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是40多年前我老家養(yǎng)的一條公狗。
它通體黃毛,高大威猛,兩耳直豎猶如狼狗。然而,它卻是一條地地道道的土狗。土狗能長成這樣實屬罕見,也許是它靠吃人奶長大的緣故吧。
1961年秋,歷經(jīng)3年天災人禍的農(nóng)村慢慢有了點起色。一天,母親從外面抱回來一只絨嘟嘟的小黃狗??礃觾核€沒斷奶,小小腦袋不斷擺動,嚶嚶哼叫著似乎在找東西吃??杉依镞B米都沒有一粒,給它吃啥呢?當時我大嫂剛剛生下侄兒小林不久,母親靈機一動就將小狗遞給正在喂奶的大嫂,說:“分點奶救它一命吧?!?/p>
我當時正在讀小學,見狗兒滿嘴乳牙,有點擔心,說:“它會不會咬人喲!”
大嫂說:“它這么小,不會咬人的??梢韵裎剐⊥迌阂粯游顾!闭f完,她抱過小狗放到胸前。小林一見,出于本能用小手兒去推它,后來可能覺得對方毛茸茸的,很好玩兒,就不再推它了。小狗餓極了,銜住奶頭就狼吞虎咽地吮吸起來。就這樣,大嫂一直喂它到斷奶。
以后,母親在飯桌下給它放了個土碗,人吃啥就喂它啥,儼然成了我家的正式成員。小狗特別聽話,在母親的調(diào)教下,屙屎屙尿都要去豬圈里,從不亂擺攤子。當小林屙了,大嫂“狗兒啦-嗚-喔”一聲呼喚,它會搖頭擺尾跑攏來,先舔凈小主人屁股再清潔地面。我和幾個侄兒侄女都十分喜歡它,放了學就與它玩兒。我們結伙上山去耍,它總會撒著歡地跟著跑。
半年后,它就長成威猛雄壯的大狗了??鞚M周歲的小林很喜歡同它玩兒,讓我們扶著騎它當馬馬。也許是同吃一個母親奶水長大的緣故,它總是任由小主人騎它玩。后來,母親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大黃,至此就叫開了。
家里有人外出或歸來,它都要遠送遠迎。離家稍久的人回來,它會立即撲上去親熱半天。但它也有犬類的通病:嫌貧愛富。凡區(qū)鄉(xiāng)駐村干部、穿著光鮮的客人來家,不論認識與否它都會搖頭擺尾歡迎;路過的叫花子、背著背篼衣著陳舊的,它會狂吠著窮追不舍,直到主人出來制止方休。有一回還把一個討飯的腿咬傷了,幸虧父親采來草藥,嚼爛敷上并給了些糧食才算了事。母親火了,用棍子狠狠地教訓了它幾次,這以后它才不再下口。它還有一個習慣,每天深夜必去周邊巡視一番。自此以后,我們這一帶再也沒發(fā)生過偷盜,鄉(xiāng)鄰們對它都稱贊不已。
1964年,鄉(xiāng)里開展打狗運動。一天,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來村里,他們是供銷分社組織的打狗隊。聽說我家有一條肥碩的大狗,便直奔我家。大黃不明就里,見來人衣著整齊,立即迎上前去。打頭的兩個漢子趁它不備將其制服,用繩子捆牢脖子,吊在我家屋檐下的橫梁上,然后才向母親說明來意。我們?nèi)依闲】嗫喟?,希望放過大黃,他們根本不聽,非要將大黃處死不可。大黃自知死期將至,就拼命掙扎,將吊繩咬斷,趁人不備,一溜煙兒逃進了我家對門的山上。打狗隊手持棍棒尋跡追去,無奈林密草深,始終不見大黃蹤影。這班人不甘心,隔三岔五到我家周圍轉(zhuǎn)悠。大黃在山上整整躲了7天,風平浪靜以后才回到家。全家人看著瘦了一圈的大黃,不由得都流下了熱淚。
1965年的一天,已調(diào)到縣文教局工作的二哥、二嫂回家探親后返城,大黃跟著去送行。那時山里雖有公路,卻還沒有通班車。走到桐元時,見供銷分社門市倉庫有輛貨車在裝貨,就搭上便車。車子開動時他們叫大黃回去,它不聽,尾隨著汽車,不離不棄。那時公路質(zhì)量差,雖是下坡,車速卻不快,大黃一路跟著車子跑進了城,足足有50公里之遙。首次進城開了眼界的大黃,又于當天返回家中。后來母親對二哥說:那天大黃真是累慘了。
1972年5月,我從縣師資短訓班畢業(yè)后分配到相鄰的公社中心校教書。星期六下午步行回家,周日下午再返校。有一個周日下午,大黃像往常一樣,送我到了廟埡口。以前都是到此它就折轉(zhuǎn)回家,這天任我怎樣趕它都不聽,一直將我送到學校。全程有8公里。我打開寢室門后,它鉆進去轉(zhuǎn)了幾圈,四處嗅了嗅。我拿出幾塊熟肉丟給大黃,然后又摸摸它的頭。大黃吃完后搖著尾巴,跟我親熱了好久才回去。
大黃長大后,晚上時不時會銜回來一些野物,如黃鼠狼、果子貍、狗獾、野兔等,甚至還有蛇。我大哥是五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獵手,經(jīng)常帶著大黃外出打獵:凡打傷了的獵物,只要大黃趕去,一定會追攆著咬死銜回來,從不落空;有時它會鉆進草叢,將野雞等趕得撲棱棱飛起,只等大哥槍響。當獵手們要打大家伙時,大黃又是將野物趕到設伏地點的好幫手。家中因有了大黃,我們長年都能吃上野味。
大黃初學打獵不久,差一點就命喪黃泉。要置它于死地的恰恰是最喜歡它的大哥!有一天,大哥帶它上后山去打野雞。半坡上有戶人家,他家的雞平常都在外邊敞放。大黃跑在前面鉆進灌木叢正碰上這群雞,初入道的大黃誤把家雞當野雞,撲上去咬死一只就銜到主人面前洋洋得意地邀功,把個大哥氣得差點背了氣。心想,這禍害人的東西留它何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就是一槍,當場將大黃打倒在地,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氐郊遥赣H見他滿臉怒氣,便問緣由。大哥氣咻咻地說完原委后又甩下一句“不曉得它死沒有”就走了。母親趕忙讓父親帶上背簍去看一看,說就是打死了也要背回來埋,莫讓大黃暴尸野外。
父親走攏一看,大黃還活著,只傷了腿骨,背回家扯了些草藥搗爛敷上,養(yǎng)了段時間就復原了。傷好以后,它見大哥就躲。大哥自己也覺得這事做得有些過火,就想方設法去親近它,最終才和好如初。
1979年夏天,有次大哥邀約了兩位喜歡打獵的夏姓朋友,帶上大黃,一大早就出發(fā)去打野兔。他們來到廟埡口山上,首先打中了一只白咪子(果子貍),它負傷后逃進附近一個溶洞里。大哥他們跑攏一看,這洞口僅容一人側(cè)身鉆進去,里面卻十分寬敞。他們讓大黃進去搜尋了一陣,仍一無所獲,三人商量,決定采取煙熏將白咪子熏出來。中午時分,其中一位姓夏朋友來我家取了些雄黃,再加上包谷稈、黃豆稈和茅草進洞去熏……下午5點過,母親和大嫂正在地壩頭逗小侄兒玩。只見大黃從田坎上飛奔而來,跑攏了就狂吠幾聲,叼住母親的褲腳直往后拖,母親逗小孫兒正在興頭上,就趕開了它。大黃又撲上去叼大嫂的褲腳,大嫂不耐煩地用腳踹它,還揚了揚手,裝作要打的樣子。大黃急了,狂吠不止。
在屋里的小林聽到大黃叫聲異樣,忙出門觀望,大黃見到小主人,立即撲上前去,叼住褲腳就往外拖。小林見此陣仗,預感到可能是父親出事了,驚呼道:“奶奶喲——老漢他們可能遭了!”
母親這才恍然大悟,趕忙去后山半坡上叫上幺叔,連同幾個鄰居,尾隨著大黃飛奔而去。
當他們趕攏洞口時,四周還彌漫著濃濃的雄黃煙味,大黃朝洞內(nèi)狂吠不已。幺叔見狀,毫不猶豫地鉆進洞,一會兒工夫就將大哥等人拖到洞口,再由外面的人七手八腳拖出來。他們身子軟綿綿的,都沒了氣息。大家都不懂人工呼吸,急得兩個侄兒撲在父親身上慟哭起來。萬幸的是,他們?nèi)毖趸杳缘臅r間不長,經(jīng)山風吹拂,半個多鐘頭后又活了過來。
大黃救主的事一下子轟動了全公社,人們奔走相告。此后,山路上、田坎邊經(jīng)常能看到大哥和大黃一起,如影隨形、親密無間。
1982年,大黃無疾而終。死的那天,我爸將它背到屋后山下的祖墳旁邊埋了,還壘了個小小的墳頭。母親還燒了些紙給它送行。
大黃在我家整整生活了21個年頭,給我們留下了美好的記憶和永遠的懷念。
(責編 王 容)
(本期《曹操與謎語》答案: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