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夢為橋
是嗎,一人一世界?是的,一個人的世界,世界屬于一個人。
人,一個,你,我,他,不,我們,一個世界,孤獨的,蒼涼的,幽美的,如此豐富,如此深奧,如此博大又如此渺小如此單薄如此無助,就像舟山群島中的一座島嶼,停泊于孤島邊的一條小船,棲身于船上一只小小的鷗鳥,渴望飛翔和溝通,渴求聯(lián)絡和援助,企盼新的氣象新的風月新的人氣,還有新的靈魂——重要的是這個,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靈魂,在夢中——以夢為橋,你的靈魂,我的靈魂,他的靈魂,我們的靈魂,便可自由往來。
唯物主義也相信靈魂,所以有“人類靈魂工程師”之說。我們的祖輩,舟山群島的靈魂,扎根于大海深處,以汲取風浪為生,以聆聽挽歌為樂,以根深蒂固的孤獨為伴;那孤獨中的孤獨——孤獨的根須,粗粗細細,一條條一條條,就像生生不息、漫長曲折的青藤,以頑強不屈、堅忍不拔的精神,爬入一代又一代子孫的墻門,纏繞于我們困擾于我們,同時,又在鞭策著我們激勵著我們——沖破先人遺留的孤獨的世界,去看看外面那個想象中的精彩世界,然后,融入那個現(xiàn)實中荒誕而又無奈的世界。
世界很小,世界就在我們舟山人的腦海里。
我們,是的,舟山人,海水阻擋著每個舟山人的腳步——太陽下,無邊無際的海洋,無以數(shù)計的島礁;月光下,茫茫無涯的大海,大海茫茫無涯,哪來的這么多的水啊?這么多的水,是老天爺打開銀河的閘門,傾瀉而下的吧。老天爺,您飼養(yǎng)的喜鵲能在銀河上搭起一座橋,讓苦命的牛郎和孤單的織女這對患難夫妻每年相會一次,那么,您能不能叫海上的鷗鳥在這邊與那邊架起一座橋,供我們孤獨的舟山人每天都能便捷地走向彼岸呢?
看來,我們只能從路上起步,而不能從橋上出發(fā)。沒錯,橋雖是一個起點,但終究不能出發(fā),因為在橋上,你總是患得患失,得考慮上、下關系,在某種意義上,橋承受的不過是一種托轉功能,它不對人生的終極負責。只有路,你在路上才會無所顧忌、無怨無悔地走下去——走路,是我們一生的全部形式和內容;止步不前,就宣告生命的了斷,人生的注銷。舟山人,永遠不要忘記,我們是舟山群島之人,島與島之間,島與大陸之間,以海為路,用舟代步,我們走在不留痕跡的海路上,雖有動蕩不安之感,但也有踏實安定之時。這是舟山人的“宿命”,也是舟山人的“根基”。是啊,在命運之手的指引下,我們該去什么地方便去什么地方,能否達到目的要看個人的努力和一點兒運氣。
應該說,小島生長于海上,我們用橋把它與某一點連通,船兒在橋下流動,舟山便有了不死的精靈,即通常說的“我們的夢想變?yōu)榱爽F(xiàn)實”。是啊,舟山自古就有島與大陸的隔斷,彼岸是那么意味深長,人變成了兩點之間的漂移和追求,因此,抵達與交流,便成了我們幾代孤獨之人的共同夢想:
——建造大橋,而且是連島大橋;
——經(jīng)過黑釣島、富翅島、冊子島、金塘島,登上堅實的寧波大陸;
——多年的夢想即可實現(xiàn),深刻的孤獨即將隨風飄散——原來,狡猾的歷史老人,用幾千年的時間,只是如此簡單地跟我們開了個玩笑——把屬于船兒的使命拱手交給了連島大橋;
——深呼吸,靜候這一不可復制的幸福時刻。
我們不孤獨了,是嗎?舟山將不再是孤獨的舟山。
然而,只要在海中,大海永遠為你營造著一個孤獨的住所。島嶼讓你棲息于海上,卻永遠也不能移動,孤獨是島民的一種精神食糧。島民,山民,牧民,他們在孤獨的空間里,忍受著孤獨的煎熬,把孤獨演變?yōu)橐环N處世習慣,開始慢慢地享受孤獨。不是嗎,當孤獨成了島民再也不能根除的特性,空間孤獨便成了我們渴望的東西——渴望世界成為一個整體。
不錯,我們走向彼岸,船兒已不是惟一;舟山人終于可以昂揚驕傲的頭顱,因為我們舍棄舟楫也能從橋上走到大陸了。當然,海潮還是以它固有的形式起起落落,許多東西的流逝,并不妨礙我們一種情感上的懷舊依然存在。它們構成了一種矛盾,一種無形的失落,一種對以往歲月的感懷;我們發(fā)自內心深處地感嘆,歲月在太陽下山月亮升起的交班之中陰陽怪氣地流逝,在一座小島與一塊礁巖之間轉彎抹角地流逝,在鷗鳥起舞的云霧下浪尖上優(yōu)美浪漫地流逝,在我們一個又一個孤獨的心靈空間——寸草不生的空間,光彩奪目地流逝,永遠,無可挽回地流逝了。留下的還有夢,惟有夢;我們渴盼再架起一座橋——光芒萬丈的文化之橋,穿越時間和空間,跨越過去和未來,連接今天的心靈與心靈,溝通明日的孤獨與孤獨——在海洋上羽化為書,隨風翻看,迎浪閱讀,于夢中。
又見沙洋
重逢是苦澀的,是因為,別離是甜美的。
嚴格意義上說,我有兩次下海捕魚的親歷。一次在普陀縣蝦峙島,另一次,便是在岱山縣的沙洋村。前者系集體組織的活動,后者是個人交情所為。我再次受“交情”的引領,來到沙洋“海壇”,觀看頗具地方特色的“休漁謝洋大典”,那是2009年6月16日。陽光很好的這一天,令人充滿感懷和追憶。而這一天,通過“海壇”的出口,轉個身,僅僅是轉個身,便進入了沙洋的漁家之門——1984年五月的一個傍晚,我和一位曾在這里當過知青的高亭朋友,受到了主人的熱情款待。這一說,過去了足足二十五年。在那如風似夢,綿長而又短促的歲月里,我跟著自己的腦袋跑遍了大半個中國,發(fā)覺人生原來是圓滾滾的——起點即終點,終點又將是起點,因為滾圓的人生還缺只角。
沙洋人待客有其獨特的一套。夜飯之后,坐于院子的葫蘆架下聊天,女主人給我們泡來了白糖茶,用的是大瓷碗;在我的印象中,大部分的漁農村還保留著婚禮上用糖茶敬奉長輩的習俗——象征性的,目的是為了收取給新娘子的“茶鈿”。而我們喝的這大碗糖茶,是漁家待客的最高規(guī)格吧。有趣的是,熱水瓶放于一邊,女主人時不時地過來往碗里添水。我向來不喜歡喝甜液,不過出于禮貌,還是抿了幾小口——那濃度,在嘴里簡直化不開。所以要一次次添水,添到淡而無味為止,就像喝上等的龍井。很多細小的、叫不上名稱的飛蟲可能也被這樣濃的糖茶所吸引,像芝麻一樣飄浮于碗面上,吹也吹不走——都粘牢了。五月的葫蘆還沒有長大,垂掛于架子上很不起眼,但藤葉十分茂盛,幾乎遮蔽了一方上空:矮圍墻外面,是一片花生地,一片花生地外面又是一片花生地——月光下的花生地,你看看,月光下的花生地——時至今日,我才弄明白,被稱為岱山一寶的“沙洋曬生”就出自這一帶——這“一寶”的形成,離不開月光的恩澤和神靈的護佑吧。月光明擺著;神靈在哪里?——躲藏于花生葉的背后吧,我想。是啊,我多么希望,在那樣的夜晚,此時此刻,就著烤花生喝兩瓶啤酒??上?,這不是吃鮮花生的時節(jié)。那時,好像曬生不多,尋常百姓家并無留存。不像現(xiàn)在,岱山曬生到處可見,一年四季都能買到。
在漁民兄弟家里宿夜,是為了第二天趕早出海。我和高亭朋友睡在一張老式的、掛蚊帳的大床上,為即將到來的出海有點興奮,起來抽了根煙,看看窗外的月光,又抽了根煙。由于潮水的緣故,好像是,剛剛睡迷糊就被叫起床了——五更時辰,我們——小小的一伙,穿越一片又一片活靈活現(xiàn)的花生田,登上海堤,走過寬大的沙灘,與幾個已在那兒等候的漁民會合,然后一起上了漁船。
一對船兒幾乎同時拔錨啟航,向著洋地行駛——去圍捕大黃魚。這事放到現(xiàn)在,你肯定會對這種無望的行動而發(fā)笑——哪里捕得到大黃魚?是的,那時沙洋外面的海域還有大黃魚,漁民兄弟告訴我們,眼下雖說已過了捕大黃魚的旺季,但捕它幾條吃吃總歸是有的。他們描繪了這里圍捕大黃魚最“輝煌”時期的情景,在我聽來,恍若隔世,因為當時大黃魚的稀少已人人皆知。一路上,我問這問那,對捕魚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漁民兄弟的解答,讓我這個平生頭一次下?!安遏~”的城里人,對海上作業(yè)的艱辛和危險多了一份認識。讓我十分感動的是,言談之中,聽得出這次他們是專門為客人而出海捕魚——按理說,消耗大量柴油,搭上好幾個勞力,去捕幾條吃吃的魚,是得不償失的。但這筆賬,漁民兄弟是這樣算的:你們難得來一趟,不去弄點鮮貨來,心里過意不去。
到中午時分,圍捕了兩網(wǎng),捕上來兩條大黃魚——都有毛兩斤。眼見大黃魚被漁網(wǎng)裹挾著快速地拖上船,我的心情,或者說,我的思想,是很難用文字來名狀的,因為在這兩條色澤鮮艷、活蹦亂跳的大黃魚面前,所有的文字都顯得蒼白無力。一位漁民兄弟叫我趴在船板上,側耳聽聽看,海里有沒有“咕咕咕”的聲響——他說,他們過去就是用這種方法來探測下面有沒有大黃魚的。當然,沒有聽到。他也沒聽到。我們,都聽不到。也許,我們這輩子,再也聽不到了。我們能聽到的是,大黃魚怎么不見了?
至于鯧魚、梭子蟹,倒捕上不少——有三四十斤吧。
返航回來,還是由于潮水的緣故,船不能靠岸,我們只能赤腳涉過淺水灘。這一走,讓我領略了這片寬大沙灘的美妙。出發(fā)時,天是黑的,難辨沙灘之色;眼下剛到晌午,一天之中最富有魅力的陽光照在沙灘上,使之像一塊巨大的優(yōu)質鋼板,熠熠生輝。你一定見過金色的沙灘,或許,你還見過全都是鵝卵石的海灘,但你見過黑幽幽、水靈靈、亮晶晶的沙灘嗎?走在這片沙灘上,你的鞋子不會陷落,你的腳底不會粘沙,你的感覺呢,那是妙不可言。
因為要急著趕回高亭,女主人忙著為我們張羅“早夜飯”。兩條大黃魚中的一條上了飯桌。這條魚,當時的市價為三四十塊,差不多得花去我一個月的薪水。有個做水產生意的朋友向我透露,當前每條毛兩斤的新鮮野生大黃魚,每斤收購價是一千八九百塊,可謂金貴。一條大黃魚,滿滿一大盆。紅燒,除了醬油,沒放其他作料。眼看著從滾滾的海浪里捕撈上來,又眼看著下鍋燒熟,還眼看著一筷一筷吃到自己的肚子里——現(xiàn)在想來,那是一次真正的“絕吃”,因為在以后的二十五年里,我經(jīng)歷過無以數(shù)計的大小飯局,吃過不計其數(shù)所謂的野生黃魚,那味道,別說媲美,就連一次“比較接近”也不曾有過。
又見沙洋:
——月光下的花生田;
——黑幽幽的大沙灘;
——大黃魚游蕩于苦澀的心海。■
責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