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事古籍整理、編輯和研究工作已將近30年了,參與整理編校的湖湘古籍有馮子振、王夫之、胡達(dá)源、胡林翼、魏源、郭嵩燾、鄧湘皋等名家遺著20多種。雖然這樣,但我每整理編校一種古籍,都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難題,深感書到用時方恨少,古籍編校殊不易。
那么,怎樣才能解決在整理編校古籍時遇到的難題呢?我以為只有真正做到每字必究,力求甚解,弄清前人遺著中每句話的原意,才能使所整理編校的古籍中的難題迎刃而解。如果對整理編校的古籍中的難字、難詞、難句心存曖昧,不甚了了,那將定錯無疑。為了說明這個問題,茲舉我編校整理古籍中的數(shù)例為證。
一、
這里,我先舉《胡達(dá)源集》的例子。
例如,《胡達(dá)源集·弟子箴言》卷十二《尚節(jié)儉》有一則說:“《周》贊《羔羊》,表委蛇之有度;《唐》賡《蟋蟀》,知好樂之無荒?!薄啊吨堋焚潯陡嵫颉贰痹圃剖鞘裁匆馑?羔羊即小羊,其皮所制的裘,是周代大夫的服飾。《詩·羔羊》,舊說是描寫大夫退朝時從容自得的神態(tài)。因此,該詩有“委蛇(音義同‘逶迤’,形容悠然自得,搖擺慢步之貌)委蛇,退食自公”之旬。又如,《毛序》說:“《羔羊》,《鵲巢》之功致也,召南之國化文王之政,在位皆節(jié)儉正直,德如羔羊也?!闭驗檫@樣,所以作者胡達(dá)源言及《羔羊》用一“贊”字。弄清這些意思以后,我發(fā)現(xiàn)胡氏所言“《周》贊《羔羊》”的“《周》”字當(dāng)作《召》(shao)。所以然者,乃因《羔羊》系《召南》之詩,非《周南》之詩。正因為這樣,所以《毛序》說:“《羔羊》,《鵲巢》之功致也,召南之國化文王之政……”于是我即改“周”為“召”于校記中,并略作說明。《弟子箴言》著者胡達(dá)源于清嘉慶時以一甲第三名進(jìn)士及第(俗稱“探花”),該書校者其子胡林翼于道光時中進(jìn)士,二人于《詩》,可謂爛熟于胸,然而父言《詩》致誤,子校讀失察,均系千慮之失。我的勘誤,僅是一得之愚而已,且亦應(yīng)盡之責(zé)。既然如此,又何足道哉!
前人著書引文乃至校書多憑記憶,故難免偶疏,上文所述,即是其例。類似的例子在《弟子箴言》中還有幾處。比如該書卷十四《戒奢侈》第三則說:“旅獒之貢,召公戒之,謂方物之獻(xiàn),惟服飾器用之常耳?!边@話是什么意思?周武王克殷以后,西方遠(yuǎn)國獻(xiàn)來一只大犬。太保召(shao)公勸諫武王不可接受,他說周圍各族所獻(xiàn)的土產(chǎn),只是些服飾器用常見之物罷了。使人疑惑不解的是,《弟子箴言》所述召公之言,難道“方物之獻(xiàn),惟服飾器用之?!泵?常言道,民以食為天,“方物之獻(xiàn)”,怎么唯獨(dú)沒有食呢?一查《書·旅獒》,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弟子箴言》所說的“服飾”,《旅獒》作,“服食”,“食”、“飾”二字以音近致誤。于是,我即改“飾”為“食”,并寫一校記,作簡要說明。
由于古籍刻本往往有手書之誤,因此,今之校者必須細(xì)心糾訛,茲舉例以證之。例如《胡達(dá)源集·聞妙香軒詩集》卷三,胡達(dá)源為祝嘉慶帝六十壽辰獻(xiàn)五律詩一百首,第八十四首云:“職掌臺衡重,天恩首大臣。問年周甲子,逢吉共丁辰。疊荷金泥寵,長調(diào)玉燭新。夔龍趨舜升,喜起奏韶鈞?!边@首五律,從平仄來看,第七句應(yīng)該是平平平仄仄。然而“夔龍趨舜升”的“升”卻是個平聲字,由此可知,這個“升”字肯定是個錯字。那么,這個“升”究竟應(yīng)該是個什么字呢?查原木刻本,該字作“陛”,即“升”的異體字。從這句詩的意思來看,夔、龍是舜的樂官和諫官?!稌に吹洹吩疲骸安莼?,讓于夔、龍?!边@是寫舜繼堯位,召四方諸侯君長大臣議政事時,禮官伯夷(不是商代孤竹君之子)受命,跪拜叩頭后下殿,讓位于夔、龍,使二人從臺階上殿的兩句話。殿的臺階叫陛,是個仄聲字,陛、升形近,該詩第六句作“夔龍趨舜陛”,于詩意、平仄、用典無一不合。因此,我即改“升”為“陛”,并且寫一校記略作說明。
二、
下面,我再舉一個例子。
比如,我編校的明清之際著名思想家王夫之所著的《船山全書·禮記章句》29頁1、2行經(jīng)文日:“從長者而上邱陵。”船山章句云:“平地起阜日邱……”丘陵的丘字此處為何作“邱”?作“邱”對么?經(jīng)我查考,才知作“邱”字誤,應(yīng)該作“丘”字才對。為什么呢?因為清人葉名灃《橋西雜記》云:“雍正三年,奉上諭,孔子諱理應(yīng)回避,令九卿會議。九卿議以凡系姓氏俱作邱字;凡系地名,皆更易他名……上諭:‘嗣后除四書五經(jīng)外,凡遇此(丘)字,均作邱,地名亦不改易,庶乎允協(xié),足副尊崇先師至圣之意?!睋?jù)查,明代不避孔丘名諱。我們知道,整理古籍就是要求存真,盡量保存古籍原貌。王船山一生忠于明王朝,反對清王朝,因此,他是只避明諱、私諱,決不避清諱的。藏于湖南省博物館的船山《噩夢》手稿,其“譏作丘甲”“核實四丘之田為一甸”的“丘”均不作“邱”,即是明證。(見《船山全書》第十二冊552頁2行)《船山全書》第十五冊227頁所錄船山手跡“自題墓石”及229頁所錄出土墓石所刻船山“遺命墓石”,其“幸全歸于茲丘”的“丘”字,亦均不作“邱”,又是明證。且該冊228頁所錄船山逝世前三年己巳(清康熙二十八年,即1689年)九月朔書授其長子王艘中,船山特別鄭重告誡:“止此(自題墓石)不可增損一字……背此者自昧其心。”何況船山死于1692年,距雍正三年(1725年)還有33年呢?此處“邱陵”的“邱”,顯系清嘉愷抄本避清諱之字,大乖船山原意,故當(dāng)遵船山原意作“丘”。
又如,我編校的《船山全書·楚辭通釋》,其《九歌·東皇太一》首句“吉日兮良辰”,船山釋日:“十斡日日,十二支日辰?!贝竭@里說的,顯然是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船山怎么將“干支”寫作“斡支”呢?我查閱《楚辭通釋》的各種版本,但卻均作“斡支”,船山難道將“干支”的“干”錯寫成“斡”了么?后來經(jīng)我查考,才知“干支”原本取之于樹木的斡枝。前人對此已有論述,如宋代張世南《游宦紀(jì)聞》五說:“自甲至癸為十斡,自子至亥為十二枝,后人省文,以斡為干,以枝為支,非也?!庇纱丝芍鲜龃结屛?,“十斡日日”的“斡”字不誤,而其下旬“十二支日辰”的“支”字卻錯了。編校古籍,豈可以不誤為誤、以誤為不誤?
三、
編校古籍,必須通過每字必究,達(dá)到力求甚解。也就是說,整理編校者對其整理編校的每篇詩文,每個字、詞、句,都必須準(zhǔn)確無誤地理解其義。這就要求我們切實認(rèn)真做到不畏艱苦,甘愿坐冷板凳,誠心求實,以日知所無為樂,不厭其煩地認(rèn)真查考,深思熟慮地反復(fù)推求。特別是專業(yè)性很強(qiáng)的難題,一定要虛心求教于名副其實的專家學(xué)者。如果遇到我國古代禮制學(xué)問題,我就向摯友岳麓書院中國古代禮制學(xué)博導(dǎo)陳戍國教授請教;佛學(xué)問題,我就問舍妹湖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導(dǎo)胡遂教授,即是其例??傊?,編校古籍,應(yīng)做到不徹底解決難題決不罷休。果如是,其所整理編校的古籍,訛誤庶可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