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生于1980年,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少年時開始,一直寫作。著有教育著作《作文高手,傻瓜手冊》、散文集《紙上的故園》、兒童小說《別嫌我們長得慢》。
矛盾是由一撮頭發(fā)開始的。
那天早晨,蕭楊起床后去洗手間,洗好臉,他發(fā)覺頭發(fā)頂起來了。蕭楊是一頭干練的短發(fā),齊齊整整的,這兩月太忙了,忘了理。頭頂上率先長起來的那部分頭發(fā)就有些亂,他順手抄起梳子,正要往頭上送,卻遲疑了?!袄羁烧Z,你過來一下?!?/p>
那時,李可語正在喝蜂蜜,晨起一杯蜂蜜是李可語的習慣。習慣就像影子一樣,跟在人身后,也可以說習慣本來就是人身上的一部分,即便上班快遲到了,李可語也非喝完蜂蜜不可;即便再過幾分鐘,樓就要塌了,估計李可語也要喝好蜂蜜的。這么說吧,蜂蜜是李可語的習慣,就是飯前洗手晨起洗臉晚上刷牙那樣的習慣。李可語就是那么個女人,她固執(zhí)于自己既定的一切。對她來說,變通是緣木求魚,雞蛋里挑骨頭那般困難的事。
就說蕭楊和李可語的蜜月旅行,由于前一個晚上兩人在床上的動靜大了些,時間長了些。第二日起來,就有些拖沓。蕭楊抓起毛巾往臉上抹了一把,沖到樓下攔車了。當時剛好有輛出租車停在小區(qū)門口??墒抢羁烧Z那會兒還沒喝好蜂蜜,李可語喝蜂蜜是講究的:在喝蜂蜜前先喝半杯清水打底。用來調(diào)蜂蜜的水要冷熱適宜,沸水會讓蜂蜜里的營養(yǎng)物質(zhì)破壞,冷水會導致腹瀉,每次飲用蜂蜜不可過量,飲用后半小時不進食……等李可語下來,小區(qū)門口那輛出租車噴吐著一股怨憤之氣,不耐煩地跑開了。蕭楊望著揚長而去的車,覺得連它的背影都充滿了諷刺。
登機時間越來越近了,兩人卻一直打不到車,出租車集體失約了。等趕到機場入口處,蕭楊和李可語看見一架飛機轟隆隆地從頭頂掠過,他們關(guān)于蜜月旅行的所有期待像那架越來越小的飛機,最后消失在碧藍的天空下,用李白的詩來說就是孤帆遠影碧空盡。
一場蜜月旅行被一杯蜂蜜給攪了,但這是蕭楊的想法。李可語不這么認為,在李可語看來,問題在蕭楊那邊,打到的車又讓開走了,等同于讓煮熟的鴨子飛了。你蕭楊還是個記者呢?平日里在那吹噓自己的溝通能力,談判能力如何如何。關(guān)鍵時刻,一個屁也談不出來。再說了,家里又不是沒車,一個男人顧慮這顧慮那,放著自家的車不開,還要沖鋒陷陣地打車去機場。
李可語放下手中茶杯,走到蕭楊面前,蕭楊把梳子送過去:“可語,你看,梳子上有這么多頭發(fā),我怎么用?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梳好頭把梳子上的頭發(fā)清理一下?!笔挆钜贿呎f一邊把一撮凌亂的頭發(fā)摘下來,團成一團,順手扔到垃圾桶里。
李可語說,“我是想喝好茶再來清理梳子的,哎,你不是不用梳頭的嗎?”
“即使不用梳頭,別人進來看看也不是很好吧?”蕭楊沒好氣地說。梳子上的頭發(fā),蕭楊提醒過不止一次了。不知是李可語的發(fā)質(zhì)脆,還是長長的頭發(fā)容易掉。每次晨起,枕巾上,床單上掉落著許多頭發(fā)。其實落發(fā)的問題每個女人都有,類似于樹木落葉,誰會因為落葉而去責備一棵樹呢?但李可語對床單上的落發(fā)基本視而不見。每晚睡前都是蕭楊將床單撣平的,蕭楊的手一撣就是一團落發(fā),蕭楊每撣一次,心里的聲音就說一次“這是男人干的活嗎?”他默默地將那團落發(fā)扔進了紙簍,每次扔的時候,心里都是帶著情緒的,用的力格外大,頭發(fā)就輕輕地飄到紙簍外了。這像蕭楊的心緒,心里動靜蠻大,說出來卻像拳頭打在棉花上,無力得很。這樣一來,肚子里就憋屈得很。
那個早上,急著上班,蕭楊和李可語各自匆忙地走了。
晚上,蕭楊走進浴室,李可語已洗過了,蕭楊洗完,低頭穿底褲。淋浴房地面上零零散散都是長長的頭發(fā),蕭楊蹲下去,用一張紙巾將頭發(fā)抹到一處,團起來,扔進紙簍,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第幾次重復這個動作了。
還沒穿好衣服,蕭楊張口就叫李可語,蕭楊說:“李可語,以后我們洗完澡,把地上的頭發(fā)收拾一下吧?!北M管心里有些堵,蕭楊還是用一種商榷的語氣說了那句話,在那句話里他將“吧”字特意提高了聲調(diào)。
但李可語卻不高興了,簡直可以說是郁悶,甚至非常委屈?!霸缟?,你數(shù)落我梳子沒整干凈,現(xiàn)在數(shù)落我頭發(fā)掉地上。你就是處處看不慣我,你看不慣就直說,用不著這么挑三揀四,旁敲側(cè)擊的?!崩羁烧Z一邊說,一邊走進淋浴房,“你能說衛(wèi)生間地面上都是我的頭發(fā)嗎?你看,這是什么!”
李可語的指尖上捏著一根短而粗的毛?!斑@是我的嗎?”
蕭楊在心里壓了又壓的火一下子躥出來了,他惡狠狠地指著李可語的鼻子:“你這個女人,不可理喻,還理可喻呢?理不可喻,有病?!?/p>
李可語的眼淚就掛下來了,她看見紙簍里那撮凌亂的頭發(fā)被這個男人順手扔在了一堆衛(wèi)生紙上。這可是我的頭發(fā)呀,盡管落在地上,也還是頭發(fā),至于扔在這個垃圾桶嗎?事實上,李可語家衛(wèi)生間外面就放著一個紙簍。
至此,那個晚上李可語就不再說話了,這也是李可語的風格。她想,既然不可理喻,那還有什么說的。
蕭楊睡到了客房,婚后半年,蕭楊第一次睡客房。蕭楊剛躺下,發(fā)現(xiàn)手機顯示未接來電。
是林晴,林晴是“靜愛攝影”的女店員,當初蕭楊和李可語的婚紗照就在“靜愛”影樓拍的,林晴全程陪同,與林晴的相識其實也只是幾面之緣。但在蕭楊心里林晴是有印象的,人與人的感覺很奇妙,蕭楊對林晴的第一印象并不在于她的音容笑貌,事實上像所有店員與顧客一樣,大家一開始只是職業(yè)性的客套。林晴介紹影樓可供選擇的攝影類別,蕭楊與李可語作出選擇。林晴陪同他們到攝影基地,微笑著道別,再是通知新人選照片,就這么流水作業(yè)。
蕭楊對林晴的第一印象都不是靠這些建立起來的。而是來自相片上的一段文字,蕭楊是個文字記者,少年時代就有詩人情結(jié)了,事實上他還是這個城市里頗有知名度的青年詩人。蕭楊當時設(shè)想給自己的婚紗照配上詩文,那張作為客廳背景的照片,蕭楊給取了個名字:十里柔情。蕭楊在影樓的便箋上寫下一段文字: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他讓林晴轉(zhuǎn)告設(shè)計師將這段話作為背景文字。林晴把便箋收了,卻留下一句話:“這是秦少游的詞吧,秦少游的文字委婉細膩,可見是多情的人。”林晴說這話的語氣是悠悠的,輕柔里藏著一點憂郁,好像贊賞,又好像自語。
蕭楊眼前一亮,確切地說是耳朵一亮。秦少游的名字就像接頭暗號,蕭楊對林晴的印象就這樣定格了,像墻上掛了一幀相片,蕭楊將林晴定格在潛意識里了。
蕭楊開車回家途中,林晴的聲音一直在她耳邊響起:“沒想到蕭先生也喜歡秦少游?!?/p>
半年后,蕭楊看到手機里林晴的名字,耳邊浮起的竟然還是那句話:“蕭先生也喜歡秦少游啊?!钡智绲娜?,林晴的面容,像寫在水上的字,蕭楊怎么都想不起來。
蕭楊將手機撥過去,那頭是林晴職業(yè)式的回話:“蕭先生您好,我是靜愛影樓的林晴,最近靜愛攝影五周年慶,正舉行一個答謝活動,我們有一份禮物送給蕭先生和您的太太。蕭先生什么時候有空來取一下吧?!?/p>
蕭楊說謝謝,他本想說這禮物不要了。但又覺得不能拂了對方好意,就補了一句,明天去取吧。
手機就在一番寒喧里掛了。不知為什么,蕭楊耳邊竟響起了那個悠然的聲音:“蕭先生也喜歡秦少游啊?!?/p>
蕭楊重新飛快地拿起手機,發(fā)了一條短信:明天幫我將禮物取來吧,請你喝茶。理由:“我們喜歡秦少游?!?/p>
大概十分鐘后,等蕭楊的心波浪翻卷,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手機閃了一下,林晴的短信:“謝謝,明晚剛好空。”
半年后,蕭楊在清河茶館見到了林晴,她穿一件黑白橫條的寬袖T恤,下面一條白色裙子,七分清爽三分嫵媚。他才注意到這個喜歡秦少游的女子,她的身上有秦少游詞里的韻致。她的眼睛很大,很純凈,暗藏著幾分說不出來的魅惑,和你說話,你會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也跟著嘴巴一起說話了。是的,目光成了語氣的一部分,目光是抑揚頓挫的聲調(diào),是話里的語氣詞,就像“嗎,呀,嗯”那樣輕柔的語氣詞。蕭楊也注意到林晴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是黑而亮的。有幾縷從整束的發(fā)里鉆出來,頑皮地跳到臉龐上。像幾絲葡萄藤,而眼睛呢,是兩顆忽閃的墨葡萄了。
說話的氣氛格外好,是微風拂過竹林時的那種低回,是清月在薄云里徜徉的那份閑散。從秦少游開始一直說到杜牧,說到古詩十九首,再說到詩經(jīng)。蕭楊說林晴是一棵詩經(jīng)里的植物,而他自己也是一棵植物。
林晴說,原來很多事,比如這次喝茶,在彼此的名字里就有了暗示。
然后他們又說到了手,說到牽手,說到執(zhí)子之手……說到手的時候,林晴的手就在茶館的那束燈光里跳了出來,像舞臺上的女子,纖弱頎長。蕭楊的手和林晴的手觸到一處了,誰也不覺得突兀。聲音靜下來了,但手在說話,目光在說話,那些在空調(diào)的風里輕揚起的發(fā)梢在說話,鼻尖上的氣息在說話。
林晴驚訝地發(fā)覺,蕭楊的手一靠近她的手,五個手指就輕輕分開了,分別交叉著進入她的手指縫隙了。這感覺那么熟悉,確切說不是熟悉,其實這是她潛意識里對戀人的手的想象,她想象中戀人的手就該是這樣的。手指和手指交織在一起,緊密依偎著,像藤和樹,像余暉和湖水,像一首歌的曲子和它的唱詞。
那是個平靜而有點夢幻的夜晚,蕭楊回到家。這點平靜一下子就被打破了,李可語打開門,蕭楊快不認得她了。
李可語的及肩長發(fā)剪掉了,換成了齊耳短發(fā)。
“你去剪頭發(fā)了?”蕭楊問。蕭楊盡管用的是疑問句,其實語氣都出來了,蕭楊的話就變成了:“你居然去剪頭發(fā)了?”這是質(zhì)問。這話李可語不可能聽不懂,李可語還是中學語文教師呢。
“這不正好?落得清靜?!币痪湓捑蛯⑹挆钜×耍麖埩藦堊?,不再說話。眼前浮現(xiàn)出茶館里的林晴,還有她黑亮的發(fā)。
李可語也不會不知道蕭楊喜歡長發(fā),但在婚姻里,在塵土飛揚的生活里,誰會在意誰的這么點喜歡?每次看到那個洗發(fā)水廣告,某個時過境遷的老影星動情地說:“我的夢中情人,首先得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fā)?!崩羁烧Z就暗自發(fā)笑,長發(fā)能當飯吃?
林晴的一切開始清晰起來。林晴就是一本書,蕭楊翻開的時候,這本書已被時間寫好了前面的部分,他只能補讀前面的內(nèi)容。好在林晴的故事都成了文字,在林晴個人主頁上,寫著蕭楊未遇見的那個林晴。這個每天回到寢室悄悄地寫著小說和詩歌的姑娘,這個心里懷想愛情的姑娘,卻遭遇過一場感情地震:讓她付出了一切的男人,卷走了十幾萬錢款,而她卻螞蟻搬家般四處借錢堵上銀行貸款,進而一點一點償還借來的債務。
讓蕭楊心動的是經(jīng)歷過這樣的寒霜,林晴還有那么清澈的目光,林晴還有一顆溫婉的心,她還在等,等她的江南才子,她的真命天子。
喜歡秦少游的男人和喜歡秦少游的女人,不期而遇。其實蕭楊心里也有一種未被明確的等,就像我們常常未作準備,有時遇見了才驀然發(fā)覺,原來這就是我要的等,這就是我喜歡的遇見。盡管紅塵一萬丈,但蕭楊的心仍浮動在水上。蕭楊在等,在等紅袖添香,在等西窗剪燭。
當然,讓蕭楊心動的還不止秦少游。有回下班,蕭楊趕著去報社交稿,路上堵車,心一急,油門就當剎車踩了。車一下子撞上去,追尾。情況不算嚴重,蕭楊第一反應就是給李可語撥電話,這可是他們兩人的愛車。李可語在那頭問了一串話,車沒事吧?是你錯還是對方錯呢?你要掏錢嗎?
蕭楊說不用,保險公司會賠的,怏怏地將電話掛了。
不知為什么,蕭楊突然想起林晴,他給林晴也打了個電話,他說車撞了。那頭緊張起來,你人沒事吧?蕭楊說,沒事呢。那頭長舒了一口氣,盡管在電話里,他還是看見了林晴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臉上蕩漾起明媚。那就好,那就好,以后要小心啊,一定要小心!
把車送去4S店的路上,蕭楊黯然地笑了……
現(xiàn)在蕭楊走到了林晴面前,這個寫詩的男人,他的目光里藏著孩子一樣的純凈和認真。是的,他是認真的,他發(fā)的每條短信,都是簡約而精準的,并不會多出一個語氣詞。他在紙巾上寫李清照的詞: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他的表情像一個一年級的小學生。他將那首詞寫完后,鄭重其事地交到林晴手中,他的表情就像一個小男孩摘了一朵野花送給鄰家的小姑娘那般神圣。林晴心里的母性一下子被勾起來了,是的,愛情是個奇妙的東西,有時它是個小嬰兒,把男人女人心里的那點父性母性都激發(fā)出來,讓你憐惜讓你止不住地想抱想親想含在嘴里。他從來都不說“愛”字,他只用自己的行動和姿態(tài)來詮釋這個字,只有那樣才妥帖些。
當然對于林晴,蕭楊給的不僅是浪漫,還有更深的東西,更深的東西是什么呢?應該是暖意,我們身旁的許多人,大多都是風吹柳絮。真正落到心里的暖是少有的,蕭楊就是那樣的一種暖。走在寒冷的街上,他一般不會牽她的手,但他會常常停下來,很認真地將她敞開的拉鏈往上拉。然后拍拍她的肩膀說,很冷的,別敞著衣服。那個冬天,他們走過很多條街道,他在很多條街上都停下來過,在很多條街上,他的手都會將她的拉鏈對接到一處,輕輕往上拉。這個動作,讓林晴往后的許多年都記得,拉起拉鏈的衣服,一下子就將身體里的暖裹住了,這樣的暖仿佛有著神奇的能力,穿身而過,又到了林晴心里。
林晴說感冒,懶得去買藥。第二日她收到包裹,打開一看,是一盒新康泰克。他什么都沒說,但每一粒新康太克都說了,每一粒新康太克都像小小的心眼,苦的藥在那一刻有了最甜的表達,林晴覺得她的心一下子軟了,軟得像春水一樣,一江春水向東流,她覺得自己的心像春風一樣蕩漾起來,要悄然流動了。
他請她吃飯,他點每一個菜都問,這個你愛吃嗎?她說愛,他就微笑點頭。她說不喜歡,他就飛快地往下翻菜單。最后滿滿一桌都是她愛吃的。也許這很平常,但林晴不會忘記,先前的男友,那個臉色白凈,內(nèi)心荒蠻的西北人,每次點菜都義不容辭地往死里點辣的,而從不顧及她這個南方人根本碰不得辣。很多次,光看著滿盤的辣椒,她的喉嚨就煙熏火燎起來了。那個男人反倒笑了,他說爽啊,爽啊。他就喜歡說這個詞,每次在床上他也那么嚷嚷,爽啊,爽啊。
其實倒不是蕭楊討好林晴,這是蕭楊的習慣。蕭楊對李可語也是這樣的,但李可語不那么想,李可語會認為好煩,一個男人,你點個菜還問東問西,恨不得召開個群眾聽政會,不感到無趣伐啦。
你看,這就是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現(xiàn)實更多時候是粗糙的,更多時候是快餐,只有想著愛的心才體味出別樣的暖。
像田野遇見東風,一夜間所有紅所有綠都站上枝頭。
四個月后,蕭楊和林晴有了第一次,那是一次周末的旅行。他們?nèi)胱∫患医刑扑蔚木频辍2]有太多陌生感,他們開始讀一本隨帶的書,你讀一段,我讀一段,你再讀一段,我再讀一段。讀到第四頁,兩個人就交織在一起了,像山上兩股奔突的流水,突然就撞到了一處,飛花濺玉。
蕭楊深入了林晴的腹地,身下那個姑娘,現(xiàn)在成了一片溫潤的水域,把他整個人的心魄都吸進去了。動作了一會兒,林晴翻身在上,蕭楊看到她的頭發(fā)散開,蕭楊把手放到她的雙乳上,發(fā)梢就輕觸到蕭楊的手背。在上面的林晴,頭發(fā)飛散。很快他們找到了合拍的節(jié)奏,蕭楊耳畔居然響起了少年時代聽過的一首歌,歌里唱道:那年我們來到小小的山巔,有雨細細濃濃的山顛,你飛散發(fā)成春天,我們就走進印象深深的詩篇……
現(xiàn)在這個女人把少年的詩篇帶來了。
蕭楊說我們飛了,林晴說我們飛了。蕭楊說我們在云端,林晴說這是云中漫步。
等他們從云端下來,重新落到床上。蕭楊抱緊林晴,用手去撩她的一縷長發(fā),我喜歡你的頭發(fā),你的頭發(fā)散開來,是一簾月光。這時林晴并不說話,她只是用纖細的手將落在蕭楊內(nèi)衣上和身上的長發(fā)一根根捉掉,她說你不能帶走這些。她說這話的時候就像一個收藏家在拭去潔白瓷器上的一抹灰,像一個年輕的母親吹去孩子眼睛里的一粒小蟲。
這個動作在往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被林晴重復著,林晴說,女人是敏感的,我不能把頭發(fā)留到你身上。林晴說這話的時候溫存而令人心酸。那會,蕭楊就會用手把她的長發(fā)拉到前面,再輕輕地往耳畔撥開去。頭發(fā),絲絲飛散,像湖水的韻律,蕭楊的心里總是少年時聽過的那句歌詞,由一個柔軟的聲音唱起來:你飛散發(fā)成春天,我們就走進印象深深的詩篇。
蕭楊喜歡在林晴的目光里照出自己,照出十七歲的天真,照出二十五歲的熱切,照出三十歲的落寞。林晴呢?她起初是猶疑的,但她覺得自己是那首宋詞,是那本秦少游的詩集,現(xiàn)在那個讀詩的人出現(xiàn)了,他要翻動,她覺得她就是等他來翻閱的,他的目光,他的手指,他的喘息,他堅硬而火熱的進入。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純真少年才有的愛戀,她是一朵云,潛意識里在等一場雨,等一次淋漓的融化和降落。
蕭楊不能總在云中漫步,他很快就得落回現(xiàn)實,落到水坑里,落到泥地上,落到漫無邊際的人間煙火里。他和李可語已經(jīng)談過了,希望相安無事。其實大概誰都知道,只是維持個表面的繁華吧。大家互相退讓,是的,互相退讓,這個詞語說了無數(shù)遍,但都不知道往哪里退,往哪里讓。兩個本不愛的人結(jié)合在一起,他們一退一讓都充滿了磕碰。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面,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那么窄那么小,他們有時睡在同一張床上,那四平米的床擁擠不堪。在現(xiàn)實里,誰又會去深究背后的心思呢?當然表面繁華的前提是李可語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李可語可以容忍自己的頭發(fā)掉得滿地,可以容忍地板上的浮塵,可以容忍衣服一件一件疲沓地趴在房間各處,但她絕對無法容忍男人的背叛。
蕭楊重新睡到主臥室,他身旁是從此短發(fā)的李可語。原先,他的老領(lǐng)導介紹這個女人給他,他想著跟這個女人結(jié)婚,大概她的一頭長發(fā)也是一種吸引的理由吧,他憑著一廂情愿,覺得長發(fā)的女孩大概會溫柔些,他又憑著一己想法,覺得這個名字溫婉的中文系女孩該是他渴望中的秋水伊人。但很快他就發(fā)覺錯了,李可語的“溫柔”就像她的頭發(fā),不斷掉落,最后交付給一把寒光閃閃的剪刀。
其實李可語沒變,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灘水,李可語還是那個李可語。李可語是個規(guī)整的女人,她從沒想過要偽裝成溫柔的女人,從沒想過來點額外的浪漫。她要的只是安逸的生活,只是一個聽話的平實的男人,只是維持內(nèi)心固有的形態(tài)。
蕭楊和李可語還像過去一樣,說些平常的話,隔幾周做一次愛。但這樣的親熱不再是干柴烈火,是文火煮溫開水,這可能就是婚姻的溫度,再怎么煮,放再多的柴,煽多少的風,也熱烈不起來。這樣也好,他們都只是彼此的現(xiàn)實生活,現(xiàn)實生活是這樣的,很少有熠熠生輝的明麗,也很少有千回百轉(zhuǎn)的纏綿,像日升日落那樣按部就班。就是做愛,也不再有欲罷不能的吻,不再是身體的合唱,只是進入,完成各自的抵達。就像兩個要到不同目的地去的人,乘同一輛車,最后各自到了要去的地方,然后各自下車。
這樣表面的平靜只持續(xù)了幾個月。那晚,李可語有點心情,想做了,動作也舒放了很多,她一路吻下去,就吻到了蕭楊的下面,她一口將蕭楊的東西含住了,吮吸起來。一邊吮吸一邊用手套弄,但沒多久,李可語愣住了,她的動作慢了下來,她的指尖從蕭楊的胯下捏住了一根長發(fā),一點一點將那根長發(fā)抽了出來。那一刻,她聽到自己心里一根根肋骨折斷的聲響,仿佛她抽出來的不是頭發(fā),而是插到心臟里的斷箭。
李可語把那根致命的頭發(fā)送到蕭楊面前。
一切盡在沉默中。一根頭發(fā)的銳利在那一刻呈現(xiàn)出來。它那么柔弱,都不堪輕輕一扯,它又那么鋒利,不動聲色又讓刀光和寒氣直抵心臟。
古人說千鈞一發(fā)。蕭楊以前一直不是那么認同這個詞,現(xiàn)在他深刻體會到古人的高明。那根發(fā)絲上懸著千斤巨石,一下子將表面的寧和砸得粉身碎骨。
李可語后來有一個深切的體會,什么叫結(jié)發(fā)夫妻?就是拴在一根頭發(fā)上的兩只螞蚱,輕輕一拉,也就斷了。
蕭楊想到的是情懸一線,有時現(xiàn)實的婚姻是脆弱的,它具備的也就是一根頭發(fā)的韌性罷了。
蕭楊和李可語離婚了。
蕭楊掉落到一個空蕩蕩的境地里,還在一直往下墜,飄忽得像一根雞毛,卻觸不到地面。他把房子和一半存款給了李可語,他覺得自己還是欠她太多。生活還有沒有其他可能呢?比如一個人過下去?比如和林晴一起過下去?日子是具體的,蕭楊得一點一滴去面對這個問題,但很顯然,現(xiàn)在的蕭楊并不具備重拾婚姻的勇氣。
離婚一個月后,蕭楊和林晴見面。蕭楊沒有告訴她自己離婚的事。他們還是在一起安靜地無所企圖地說到那些古人的詩句,他們還是靜默地走在城市的人行道上,在人群里,他們彼此不說話,不牽手,熟悉而陌生,咫尺亦天涯。
他們還是一次一次進入和被進入,蕭楊喜歡林晴在上面,喜歡她的黑發(fā)像風吹瀑布那樣展開來,掛到潔白而飽滿的雙乳上。那時,他覺得自己越過了沉重的時間。時間就是一堵厚厚的墻,現(xiàn)在他是翻墻的少年,他飛檐走壁,身輕如燕。
林晴喜歡蕭楊把自己頂上去,頂上去,一直飛起來,一直飛到風里,飛到云端。
那是一段飛一般的日子。
林晴就是蕭楊初戀時未夠到的那枚果實,是愛情,是高出現(xiàn)實的那朵云彩。
是《西洲曲》里的那個女子,“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p>
如果這樣一直飛下去,如果現(xiàn)實是一只落在二十歲窗臺上的鳥,那未必不是一種生活的版本。
但現(xiàn)實是一只永遠往前飛的烏鴉,有一身漆黑而令人沮喪的毛羽,并且常常只帶來壞消息。
深秋的一天,蕭楊去采訪本市一位文化公司的陳總。陳總是文化圈的名流,經(jīng)營一家頗有名氣的文藝刊物,蕭楊專程去給他做專訪的。那個上午,蕭楊到陳宅有點早,就在客廳候著。顯然陳總還未起床,蕭楊坐在客廳喝一杯保姆遞過來的茶,茶的氣息氤氳著,杯里的綠意逐漸舒展,像早春的回憶醒過來。
沒多一會兒,臥室的門打開了,門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你永遠不會知道門背后藏著什么。
蕭楊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門里出來的不是陳總,竟然是林晴。她急匆匆地想離開這個地方,腳步凌亂,差點就撞上了蕭楊。
林晴顯然嚇了一跳,她疲倦的目光里一下子就儲滿了驚恐。剛才在床上的時候,陳總還說有記者約訪她,“記者”這個詞語讓她很自然地想起蕭楊的名字,但她確實想不到會是蕭楊,這世界上記者那么多,他們像星星一樣撒往各處。但林晴不知道有時世界很局促,只像房子的客廳那么大。
他們什么也沒說。憤怒、驚詫、不解、痛心……這些感覺都在蕭楊體內(nèi)攪動起來,林晴像驚恐的小鹿早就消失了,蕭楊成了一尊雕像,手里的杯子卻晃蕩得厲害。
幾分鐘后,陳總出來了,陳總笑呵呵地,“剛才那姑娘看見了吧?我小侄女。這姑娘不錯啊?!标惪傉f完不錯這個詞語,嘴巴咂了一下,仿佛正在回味一道剛剛嘗過的甜點。蕭楊很清晰地看到了那張嘴的咂動,他笑了,臉上的皮凄慘地拉開來,“不錯,不錯。味道不錯?!?/p>
“哈哈哈,味道這個詞語用得真好!蕭記者果真性情中人。女人她就是水果。蘋果櫻桃草莓橘子,各樣味道啊。”
蕭楊的笑遲遲收不回來,其實他忘記了自己臉上堆著笑,他的眼睛成了銳利的刀鋒,盯著面前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那張巴咂的嘴。男人肥大的身軀攤開在真皮的沙發(fā)里,顯然他還沉浸在床榻美妙的殺伐中。
蕭楊的腦袋轟然作響,怎么也記不起采訪稿里的第一個問題,或許他也記不起此行是來采訪的。他居然問:“你小侄女是什么水果?”這就滑稽了,這哪里是一個記者的提問?這不是兩個酒足飯飽的男人私下里互相談論自己經(jīng)手過的女人嗎?
但陳總不覺得蹊蹺,此刻的陳總是意猶未盡的,你知道意猶未盡的時刻,最好的感覺是什么嗎?最好的感覺就是有人坐你對面,而且還是個有文化的人,聽你再回味那么一遍。這感覺就像我們吃飽喝足后,坐在松軟的椅子里,用手揉揉肚皮那般舒坦。這樣那些未盡的意趣就會很妥帖地落到身心的每個細枝末節(jié)處。
陳總說,“小侄女呀,水蜜桃!吃過正當時的水蜜桃吧?豐盈多汁,甜而不膩。真是好滋味啊?!?/p>
陳總將后面的“滋味”兩字拖得特別長,都有些裊裊的余音了。
陳總怎么也沒想到,這時蕭記者手里的杯子會突然飛出來,像一個透明的手雷。從他的右耳處擦過去,然后就是砰的一聲響。要不是角度偏了一點,他的腦袋估計得砸出個窟窿。
蕭楊跳起來:“我操你媽的,吃屎吧你!”
陳總事后給晚報總編打電話,他咬牙切齒:“我說你的記者是瘋?cè)嗽豪锾仄傅膯?”
蕭楊最后一次見林晴,是在他趕赴重癥疫區(qū)的前夜。我們遼闊土地上各樣的病毒總在輪番上演,你方唱罷我登場?,F(xiàn)在一種新的變種肺炎病毒又在北國大地上肆虐開來。據(jù)說其可怕程度比非典和甲型H1N1流感都有過之而不及。蕭楊本是跑文化路線的,但那個打向陳總的杯子讓晚報總編輯很惱火,現(xiàn)在有這么個“機會”,總編當然要“眷顧”蕭楊了。
林晴先開口,冷靜地像在講述別人的事。
“他是我的一個遠親。當初男人卷著貸款走了,貸款是我用父母的房子抵押的。銀行要查封房子。他幫我家墊了15萬。我陸陸續(xù)續(xù)還,還欠十萬?!?/p>
“前幾天,他請吃飯,說借錢幫忙是喜歡我,他說錢不用還。要求不多,一次一萬。他當場將借條撕掉了?!?/p>
“你賣得不錯,一次一萬,值啊!”蕭楊一字一頓地將這話咬出來。
“我母親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一個月的醫(yī)藥費是兩千,我收入的三分之二。她得活下去?!绷智缯f話的語氣弱弱的,眼淚涌出來了,仿佛她的聲音都是濕漉漉的。
蕭楊用手拍桌子,吼道:“不就十萬嗎?我給?!?/p>
“你真是這樣看待我們嗎?蕭楊,你是我的……愛情?!绷智缯f出這兩個字用足了她全部的力氣,她都有點喘息了。先前,她從未跟蕭楊提起過這個詞,現(xiàn)在她說出這個詞語的時候,仿佛她是一個有罪的人。
林晴以前說過:“愛情是奢侈的,塵世的人,塵世的嘴不能輕易說到它?!?/p>
蕭楊再也沒有什么說的了,“愛情”這兩個字,像一句咒語,它彌漫到蕭楊心里,讓他的心充盈起一潭霧水。
這是最后一個夜晚,蕭楊想進去,但到最后一步都軟了下來。最后,林晴好不容易才讓他全身的不安一瀉千里,他徹底地入定了,落到了一灘冰冷的水里,像一條正在下沉的魚。
夜很漫長也很短暫,晨光終于瀉進來了。睜開眼的時候蕭楊看到林晴坐在房間的鏡子前,有一縷陽光打在她的發(fā)上,她的長發(fā)垂下來,像烏黑的瀑布。
不對,蕭楊覺得不對,陽光是打在她的發(fā)上,但不是長發(fā),她的長發(fā),她的長發(fā)呢?她飛散成春天的長發(fā)呢?
長發(fā)已經(jīng)剪去了,現(xiàn)在那一截正握在林晴的手里。林晴用一根紅色絲線將那束頭發(fā)扎起來,交到蕭楊手里。
林晴說:“這是我的愛情。求求你把它帶走吧?!?/p>
蕭楊握住了那束斷發(fā),眼淚就下來了。眼淚不是從眼眶里來的,而是從心里一滴一滴滲出來的。
蕭楊在第二日下午就飛離了他生活的城市,在一萬米的高空,他的手里一直握著那束頭發(fā)?!?/p>
責任編輯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