要上500塊錢，歸退了繼成，留下宣成。也有人猜測:宣成是她親生親養(yǎng)，她舍得留下?非帶走不可……這些議論不知怎么就傳到了繼成耳朵里，只有5歲的他難辨真假，抱住張潤愛的腿哭求道:“娘，人們都說你帶上宣成嫁人呀，要嫁人就把我也帶上……”聽了孩子的話，張潤愛心如刀絞，淚似泉涌，將兩個孩子摟在懷中，失聲痛哭:“誰說娘要嫁人?娘不嫁!娘死也要留在郝家，一定要把你們撫養(yǎng)成人!”她在說給兩個孩子聽，也在說給自己聽。

這年，張潤愛整整30歲!細算起來，從她改嫁郝家到丈夫去世，還不足20個月的時間。可孤兒寡母今后究竟怎么生活?她還沒有來得及細想，新的打擊就又接踵而來。

禍不單行。郝有衡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正月初十亡故，當年10月，張潤愛那秀才父親也因病去世。其時，侵華日軍正蠢蠢欲動，時局動蕩，3位兄長偏偏都遠在口外，音訊斷絕，只有老母和四弟應(yīng)臚在家。應(yīng)臚雖然年輕，卻體弱多病，喪事的料理便落到張潤愛肩上。一陣悲痛欲絕的哭訴之后，她挺身站起，揩干淚水，扭一雙小腳奔出門，自己掏錢為父親買來棺材，接著又穿戴入斂，將棺材裝裱彩畫，停尸家中，打算等兄長們回來后再安葬?？墒沁€沒等到兄長們回來，體弱多病的四弟應(yīng)臚又于第二年6月隨父親而去。娘家、婆家相繼遭遇變故，本就不多的積蓄都已耗盡，連買棺材的錢也湊不足。她只好苦苦央求有錢的族人幫忙，才算解決燃眉之急，將尸體裝斂起來。這時抗戰(zhàn)已經(jīng)開始，日軍直逼山西，情勢危急，人心惶惶，戰(zhàn)火說不定哪天就會燒到眼皮底下。她力排眾議，果斷作決:父親和弟弟同時發(fā)喪，盡早入土為安!

接二連三的打擊和勞累，使她的身體和精神幾近崩潰。她硬是咬緊牙關(guān)，將喪事辦完。喪事辦得很順利，也很周全，族人、村人都嘖嘖稱奇:“這閨女，比個小子也強!”

但她還有一事放心不下:年邁的老母喪夫又喪子，心中的苦痛可想而知。身邊又沒有一個子女，獨自生活實在太孤單。她想讓老人去董村與自己一塊生活?？衫先藞?zhí)意不肯，說我咋能去閨女家養(yǎng)老?禮法不通，叫人笑話哩!她就又多方打聽，好不容易才與在口外教書的三哥少康取得聯(lián)系，將老母送往卓資山(今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市卓資縣)。

她這才靜下心來，開始考慮她和孩子們的活法。本來，丈夫去世后，雖然財東抽走了本錢，廣義成停業(yè)解散，家里沒了進項，但即便如此，柜上尚有一些存貨和物件，足以保證他們母子短時期內(nèi)的基本生活。但家中主事的郝有衡的堂侄卻指派其弟郝中國及其侄子入住柜上(與當年在姚家時幾乎一模一樣，決策權(quán)不在張潤愛手里)，兩人將柜內(nèi)貨物今天賣點這，明天賣點那，變賣所得不是抽了鴉片，就是下了“窯子”(妓院)，分文不給本應(yīng)是合法繼承人的張潤愛母子。后被住在同院的“義豐祥”商號掌柜發(fā)現(xiàn)，出于義憤，派人將這一情況告訴張潤愛。這次張潤愛再未忍氣吞聲，當機立斷，找車進城，準備將能拉的東西強行拉回。可是到柜上一看，貨物已經(jīng)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一些不值錢的家具，而所有貴重的家具、物件，已被郝中國當作“見面禮”“借”給駐扎城內(nèi)的日本憲兵隊，為他自己換得一個特務(wù)隊長的頭銜。當了特務(wù)隊長后他更加肆無忌憚，竟與日軍一金姓翻譯的太太白鷺鷺鬼混到了一起，結(jié)果被日軍處死。

這樣一來，張潤愛母子的生計便變得十分艱難。好在家里還有幾畝土地，只要風調(diào)雨順有收成，就夠他們母子吃喝。自家沒有牛驢，她就和人家變工──她給人家推碾圍磨做針線，或是伺候產(chǎn)婦坐月子，人家給她耕地養(yǎng)種。除此之外，撿茬子，打坷垃，平田攏堰，撒糞補苗，鋤耬薅草，收割打場，以至掏茅子(廁所)，和大糞……凡是能自己干的都是自己干。至于隨身帶個籮頭糞杈，收工路上拾點糞，或撿點柴，更是習以為常，儼然一個地地道道貧苦而勤儉的老農(nóng)，就像當年我們在農(nóng)村經(jīng)常見到的那樣。

回到家，或是農(nóng)閑時節(jié)，她同樣手腳不閑。不是喂豬喂雞、提水洗衣，就是做“箭盤子”(一種用高粱稈最頂端一節(jié)連綴制作的簡易盤子，當?shù)剞r(nóng)家廣泛用于晾曬米面、存放食物)、編“鍋拍子”(一種用高粱稈皮編織、與鍋蓋一樣大小、蒸飯時使用以防止漏氣的廚具)，換個三毛五毛零花錢。要不就是納底绱鞋、縫連補綴。──孩子們的衣著可以舊點，甚至打滿補丁，但一定要合體熨帖、干干凈凈，絕對不能破破爛爛、邋邋遢遢。一年到頭，她幾乎沒有個閑著的時候。即便是酷熱難當?shù)氖⑾?，中午也從未休息過。

如果遇到荒年，糧食歉收(在十年九旱的晉北地區(qū)，這樣的情形經(jīng)常出現(xiàn))，那她就更得耗精費神，想方設(shè)法讓全家人填飽肚子。于是，她和許多家庭主婦一樣，“女人挖苦菜”就成了專門營生?！巴凇眮淼漠斎徊恢皇强嗖?當?shù)亟刑疖?，還有各種能吃的草根、樹葉、瓜皮、榆錢錢，然后或拌上紅皮(高粱面皮)、醋糟蒸熟了現(xiàn)吃，或腌制儲存起來長期食用。能吃一頓純糧食做的堿水窩窩(高粱磨碎后不去皮蒸下的窩窩頭)，已算是改善生活。但即便困難到這種程度，她也從未變賣過丈夫留下的家產(chǎn)。她要為兒子們的未來著想，使他們長大成人后有房有院，不致上無根椽片瓦，下無立錐之地。

同時她也深知，“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丈夫走了，“教”的責任就該由自己來承擔。給孩子們最好的遺產(chǎn)不是房，不是地，是讓他們讀書，肚里裝點墨水，將來才好自立。所以盡管時局動蕩，家計艱難，但她一直沒有放松教孩子們學文識字。她把那些自己會寫的字寫到硬紙片片上，一個一個地讓兩個孩子認。繼成剛滿7歲，她就將其送進學堂?？蓻]幾天，日軍占領(lǐng)忻州，其魔爪立刻伸到作為忻州四大古鎮(zhèn)之一的董村，還在村里修筑了炮臺，其牛山中隊200余人駐扎董村一帶。女人們頭不頭，臉不臉，不敢梳洗打扮，不敢出門，人們哪還有心思讓孩子們上學?學堂被迫關(guān)閉，繼成只好輟學。過了兩年，學堂恢復(fù)，可已經(jīng)在外面“瘋”慣了的繼成說啥也不愿再去學校，她就又把宣成送了去。宣成倒是愛讀書，可學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根本不能正常教學。

好不容易熬到日本人戰(zhàn)敗滾蛋，可本是八路軍打下的地盤，晉綏軍又來搶奪，董村成了雙方你來我往的“交錯區(qū)”。晉綏軍一來，見甚搶甚，要不就給各家各戶攤派下任務(wù)。一次，晉綏軍又攤派下了糧款，張潤愛他們家的任務(wù)是3塊錢。家里連買鹽都沒錢(平時吃的是自己掃來鹽堿土淋下的土鹽)，哪有錢交攤派?結(jié)果，宣成就和那些沒錢交攤派或有錢不想交的人一起，被抓到十幾里外的東石村關(guān)了起來，有幾個竟被晉綏軍用亂棍活活打死。張潤愛趕緊把家里的壇壇罐罐和自己做下的箭盤子、鍋拍子拿出來，賣下3塊錢，宣成這才獲釋。

事后，驚魂未定的宣成想起被關(guān)押時的所見所聞，越想越后怕，便產(chǎn)生走口外的念頭。見兒子說是要走口外，張潤愛的心一下提了起來，不由得想起了魂斷“大西路”的前夫和病喪包頭、自己沒有見過面的公爹。況且繼成已經(jīng)去了口外，宣成再一走，家里就剩下她孤老婆子一個。原來，頭年因老天大旱，地里只收下石三蕎麥(約合300斤左右)，她只好讓三哥少康將繼成帶往卓資山(她的本意是想讓繼成在三哥任教的學堂里讀書，但繼成還是收不回心來，甚至把書都燒了，后來就參了軍，在內(nèi)蒙古公安廳服役，這是后話)。她實在舍不得讓兩個孩子都離開自己?？刹蛔呖谕?，晉綏軍經(jīng)常來，孩子萬一有個好歹咋辦?再說，當?shù)啬募覜]人走口外?幾乎家家都有。雖然真正發(fā)了財?shù)臑閿?shù)不多，但總算是條活路。孩子已經(jīng)扒開眼，認得幾個字，讓他出去闖蕩闖蕩，或許能像他爹、他爺爺那樣有點出息……她思來想去，便點了頭。于是，年僅14歲的宣成經(jīng)過10多天的長途跋涉，“赤腳走到口外”，找見在包頭的表兄蘇克恭，經(jīng)人推薦，進“崇發(fā)源”商號當了學徒。一個14歲的孩子能干啥呢?無非是干些提茶倒水、掃地抹桌之類的雜活，待遇是只管飯不賺錢。

兩個孩子都走了，張潤愛的心也被拽到了口外。特別是宣成，才14歲呀(擱現(xiàn)在正是小學升初中的年齡)!住地方規(guī)矩嚴，當小伙計要手勤腿勤嘴勤，起五更睡半夜，他吃得消吃不消?與掌柜、同事們相處得好不好?萬一生災(zāi)害病，誰來照料……與當年思念走口外的丈夫相比，這是另一種不盡相同的思念，某種程度上更加揪心摘肺。慶幸的是，第二年──1949年，忻州就解放了。張潤愛見世道安定下來，人們喜笑顏開，安居樂業(yè)，便捎信讓繼成、宣成兄弟倆都回來。這時繼成已參軍，只叫回個宣成。宣成回到家才弄明白，原來母親是想讓他繼續(xù)上學讀書。他不肯，十五六啦還念啥書?便跑到太原當了店員。經(jīng)過一年多的磨煉，他已經(jīng)習慣了店鋪生活，對做買賣的門頭夾道也已懂得一些。更重要的是，他覺得母親受了大半輩苦累煎熬，如今自己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事實上他還不滿18歲)，理當把養(yǎng)家糊口的擔子從母親肩上接過來，讓母親也過幾天舒心日子。但母親又接二連三地捎書帶話把他叫了回來，說:“天下太平了，董村又成立了三完小，學校就在家門口，你必須念書!”他見母親態(tài)度堅決，不容商量，只好從命。

雖然學校就在家門口，但學費、書費總還得交，張潤愛便懇求校長，攬了個做飯的差事，以解決兒子的所需費用。完小畢業(yè)后，她又“逼”著兒子考中學。宣成也想考，知道國家百廢待興，到處用人，肚里多裝些墨水對自己的前途肯定有好處。但上中學不比上完小，除了學費、書費，還要交伙食費，花費更多，錢從哪兒來?他不想再給母親增添負擔，所以一時拿不定主意。張潤愛看出了兒子的心思，說:“考你的就是了!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學費、伙食費你不用操心。”宣成只好去考，結(jié)果真就考上了。一得到錄取的消息，母親就馬上動身，說是要去太原給人家當保姆。報酬也已商定，每月13塊錢，除兒子花銷外還稍有結(jié)余。──宣成這才醒悟，原來一向慮事周到的母親早就謀劃好了!一時間，他熱淚盈眶，哽咽著不知該說什么好。

1954年，剛剛念了一年初中的宣成得知縣衛(wèi)生局招考防疫人員，考慮到自己的家境，立即報了名，并如愿以償。參加工作的第二天，他就請假趕到太原，將母親接了回來。初參加工作的小青年，工資不高，可也足以讓他們母子衣食無憂，他不能讓母親再去作傭工，侍候人。但不用再為吃穿發(fā)愁的母親覺得自己的任務(wù)還遠未完成?！袄献佣虄鹤觽€媳婦，兒子短老子個棺材”。她10多年的含辛茹苦，嘔心瀝血為啥?說到底還不就是為了使家族后繼有人，香火不斷?她曾與人言，要是光為她自己，也許早懸梁自盡了。所以，孩子們一到婚娶年齡，她就積極張羅。老大繼成的婚事，是她“軟硬兼施”，反復(fù)周旋，扭轉(zhuǎn)女方訂婚又悔婚的危局，最終喜結(jié)良緣;老二宣成的婚事，雖是自由戀愛，但事先亦經(jīng)她親自過目，首肯應(yīng)允;連三哥少康與前妻離異后續(xù)弦再娶，也是她主動托人提親，一手操辦。待孩子們都成家立業(yè)，支撐起門戶，并在原有宅基地上蓋起新房，她才如釋重負，開始無憂無慮地安度晚年。

1992年，老人無疾而終，享年86歲。如果從她21歲頭一個丈夫命喪“大西路”算起，再減去與第二任丈夫不到兩年的共同生活，那么她守寡孀居的時間竟長達64年之久!其間遭逢的苦難艱辛、屈辱酸楚，非常人所能承受，常人也難以體會。令她欣慰的是，她的付出都得到了應(yīng)有回報。80歲那年，家人親朋為她舉行了隆重的壽誕慶典?！岸髦厝缟健?、“撫孤功高”、“嚴教子孫賢，勤儉家道昌”……一塊塊壽匾，一副副壽聯(lián)，飽含著后輩對她的感戴和世人對她的敬仰。更使她高興的是，晚年四世同堂，家庭和睦(他們家曾被評為忻州市“十大文明家庭”之一和山西省省級“五好家庭”，個中與她言傳身帶、教子有方關(guān)系甚大)，兒孫繞膝，且都事業(yè)有成。喜愛山西地方戲曲的觀眾一定知道，有個頗受戲迷追捧的北路梆子年輕須生，叫郝建東，那就是她的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