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七月,原名黃菲,土家族姑娘,1986年生于湖南張家界。2005年出版長篇小說《他們叫我小妖精》,2007年出版長篇小說《小手河》。
桃花開成人面,蘭花開成蘭花指。南方最明艷照人的時候,我卻要去灰蒙蒙的北方。一直生活在南方的艷陽下、阡陌里,小門小戶,像一些心事,一些深鎖的眉頭和喉結(jié),最遠也只到過深圳,把南方的卷軸打開到海。臘味十足的火車上,蒼老的臟兮兮的人們堵滿廁所,看了會心疼。眼睛睜得再大再好奇,還是沉沉睡去了,錯過了合唱里的幾條大型河流,像一個珠寶商錯過了幾宗大買賣。只記得傍晚路過湖北一個粉刷得五顏六色的城市,“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的荊門,再就是北方的一馬平川,了無生氣得讓你有些生氣。繞過無數(shù)熱心實在語速飛快的北京人們,就在四環(huán)外側(cè)一幢紅白相間的大院前拎著行李站好了,利索的花木抵擋塵埃,黑白鴿子起落點綴。哦,鴿子是附近高樓里的,只是來玩。鑒于家鄉(xiāng)有個老院子,我就叫它魯院子,山西來的同學,沒準就叫它魯家大院。
三五年過去,日子雜亂無章,我始終沒有弄清自己跟寫作之間的關(guān)系,亦敵亦友,亦正亦邪,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樣的人生,沒有期待,不諳人世,終成為一個不知好歹的人。當我拿到省作協(xié)第八屆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的推薦,有些惶惶然。我內(nèi)心是一個膽怯而羞澀的人,沒有什么野心,不喜遠方。從來沒去過北京,突然有這么一個堂皇的機會和理由,讓你衣食無憂一呆就是半年,這樣的美事等同于天上掉餡餅,中午有免費午餐??墒侨ツ敲催h,面臨陌生的人事,會不會不便捷不痛快,平日磕磕絆絆的家和父母突然無限溫柔起來。寫作能教得會學得來嗎?依我這樣的性子,去到哪里也不會有收獲,極度悲觀中。直到上車的前一天晚上,還和父母鬧情緒,覺得背負了一番好意和人情。索性一想,先去著吧,不管怎么樣,去了再說,實在水土不服了迷路了欠扁了咱們再回來。
當索性變成所幸,真的很慶幸,我能鼓起勇氣選擇了來。從來沒有一所學府如此低調(diào):所有的老師都學識淵博著作等身,可從來不曾居高臨下,會親自帶走一條路,答每一個問題,哪怕是很瑣碎的生活上的問題,生怕你有一絲不悅,首先就能讓一個人治理好自己的沾沾自喜,學會謙遜,因為學無止境。也從來沒有一所學府如此體貼:樸素整潔的單身臥室兼書房,電腦電話,足不出戶卻不與世隔絕,衣服交給洗衣機,衛(wèi)生由服務員打掃,只要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就是了,隱私和習性都得到強烈維護,好像我們這幫人,命該如此,都是有點什么非正?;虻模热缡人?、夜貓子、行為乖張等等。廚房關(guān)心每一只胃,自助餐似的有選擇的菜譜,免費的酸奶和水果,你不吃都要按著你吃,你哪天沒去吃,就會有電話跟著打來,勸說你要愛惜身體。因為要給你補腦啊,我就像一個受寵若驚的孩子,在家里都沒這么有秩序有節(jié)奏的度過每一天,我真擔心會發(fā)福。可我還是羨慕回族姑娘們特制的伙食,每天都可以吃幾大把羊肉串。吃飽喝足又暫時不想寫東西,那就在院子里舒展幾下吧:打沙包、羽毛球、臺球、乒乓球、踢毽子、呼啦圈,打開大廳的柜子,運動器械就嘩嘩啦啦地跑出來,種類險些比人數(shù)還多,還以為到了托兒所了。身體是作家的本錢,這是在栽培我們的身體和童心啊,童心,對于一個作者來說,太要緊了,它就是活力就是想象力,是善良是目光清澈,幾乎是一切。開設的課程,原來學校才不計較和在乎什么創(chuàng)作的技巧之流,都是漫山遍野的課,政治、經(jīng)濟、哲學、美學、舞蹈,全是頂尖權(quán)威經(jīng)典之說,無論什么角色,都能從深海浮出水面,精確出現(xiàn)在講臺上,也太大觀園了。最怕老師遲到,如果老師因故遲到了一分鐘,他會內(nèi)疚一輩子,非常抬不起頭,我們都不好意思了。不用擔心有什么會強加在你身上,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吮吸你需要的養(yǎng)分就夠了。同學52個,來自全國各省,每一屆每個省只能來一個人,這次要不是占了“80后”年紀的便宜,以我的資歷是很難來的,同學山南水北能歌善舞,一會兒秦腔一會兒黃梅,都是好手,把我櫻桃小口都笑大了,要是還不過癮,周末把餐廳拾掇出來就是舞臺,音響燈光聚全。不久還會組織兩次免費的采風和考察,地點是國內(nèi)任選,一切因為免費二字而可喜可賀,我們女孩子也太貪婪了,都異口同聲選香港。據(jù)說在全世界其他國家,作家是很尋常的甚至受到冷落和忽視的職業(yè),只有中國,可見中國對知識文化的尊重呵護之最。
離開大學之后,就再也沒有盡情讀過書了,現(xiàn)在突然又擁有了失而復得的圖書館和瀏覽室,我都沖昏了頭腦,在午后合上書,偶爾抄起被子走到院子里去曬曬,突然就會產(chǎn)生《百年孤獨》里被床單和大風送上天的錯覺,有點驚愕,才回過神。當然補充一點,北京的飛沙走石實在可惡。所有的優(yōu)待,就像我第一次讀卡夫卡《鄉(xiāng)村醫(yī)生》讀到的“非人間的馬”,龐大的荒誕的寵愛就讓我仿佛騎上了一匹非人間的馬。我這里是沒有一點貶的意思,我真的需要一個怪異的比方來形容感受的獨特和盛大。
說了這么多,近乎炫耀,我并沒有完全道出文學院的好處,更多的好,如同空氣、光線、水參與著日常生活,這么一門心思這么輕手輕腳。謝謝前輩,在我最厭倦最疲憊的時候,在我最覺得對寫作自作多情與文學有緣無分的時候,以個人的善意和見解,督促我到此驛站,修復一個作者的自信,重塑一個作者的自尊。我的感激如同每一個朋友的羨慕和祝福那么由衷,無論我將來在這條路上滑行多遠,這段時光讓我珍視,這些相處讓我受益終生。在魯院究竟學什么呢?學風度,學氣度,學為人,然后再文如其人,我是這么想的。
于天安門廣場浩蕩的大風中,去美術(shù)館看畫展的議論紛紛里,在秀水街異度風情的服飾叢,在剃頭匠撲閃撲閃和三輪車停停走走的小街上,在科幻般絢爛的2008奧運建筑群之間,也會心安,因為我擁有了一個不亢不卑的自己,一個踏踏實實追隨自我的影子。它像極了故鄉(xiāng)的一種小生命,大鯢。大約首先是跟我的新發(fā)型有關(guān)吧,我留了一個亂蓬蓬的飛揚娃娃頭,露出大大的腦門:從深澗里來,我有本領,有珍貴品質(zhì),皮膚薄弱,但是,好久好久都不用迷惑和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