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七月，原名黃菲，土家族姑娘，1986年生于湖南張家界。2005年出版長篇小說《他們叫我小妖精》，2007年出版長篇小說《小手河》。

寫作給我的部分甜

米米七月

很多人在網(wǎng)上問我，是不是七月出生。我的解釋為:2002夏。高考，這段深色時光鑲嵌在我的網(wǎng)名里，如一枚貓眼戒指戴在手上，八年過去了，忘了自己當時的分數(shù)，也無法查閱作文的得分，好像是一個施善亦自救的話題，挺予人玫瑰手留香的，我揪著頭皮，在卷子上寫了大把大把的排比句，監(jiān)考人員還以為我在大把大把脫發(fā)，其中一句大約是說，善行如剪對折的窗花，一抖落開來就成雙。真遺憾，除了閱卷老師，再沒有其他讀者了，我卻在心里自戀了很久，怎么就沒有傳來我滿分作文的消息呢。其實每個漢字都獨自的、平靜的，僅僅因為你的一次小聰明，哪怕你是無心的，就給了它新的圖案和意義，給了它重生，讓它伸伸懶腰，能跑能跳，能說會道。它回頭怎么能不感激怎么能不眷顧你呢。所有寫作的緣起，無非都是嘗到了語言的甜頭。部分甜濺到筆尖，部分甜濺到了鼻尖，哪怕我們用舌尖一生都舔不到，可還是會繼續(xù)，著了魔。

我喜歡的一個導師，他在新浪專訪里談到寫作，他認為是兩點，一是你要敘述的東西是否獨特，你敘述的方式是否有效。我們來試試剝這只洋蔥，先看我們要“敘述的東西”，我們擁有一個美好時代，很穩(wěn)定很安詳，背景相似，父輩們不悅的動人的記憶或者經(jīng)驗隨我們遠去，孩子們似乎只要好好享受和紀錄這個世界就夠了，不需要做什么，缺乏驚喜和驚人之舉。獨特性的這層就被我們給剝?nèi)チ耍悬c失落。接下來的是“敘述的方式”，這更難為我們了，要擁有專業(yè)技巧和理論基礎(chǔ)，基本上屬于鼻尖上那部分甜，是一輩子的事情，把這層也去掉吧，用不著慚愧。之間還夾著什么虛構(gòu)啊、主義啊，把這些標簽也給撕掉。到最后你發(fā)現(xiàn)，剩下一小團兒，熏得我們想流淚的原來是最基本的東西，我們最初要應付的文字們。在這條路上滑行不大遠的我能說上幾句的，也僅限于此。

對語言的吸收和應用，說的可不是抄襲，至于現(xiàn)學現(xiàn)賣，就當練筆，不算可恥。記得小時候特別敏感，每一個新鮮的詞語在我看來都是多么突兀多么出眾啊，就像班花一樣。慶幸遇見一個優(yōu)秀的開朗的語文老師，更是縱容這些詞匯。某同學在作文里使用了一個“頗”，深得好評。這個字就深深鉆進了我的腦子里，事隔多年，我在高中課本里看到“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竟然淚如雨下，真不知道是為這朝代此將領(lǐng)，還是為了這個“頗”字，估計絕大多半是為了這個“頗”，雖然我會為壯士老去志向難遂感到悲傷，也義不容辭地背誦了這首詞，可小女子哪里會擁有這么大的歷史情懷。不久還出現(xiàn)了一個“祥和”，我立刻將此詞抄在手里，不時作為情緒出現(xiàn)在老人面頰上，不時作為氣氛涌現(xiàn)在天空里。對熱愛的詞瘋狂地篩選和使用，讓我撞了一頭的包，現(xiàn)在才停止疼。

有效的適當?shù)亻喿x，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為虛榮而看書。你現(xiàn)在遇到我，跟我談起誰誰誰，我都知道個影子，記得只字片言，卻說不出所以然，這比我不知道還令我感到羞愧。我當時在湘西一個挺漂亮的小城里，還穿著大手大腳的土家族外套，我要向上海眺望啊，要向新概念靠攏啊，向《三重門》致敬啊，急死了我，腳墊成了芭蕾。在我還分不清卡爾維諾和卡布其諾的時候，網(wǎng)絡上已經(jīng)流行起卡夫卡、王小波、喬伊斯、村上春樹、納博科夫、海明威等等諸多的名字，那是個未知的充滿誘惑的世界啊。焦急不安的我通過各種手段搞來了它們，在網(wǎng)絡的罅隙里，在漂浮不定的海島般的盜版書社里，親愛的乖乖女同學為了我，在家里面紅耳赤地找一本書或者找一本面紅耳赤的書，還挨了母親的打，可能是《洛麗塔》或者虹影《饑餓的女兒》。可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正鎮(zhèn)壓或者墊平我搖晃的初期寫作的書籍們，都不是這些，而是張愛玲，她對事物精確和奇異的感知和形容甚至令人難以忍受的刻薄，杜拉斯釋放愛和哀愁時候潮汐般的力量，余華《許三觀賣血》，面對民間和災難的尊重與冷靜，奈保爾《米格爾大街》，對小人物的哭笑不得，正是這些作家和作品一直帶領(lǐng)著我，點撥著我，走上平衡木，我的憤怒和愛戴，我的偏和倚，我的靜與動，我的濃我的淡，我的樸素和奢華。慶幸和這些人物的相逢，使我的閱讀沒走多少彎路，而閱讀直接干涉到寫作，真正損傷我的，是我的惰性，我六年來的懶。并不是說當年打聽到的作者不重要，其中很多作者我重新閱讀重新領(lǐng)悟，卡夫卡之于現(xiàn)實的荒誕性，納博科夫之于小說的多元性，這些為我打開了另外一扇門，品嘗到寫作更強大的味道。但是就當時而言，我太幼小了太營養(yǎng)不良了，反而不宜惡補，虛榮的泛濫的閱讀曾一度成了我的精神包袱，讓我自慚形穢，讓我無從下手。

樸素而天下莫能爭美，莊子的這句話，作為我的信條一直貼在各種各樣的空間里，其實都是貼在心上。也會艷羨那些華麗的鋪天蓋地的言語，這也是不可否定掉的才能，鋪張語言的能力。我卻始終堅信，最好的語言一定是簡潔的、精確的、鮮嫩的、非復制的、恰當?shù)挠哪?。常用漢字只有這么多，全仰仗大家的挑剔。擁有這樣的語言，我相信，在任何載體上都能熠熠生輝，令人過目不忘，怦然心動。

高考是寫作的分水嶺，很多人高考之后就不用寫作了要慶祝，很多人沒準多年以后才會加入，之前的寫作和之后的寫作也大不相同，無論怎樣，都是之前的暗示和積累造就了以后的選擇。如果能有一句小小的真心的話，能說到別人心里去，難免又要自戀一番。忽如一夜玫瑰開，紛至沓來的小幸福，原來寫作于我的回憶是香甜的不心酸，而成年之后，稍微正式點兒的回憶，已成為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