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事上的時間
我的二哥又忙了起來,他從曉林家出來時,兩條腿剪著風,我看見風仿佛一塊好大好大的絲帛被他剪開拂在褲管上。馬克的母親一邊說笑著一邊拉著我二哥的衣袖子,我二哥的臉上笑得像一朵春天里開的南瓜花,漫開并光艷艷。其實年前一個多月里,好些東西都歇下了腳,一年里頭該走的路都走過了,牛是肯定歇了,它們都在牛欄里嚼著稻草,至多在太陽出來時,它們相邀著在那棵大樟樹下曬曬太陽,相互拱拱頭甩甩尾巴,公牛也充其量用舌苔舔舔母牛,調(diào)調(diào)情什么的,其他什么都懶得做,豬舍里的豬更是不動,雞們也是慢悠悠的,誰趕它們它們也不飛了。我是注意了好些日子才曉得的。在這個村莊里,年前的一切都自自然然的,太陽比先前暖和些照在曉林家墻壁那一掛一掛的臘肉、臘魚上,比先前晚些從那些慵懶地坐在墻根下的老人的氈帽上撤走,忙的閑的都自自然然的。我二哥的一條腿單瘦單瘦,這條腿讓他在年前之外的日子格外沒勁,他的臉色讓人一瞅就仿佛聞到一鍋苦瓜味,他扛犁扛耙時,男人女人都笑彎了腰。但很多事情都是命定的,我想。
馬克的母親是個多么驕傲的女人啊,但我看見她一邊走著笑著一邊攙著我二哥。其實,在這個村莊里,各有各的用場,比如門后隨意扔在那兒的犁、耙,甚至一根荊條的鞭子,比如犁地時犁著犁著牛不走了,這時就非揚起手中的荊條不可,難道你還停下犁去拍打牛屁股不成。還有倒掛在壁上的彎鐮、鋤、镢頭……它們都在等待時間,然后收拾時間。我二哥有二哥的能耐,在這個村莊誰家能在過年時沒有糖片和豆腐,但離開我二哥就沒有誰家做得好。馬克家原先很逞能,但他們家有好些年就沒吃過像模像樣的糖片和豆腐,那糖片要么把薯糖熬糊了要么又火候不到,糖片散亂成鍋巴,過年時我們吃很精美的糖片,馬克揣一袋糖巴。還有馬克家的豆腐,總是弄成一鍋豆?jié){。馬克家的年過成一鍋漿了。馬克他爹在犁呀耙呀等物事上是很能干的,但他看見我二哥走路一輕一重地扛著犁時再也不敢笑了。
我趕緊飛奔著跟上我二哥一起進了馬克家。馬克爹坐在灶膛口的一截樹墩上正往灶里添柴火,鍋里正在熬薯糖,我二哥捋起袖子用一雙竹筷在鍋里攪了攪,然后提起筷子,筷子粘連起一掛透明的糖,他看了看又放入,我二哥叫馬克爹再添一把稻草同時撤走一根干木柴火,馬克爹溫順得像頭上了碾道的牛。
一會兒工夫后,我二哥又用筷子攪動了一下,又提起來看了看,他叫馬克爹添一點稻草,他要馬克爹一定要做到保持灶膛里有微火,二哥迅捷地把炒好的米花倒入鍋中,他用鍋鏟快快慢慢地攪動,幾分鐘后他把攪勻的米花打起放入一木盆里,再用木槌滾平壓實,然后啪地一下把壓實的米花翻倒在案板上。我二哥做得干凈利落,我羨慕得要死,那時我看見馬克爹坐在灶口的樹墩上仿佛一截干裂的木樁,馬克媽一臉的笑,這是個很傲的女人啊。我有次問我媽,我媽歪著嘴笑說,你將來有你二哥出息就好了。
馬克家做豆腐也是我二哥去的。馬克爹蹲在地上撅著屁股在磨石膏,鍋里正煮著磨好的豆汁,我二哥輕松地瞟了一眼鍋里正沸騰的豆汁,他問馬克爹磨了多少石膏,馬克爹一臉木訥相,我二哥說磨時稱過分量沒有,沒稱過的話你再稱下不就知道了。按照我二哥吩咐磨好石膏后,二哥叫馬克他爹他媽舀起沸騰的豆汁倒進一只巨大的紗布網(wǎng)眼袋里,并讓他們不斷地搖動紗布袋,以便豆腐汁與豆渣盡快分離。關(guān)鍵就在這一步了:點鹵水。二哥站在一桶過濾下來的豆?jié){汁面前,他安靜地等待著時間,然后我見他端起石膏水潑灑進去,一會兒二哥用一雙筷子垂直地丟下去,筷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亓⒃谀?。一鍋豆腐又成功了?/p>
從我二哥那我知道了一些事。其實很多時候,一些事情之所以弄糟,要么是我們操之過急,要么是錯過了時間,結(jié)果被時間這柄鐮刀收割了。任何物事都有它的時間表,任何物事的生成都是自自然然會來的。比如點鹵水,早一分不行晚一分也不行,早一分豆腐做不成,晚一分豆腐成老豆腐,也不行。我二哥很平靜地說這些話,馬克爹的臉一臉豬肝色。
我琢磨著許多事,我為小時常常把鐘的指針撥前或撥后而不好意思了,那時總覺得把鐘撥前,時間就跟著呼呼往前走了。我們以為贏得了時間,但其實我們往往會被時間收拾掉。
那溫暖的貨郎聲
我看見地上的馬莧菜呼啦啦地冒了出來,昨天還沒有呢,今天一片綠就蓋住了昨天還坦露的泥土,村東頭那口河塘邊的七棵柳樹也一個白天就泛綠了,仿佛誰撒了一把綠豆粘在了昨天看去還是干枯的手臂上。很多大人就會說,節(jié)氣到了,該這樣了。我朝說這些話的人乜了一眼,我覺得他們其實什么也不明白,你想想,就一天沒見著它們,怎么會一下子就這樣呢,其實它們和我們一樣,有好些東西藏了起來,藏了一個冬天,心里藏著的那些東西有幾個人知道呢,我不相信有幾個人能看透一粒稻谷里藏著的東西,稻谷扔在一個草包里過不了多少日子就冒芽了,還有那撒在地里的花生,用泥土埋伏它,不出幾天也長出芽了,先是兩片死綠死脆的葉片冒出來,不久就呼啦一聲全出來了。
就是在這些東西身上,我知道了時間,知道了大人們說的季節(jié),大人們老是嘮嘮叨叨著時光,我一點也記不住,馬莧菜和垂綠的柳一下就說清了,那樣干凈利落。我開始等著一個聲音出現(xiàn),那個聲音不論最先出現(xiàn)村北頭馬克家還是村南頭曉林家,對我都一樣的高興、開心和快樂,所不同的是,如果那個聲音最先在村北頭馬克家,我要繞過小寶家那只狗,那只狗對主人過分忠誠,人還沒挨著主人的屋子甚至離主人墻根還好遠,狗就躥了上來,由此,小寶家極少有別人去串門,汪汪的熱鬧無比的狗吠聲卻讓這戶人家寂寞,那只狗沒少挨打。我只是對那只狗有些害怕,別的沒什么。那個貨郎的聲音一樣地吸引我。
我們藏了一個冬天的心事沒有一個人明白。我的母親不知道我這幾天干嘛老豎起耳朵,老是會突然扔下手中正捧著的飯碗,跑出屋外,然后又耷拉著腦袋回來。我不告訴她,我干嘛告訴她,我跟她說我喜歡吃那貨郎的糖?那她還不笑歪了嘴。我不是兩三歲的小孩了。其實,大人們也是喜歡那個貨郎的,我看到他們會拿些零錢買根針買一小團線什么的,也有的會換幾粒鈕扣什么的,他們會在貨郎擔子的一個抽屜里挑揀那些五顏六色的鈕扣。不過他們不怎么激動,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那貨郎聲就仿佛一團風吹進了另一團風里。我們不一樣,我們知道那貨郎三十七歲,姓譚,他笑著摸摸我們的頭讓我們喊他譚師傅,他說他春節(jié)過后一個月左右會來。他說他在很遙遠的地方,要坐火車,還要坐汽車。他說的那些都對我們充滿著誘惑。當然,還有他擔來的糖和彩色玻璃珠子,那糖實在好吃,比糖片好吃多了,那玻璃珠子好看玩起來又帶勁,比那泥巴做成的好上千倍。
過年都過了快一個月了,那口裝滿糖片、薯片和豆子的壇子早幾天就見底了,我的弟弟撅著屁股把頭伸進瓦壇把壇底上的糖片粉末也抓起來吃完了,他吞嘬著那根最長的指頭,我看見他的指頭上粘了三粒粉末。我笑他,我不告訴他我的心事。他不懂,大人也不懂,有的大人有時說日子沒勁,那是他們心里沒啥藏著。沒啥藏在心里過日子當然沒勁。草都有心事,要不冬天光禿禿的地上一到春天,草就無邊地冒了出來呢。
那個譚師傅怎么還沒來呢?
父親和母親一早起來就刷牙,我看我父親擠牙膏我就偷偷笑,他擠得厚重,仿佛他那雙厚重的手,牙膏有好長一段被擠出來,我母親擠時我心就仿佛被針尖扎了一下,她擠出的牙膏仿佛一顆飯粒粘在牙刷上,那牙膏還有好長一截鼓鼓的。什么時候才能用光啊。我心急,要是明天譚師傅挑著貨擔來了怎么辦呢?馬克的事是個教訓啊。有次譚師傅搖著清脆的撥浪鼓來到這個村莊時,馬克飛奔著從家里拿了一支還有一半沒用光的牙膏,譚師傅笑著擺擺手,說不行,家里大人要生氣的,要用完再來換糖。馬克憋在那,看著我們手上換來的一砣很大的糖,眼里閃著淚,馬克快要哭了。譚師傅問有沒有雞毛。馬克搖搖頭,看著天空,天空那時什么也沒有,空蕩蕩的,一只平時飛來飛去的鳥也沒有,馬克一臉茫然。譚師傅用那把刀輕輕地敲了一點糖給馬克。第二年,馬克拿了三支空牙膏換了比誰都多的糖。馬克手舉著糖飛奔到剛曬干的春天的草地上,我們都跟著奔,馬克興奮地在草地上打了三個滾,仿佛一只歡快的小狗。馬克告訴我,他把他們家一只還沒用光的牙膏擠干凈了去兌換糖的。我愣了。這天晚上我聽見馬克的哭聲。馬克挨打了。
我不想挨打。我每天看著我父母擠牙膏,看了后又去翻曬我收拾好的雞毛,這些東西都可換糖,還可換幾粒彩色玻璃珠。那彩色玻璃珠揣在衣袋里就讓人開心、溫暖。
幾天后,我們家那支牙膏扁扁的了。
有雞毛、空牙膏吆……譚師傅聲音拖得老長老長,仿佛一根長天長地的繩子繞著我們。
這個聲音應(yīng)該出現(xiàn)了。
榨油房
那榨油房的北半邊已塌陷了,時光的鐮刀在這里顯示著它的寒光,野菊和馬尾巴草讓人不知所措地漫沒了那條通向榨油房的路。本來塌了也就塌了,漫了也便漫了,時光是誰也拽不住的,我不知道誰能割刈著時間,我們許多東西總被時間一點一點收拾掉,比如屋檐下那盤石磨,豆子啊糯米啊什么的一進磨道就被磨弄得粉碎,但時間今天敲下磨去你一點石屑明天敲下又去掉一點,石磨也是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耐性的??删驮谶@時,我看見了馬克他爺爺,他已是個快八十歲的人,他佝僂著腰,馬尾巴草淹沒了他半個身子,風一陣陣吹來時,一路的馬尾巴草搖搖曳曳,馬克他爺爺仿佛一尾斷了根的馬尾巴草,只是他高出了那些野草半個身子。
我一下就被怔住了,我知道有些東西在慢慢浮起來。原來還是有好些東西藏在了深處,是時光收拾不了的,它們在等待,就像地底下烏黑烏黑的煤。記憶開始乘著舢板返回。我原以為我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村莊,就仿佛一片葉子被風從這里吹走,落在了遠處?,F(xiàn)在回望時,才知道其實不是這樣子的。很多藏在心里的東西,時不時就會原原本本冒了出來,毫發(fā)未損。
我踩著蔓延著的馬尾巴草,一條清晰的路徑通向那榨油房。
寒冬到了,雪蓋住了這個村莊,但通向村南榨油房的路一直清清楚楚。一大早,我和馬克還有五六個玩得好的伙伴,像奔跑在雪地上的一群麻雀,一路朝榨油房奔去。榨油房屋頂上的煙囪飄出了一炷青煙。馬克告訴我,昨天開始榨油了。我信馬克的話,他的爺爺是這支榨油隊伍中最能干的人,如果榨油,馬克爺爺一定在。在蒼茫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雪野上,那一串一串的深深淺淺的腳印讓人感到非常的溫暖。那榨油房是我和馬克們的歡樂屋。榨油房分上下兩間,上間大許多,它有兩口灶,一座用石鑿成的碾,一座榨油的榨,這是最重要的,下間是一座鐵制的碾,鐵碾總是發(fā)出青幽幽的鐵光。兩口灶不一樣的,一口大一口小,大灶的上方屋頂?shù)臋M梁上吊有一把木制的炒鏟,這口灶用來炒花生、芝麻或棉籽,小灶用來蒸東西或燒水用,榨油房一開榨就要榨個把月,甚至更長,大家要等著用油尤其是麻油,所以值班的就要住在那。鐵碾就用來碾炒好的花生、芝麻或棉籽的。馬克一說,我們就歡躍著抱在一起,在雪地上打滾,幾只小狗也飛奔過來和我們滾成一團,小狗們輕吠著甩著尾巴,馬克抱著他家那只狗的脖子輕撫著磨蹭著。我眼淚都想流出來,我沒想到馬克會這樣,他本來是個毛毛糙糙的人,心氣很硬,硬起來仿佛一塊麻花石。
大灶里在炒花生了,一口鍋口略微傾斜的鍋里的花生被木制的炒鏟炒得上下翻飛,那是秋生在炒。馬克他爺爺,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坐在一截樹墩上歇息,他用長長的煙袋在抽著煙,目光安安定定地望窗外的茫茫雪野,他在等待著上場。我后來想我之所以會和馬克玩得要好,多半就是在這種場合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馬克爺爺?shù)呐宸?。榨油一開始,那榨油房就是多么好的地方啊,能偷偷吃到剛炒好的香噴噴的花生,有時趁大人不注意把炒好的黑芝麻或白芝麻抓一把塞滿一嘴,然后飛跑出去,大人們佯裝追趕,膽小的小伙伴有時就跌在榨油房邊的田埂上,撅著光屁股,大人們站在榨油房的門口捧腹大笑。有時我驚呆了,那是怎樣輕輕松松自自然然的笑啊。總之,榨油房是非常讓我們開心的地方。我記得每當關(guān)鍵時刻,馬克爺爺就上場了。榨油的工序有好些道:先把炒好的花生去下坊間的鐵碾里碾,然后在小灶里蒸,接下來箍成一個圓餅,圓餅的直徑大約一尺多點,箍餅用的是锃亮的鐵圈,箍餅也是很關(guān)鍵的一步,箍松了到時榨著榨著那個餅就松開了。最后把箍好的餅一個一個豎立著放入榨道,再上木肩。木肩有四方的,有斜尖的。這是最關(guān)鍵的。放多少四方的多少斜尖的是非常需要經(jīng)驗與膽識的。我常??吹竭@時,馬克爺爺就摁滅煙絲,然后用煙頭叩叩鞋底,他把煙袋斜別在腰帶上。他看了一會,然后會抽出一兩根四方的木肩,換上一根斜尖的木肩。我們纏著馬克爺爺,他后來告訴我們,斜尖的木肩是為了以后容易抽出來換更寬厚的斜肩。他說,榨油靠的是七八根寬厚不一的大的斜木肩,那幾根木肩的頭上都包著厚實的鐵,四個或六個男人分站兩邊,用力打那一根一根插進那些小四方肩的頭上帶鐵的大斜尖,一點一點打擊,木肩一點點進去,越打越進,油就一點點被榨出來。
除了馬克爺爺和秋生外,還有四個人。榨油最少需要六個人。我和馬克還有三個伙伴最懼怕的一個人也在,他是仁庚叔叔。仁庚叔叔平時太兇了,他動不動就會把我們拎起來懸浮在半空,我們的小腿胡亂地做著無用的掙扎,他兇神惡煞地問我們皮不皮。他在我們不怎么敢動。這天中午我們沒回家,總在等待著許多事的發(fā)生。下午,榨油開始了,我們看見馬克爺爺和仁庚叔叔兩人分站兩邊,他們在前邊執(zhí)掌著,他們身后各站了一人。他們猛喊著:嗨嗨,嗨喲,嗨嗨,嗨喲——那聲音太好聽了,我心里一陣陣暖起來,雄渾,高亢。他們每擊打一次,都穩(wěn)穩(wěn)當當正擊中那一個個木肩。清澈透明的油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
秋生又在炒花生了,香氣誘惑著我們。我們一個小伙伴怯怯地用小手抓著花生,他又害怕地看著仁庚叔叔。我有些怕。仁庚叔叔走了過來,我緊張極了,躲在碾架后不敢動,我看見仁庚叔叔朝鍋里抓了一把花生塞進小伙伴的衣袋,又摸了摸小伙伴的頭,吃吧,一年到頭也就一回了。我們膽子大了起來,一下子都奔過去。
這天晚上我和馬克沒有回家,我們玩累了,不知啥時馬克睡著了,他睡在堆在那里的芝麻稈上,我朝馬克爺爺喊了一聲,馬克睡著了。馬克爺爺正在榨道上取木肩。我看見仁庚叔叔走過來,他拾起搭在碾上的一件大衣,然后輕輕蓋在馬克身上,叔叔又掖了掖大衣。灶膛里的火苗正旺盛著,火苗映照著馬克的臉,馬克的臉紅彤彤的,馬克一臉的安靜與滿足。我坐在馬克身邊,我看了許久許久。我知道我一生都無法忘記這些。
時光是把飛鐮,收拾了許多它能收拾的東西。但有些藏在深處的東西,它是無可奈何的。
鐵 匠
再怎么酷熱,這個鄉(xiāng)村的早上依舊是清靜的,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一些開門的吱嘎聲。我記得鐵匠老王和小王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這個村莊的。他們來到村東頭的兩棵大樟樹下,把貨擔擱在靠樹根的一邊,鐵匠老王瞇了一眼兩棵樟樹的上方,我順著老鐵匠的視線看了一下,那一剎那我就佩服他,那上方由兩支巨大的樹枝交纏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樹葉好像天然的一塊東西擋在那,太陽再怎么毒辣和雨再怎么大恐怕對樹底下的鐵匠來說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鐵匠老王用長長的火鉗在地上劃了一下,鐵匠小王就彎腰用了下力氣把鐵砧支在了他師傅劃線的空地上,又架好風箱,他們把帶來的煤餅搗碎,隨地刨了一些浮土,倒上水,他們攪拌起來。一會兒工夫,爐里的火就旺起來,鐵匠小王拉一下風箱,爐里的火就藍熒熒地旺著,像一束正盛開著的花。鐵匠老王從風箱的抽屜里拿出一砣鐵,像塊磚,他把它扔進爐里又鏟上一鏟攪拌好的煤蓋上。鐵匠老王拾起一把小錘子,在鐵砧上叮叮當當?shù)厍弥?,他在試著他的小錘以及手腕的力量。
那叮叮當當聲讓我開心,我是離不開鐵匠老王他們的。我那把镢斧已經(jīng)鈍了,已沒有原先的光芒與威力,我把它扔在一個地窖里,羞于示人,我不想讓馬克那家伙找到它,馬克找到它就等于找到我的失敗。所以我明白一柄藍光閃閃的镢斧的重要性,那柄镢斧不僅僅是我手中的工具,我不會告訴別人更不會告訴馬克,那柄镢斧其實與我的生命息息相關(guān),它會給我?guī)韯倮南矏傄约白鋈说淖饑?。馬克這家伙向來驕傲得要命,但那次一塊與我回村時,他耷拉著腦袋,他的兩只土箕里扁扁的,馬克不敢看村口上任何人,目光扁扁地跌落在土路上,沾滿浮塵,顯得土里土氣,我的兩只土箕鼓鼓的,一只大樹墩就引來一陣驚嘆聲。其實這全是那柄藍光閃閃的鋒利無比的镢斧給我?guī)淼模侵淮髽涠兆钤绫获R克發(fā)現(xiàn),可他弄了大半天沒挖出來,他把手中的镢斧一扔,目光就蔫落在草地上,我知道馬克的結(jié)果了。我的镢斧鈍了以后,馬克再怎么約我去山上挖樹墩我都不吭聲。其實,一個人在很多時候輸就輸在一件工具上。
鐵匠是不用串巷吆喝的,他的叮叮當當?shù)膿舸蚵暰头路鹨桓L長的繩子,在這個村莊的家家戶戶繞來繞去,把大伙一個個牽了出來,灰頭土腦的鐮刀、鋤、犁、耙、闊刀……都呼啦啦地仿佛集會般趕到鐵匠這兒。我趕緊去地窖里取出那柄鈍了口的镢斧。我的父親攔住了我,他堅持要先把犁、耙齒拎到鐵匠老王那去。我的父親比誰都明白,他再能干也得依賴一把上好的犁和尖銳的耙齒,他曉得一件好工具的作用。可挖樹墩是我的事。
那些鈍了的家什一一被甩在鐵匠老王的面前,心急的一些人把闊刀或鈍鐮什么的扔在鐵匠面前時說,快點給我修啊。鐵匠老王乜了一眼一把缺了口的闊刀,說要加鐵。鐵匠老王的口氣是不容爭辯的,他用小錘擊打著鐵砧的一塊通紅的鐵,他看也不看別人,只是笑了笑,那笑也是鐵樣的沉穩(wěn),笑得一臉鐵青鐵青的光,那種笑當時令我著迷。這個時節(jié)我不知道誰能離開鐵匠,稻田里的稻子早就抽穗揚花了,谷子的理想一天比一天豐滿,犁與耙正歇著,不過我知道它們歇息是為了明天,谷子收拾完了,大地就等著犁和那些耙,我都明白。
鐵匠老王和小王把這個村莊擊打得熱火朝天、生機勃勃。原先好些東西都像藏匿起來了,像我那柄已用鈍了的镢斧,鐵匠來了,好多東西就汩汩地冒出來,你堵都堵不住。我記得我二哥就央求鐵匠一定把他那把斷了口的鋤頭修好,鐵匠老王和小王正從熊熊燃燒的火爐里抽出一把燒得通紅的犁,他們看也不看不斷在原地跺著腳焦躁不安的我二哥,你急什么呀,你又不犁田耙地。人在捅到痛處時誰也會沉不住氣,我二哥急紅了臉說,他在一個旮旯里正準備開墾出兩分地呢,他說他掘了一半鋤頭的口子就斷了,鋤頭沒有那還怎么墾地,他正準備下半年種點蘿卜還有韭菜,他說來年還可套栽茄子、辣椒和黃瓜什么的。我二哥央求的神情是真誠的。我后來明白那柄鋤頭不是普通的鋤頭,它將挖掘我二哥的理想。
其實,人的很多理想是擱置在那的,清清楚楚,鋤頭是我二哥的理想,镢斧是我的,那小錘和夾鉗是鐵匠老王的,大錘是鐵匠小王的。我一直坐在那,我看到一塊厚實的鐵一會兒工夫就在鐵匠老王的小錘擊打下變成一把鏟、一柄鋤、一把鎬……
手推車
我想起了手推車,去幾個旮旯里找都沒有找著。我媽說沒了,她只是這么隨隨便便地說了句,其實我理解我媽,她又沒用過,一件物件如果沒怎么用過,這物件對她多半沒什么意義,我現(xiàn)在明白這理。海德格爾說一件用具只有在與我們的交往中達到上手的狀態(tài),這用具的秉性才昭然若揭。我立在原地不動,我想那么個物件怎么會說沒了就沒了呢。我又去找了起來,把許多快腐了快被風吹扁的東西一件件掀走,又把一些東西搬回到原先的位置……
我站在屋檐下看著那輛倒放在墻壁邊的手推車,那木頭做成的輪子突了出來,圓滑的,只是輪沿上沾了好多泥,我用小手一點一點扒著泥,我父親放手推車時總會跟我說別去動它,他說不小心弄倒了會砸傷我,他是用了一些氣力才這樣放的,我曉得要是不這樣放,手推車正面的兩排木樁樣的尖東西更會傷人。好長時間手推車一直默默地靠在那,和我父親不打一個照面。我不知道是為什么,照理說我父親應(yīng)該用它。我父親是常常用它的,我知道的就有好多回,比如用手推車送我外婆去醫(yī)院急診,我外婆捂住肚子連聲哎喲著,外婆坐在手推車的一邊,我父親一推起車來就讓手推車傾斜起來,外婆坐著的一邊高高翹起來,外婆一手捂住肚子另一只手抓住一根木樁樣的尖齒。我父親離開外婆那個村莊時,笑聲與嘖嘖稱贊聲像飽滿的谷粒樣落了一地。他們是夸我父親能干。我曉得好些人家沒有手推車,他們不是因為置辦不起,是因為他們用不了。有回我堂兄以為自己年輕,逞強借去手推車推兩袋谷子去糧管所,堂兄推得跌跌撞撞,兩袋谷子翻在路邊的溝里,我的堂兄被他老婆罵了一年。他看著我父親,我父親只是隱隱地笑笑,那笑容太迷人了,父親一下子在我眼前躥高起來。我追在我父親后面,我說為什么笑哥哥呀。我父親看了看我,撫摸一下我的頭,他說,兩袋死東西都推不成還想推活東西?我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許多事。是的,我父親去賣豬時,他一用力就把那只嗷嗷叫四只腳亂蹬的豬扔在手推車上,然后用精細的草繩三下五除二就把豬捆牢,他做得雷厲風行而且強勢得很,那豬都一聲不吭。要是換作我堂兄,豬沒賣成倒會把家賣了,你想想一頭豬差不多就是一家人的希望,我父親說到年底只有這個和秋天的谷子可以兌換錢,然后買一些年貨和來年用的種子或化肥農(nóng)藥。
手推車好神秘啊,我總琢磨不透,我只知道一點皮毛。手推車怎么老擱在墻邊啊。我??次腋赣H,他老是一陣風樣進進出出就是不看一眼墻邊的手推車。但我曉得我父親一定會用它。我盼著這一天。
秋天了,好多東西都被鐮刀收獲了,田里留下的禾茬粗粗的一眼望不到邊,我父親也有好些東西被收割了儲存了,豬欄里的兩頭豬壯實得不得了,它們壯實得撞斷柵欄條,父親看著卻笑了,拍打著豬屁股,嘴里打著唿哨,我父親一高興就這樣子,秋糧也堆滿了一墻根。我曉得手推車該派上用場了。挑擔谷去那個幾里路遠的軋米站是不用手推車的,去那兒要爬兩道坎還要過三條溝。
我正撅著小屁股睡得香時,我父親說起來吧今天去糧管站。我一掀被子就起床了,一條褲子拖在地上,我自己踩著了褲管摔了一跤,沒等父親來扶我就起來了。我父親把手推車推到了屋后的場地上,早上的陽光落在我父親臉上,他的臉像熟透了的掛在樹上的紅柿子。我父親在手推車的頭上拴了兩根繩子,我繞著車子轉(zhuǎn),問了好多事情,我后來才知道了手推車的結(jié)構(gòu),兩排齒狀的木樁除了穩(wěn)定車子的結(jié)構(gòu)外還用來綁扎繩子或派作扶手。我父親很快就把三袋谷子綁扎在了手推車上,兩邊各一袋離自己最近的地方橫放一袋,我母親說少放一袋吧,父親不肯,他扔了根繩子給我,其實繩子早已拴在車頭上。
秋天的太陽實在是好,暖烘烘的。我開心得要命,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不知道啥時回到家,我并不在乎這些,有父親有手推車我就不怕,走再遠也不用怕,這我曉得。我一路歡跳著,我們村莊上的人見了都笑開眼,他們說我像只歡躍的小狗,其實我本來就屬狗,我不認為他們在罵我,我父親也這么認為,我母親開心得嘴角翕動著。我父親推的谷子起碼有兩百斤,我不太知道,說不定有三百來斤。我把繩子背在肩上,繩子其實是松松垮垮的,其實我沒幫上父親的忙。我父親顯得開心,他總是微笑著。我對我父親說,我沒幫上啊。他只是笑笑。去糧管站要爬五個坡,有一個坡又陡又長。不久我們就到了這個又陡又長的坡,它是我們?nèi)r第一個遇到的,回來時卻是最后一個遇到的。我肩上的繩子繃直了,我知道父親在爬坡。他說你背起繩子來,我就弓背背著,我父親也弓著背,太陽把我和我父親的影子扔在土坡上,差不多疊在一起。我說爹你累不累呀,我父親說不累。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不會累,其實這活是很累的。我們賣了谷子去糧管所旁的小飯館吃了一碗餛飩,我實在是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嘴唇在碗沿上死命地吹著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碗里漂著七只餛飩,其實一點也不燙,我父親看著我又用寬大的掌撫摸了一下我的頭,我父親的笑意味深長。
手推車是件好東西。我們路過一個村莊時天已經(jīng)黑盡了,那村莊的禾場上正在放露天電影,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看電影了,我扭捏著不想走,我父親就讓我看,他把手推車放穩(wěn)在地上,讓我跨在手推車上,另一個世界就展現(xiàn)在我眼前。
回到家時,所有人都睡了。不久我父親也一粘床就睡著了。這個晚上只我醒著。
我想我現(xiàn)在也醒著。
我把一件一件快腐了的快朽了的快被風吹扁的東西掀走,搬回了另一些東西,讓它們復(fù)原?!?/p>
責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