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居住在雁谷城的法師,但是,我卻不會法術。
這是歷代夏氏家族的恥辱。我的父親夏候非在我十歲測試我的法術得到這一結論時,驚恐而絕望。他在眾人面前沉默離開,之后的一年,我都沒有見到他。那年同我一起參試的還有夏之銘,夏氏第十八代最為出眾的法師。我并不喜歡我的哥哥夏之銘,這點父親絕對和我一致。雖然他是夏氏家族的榮耀。
我記得夏之銘來到夏府的那年像一個泥孩子,不過就像流言所說,她的母親貌美如花。我并不承認這個莫名其妙多出的哥哥,就像父親不愿承認一樣。但父親比我大度得多,因為他需要得到夏之銘傾國傾城的母親。那一年我記得清楚,夏之銘十歲,我九歲。
夏之銘并不是個好孩子。這是他進夏府后包括父親以及仆人們對他的評價。我知道其中的原因,是夏之銘從來沒有笑過。當夏之銘站在故月樓前獨自沉默的時候,或者是他在后院練劍的時候,他是一個嘴角僵硬面無表情的稻草人。我并不喜歡看到夏之銘冷漠的樣子,就好像別人都欠他的一樣,但我很欣賞他練劍的樣子,干凈利索,準而疾速。那是父親常常教導我練劍的要領,可是我沒有一次讓他滿意。
我的名字叫夏小溪,我喜歡我的名字。就像喜歡我的師兄莫經年一樣。
莫經年是父親得意的弟子,雖然他的法術和劍術都不及夏之銘,但父親很喜歡他,這點很重要。而可惜的是莫經年并不喜歡我,我知道他像父親一樣迷戀夏之銘的母親。雖然沒有人知道,但是我知道,莫經年從夏之銘的母親進府那晚就開始魂不守舍。
我固執(zhí)地認為是他背叛了我的迷戀。所以我不可能讓他得到夏之銘的母親。
我想即使我讓他得到,他也難過父親那關。除非,他殺了我的父親。
夏之銘的母親叫藍宮蝶。在印象中,我母親的貼身奴卑鳳影算是絕色的美人,可是看到藍宮蝶的時候,我不得不承認她就是仙女下凡。皓齒朱唇,梳云掠月。我的母親在她面前就更是顯得黯淡無光。
是的,我的母親是個癲人。從我記事起她就神志不清,可是我愛我的母親。但我的愛并不能阻礙父親愛藍宮蝶。
有時候,我也是喜歡藍宮蝶的,甚至幻想長大以后也會像她一般美若天仙。也許那個時候,莫經年就會喜歡我,并且要比喜歡藍宮蝶那樣正大光明,不用在深夜里躲在聽雨閣獨自吹蕭聊以自慰。然,我們終究是兩個極端的人,所以互不相容。
2
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夏之銘犯了一次法師最為禁忌的禁法。但他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就連父親似乎都開始對他產生了少許的好感。因為他是為了救我,并且身體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我并不想感激夏之銘的,甚至,我怨恨他的魯莽。雖然如果不是他及時出現(xiàn),我會受到刺客的襲擊。但是在我豆蔻年華時的胴體被他明目張膽而視,卻是我極其羞惱的。因為,那是準備留給莫經年的。
我被刺客追殺其實是在很多年前就有的事。雖然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但我知道在我出生的開始就一直成為被追殺的對象。而具體原因,父親和母親也從來沒有對我提過,他們只是派法術高明的法師暗中保護著我。我只記得最為嚴重的一次是在我七歲那年,正午時分,天突烏暗,疾風呼嘯。父親正在看望臥榻的母親,那時母親已是半癡癲,父親驚恐之時天已變色。幸好父親速度快了半步,不然我想那年我就死在那個身穿黑衣頭裹青巾的刺客手中。那個刺客亦非等閑之輩,父親重傷之下才吃力將我救下。我記得那個青巾人的手臂,有一塊青色的烙記。也許,就是從那刻,我開始懼怕任何印記。
夏之銘并不在保護我的名單里。所以,我的恨多于感激。我想夏之銘也并不需要我的感激,因為那些天,我站在聽雨閣上只看到他平靜而孤獨的臉映在窗鏡上。他負傷臥榻,獨望窗外飄零落葉。有時候我在想,夏之銘笑起來的樣子,是不是也會和莫經年一樣好看。
然而在我奔跑著穿過迷宮林去青靈閣找到莫經年的時候,卻已經忘記上次看到他微笑是在什么時候。
我日思夜想的莫經年,他愛上了我的后母藍宮蝶。
我居住的雁谷城是座歷史悠久的城堡,地處江南要塞。離中原兵鎮(zhèn)淮陰城不足百里。雖然江南極少戰(zhàn)亂,但因為淮陰城是兵鎮(zhèn)的緣故,還是能經??吹浇鸶觇F馬,硝煙彌漫。在我小的時候,經??吹侥浤瓴唏R東去,在空曠的城外獨自望著淮陰城劍拔弩張刀光劍影。落日殘景,我想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迷戀莫經年夕陽下孤獨的身影。
我已經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知道了莫經年的父母死于戰(zhàn)亂。只知道父親救他的時候,莫經年是一個躺在腐尸旁饑餓兩天的八歲少年。而那個時候,還沒有我。那時我的母親還是一代絕色佳人,據(jù)說我的父親曾經同雁谷城城主為了爭奪我的母親而決戰(zhàn)城外,最終的結果雖是我的父親輸?shù)?,不過當晚迎娶我的母親的卻仍舊是我的父親。因為我的母親對德高望重的雁谷城城主說,我愛夏候非。
莫經年大我十歲,年幼的時候看到莫經年站在雁谷城,瘦馬孤影,我總是希望他身邊同樣有一個身披斗蓬的女子陪他一起。雖然莫經年喜歡帶著我去城外游玩,并且我也常?;孟搿5抑?,那個女子不會是我。
長大以后我常常在聽雨閣上聽到莫經年唱一首歌,聲音低沉,凄涼并且絕望。雖然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那首歌已經在我心里滾瓜爛熟。他唱——
東風嘯,殘陽斜。舊影燭下是江南。蜣管醉,荒煙竭。塞外孤城月無眠。少年揮劍美人邊,君笑雁去人未還。秋歸秋去兩生死,但聞簫聲樓外天。
3
我的父親夏候非并非江南人士,他其實是關東塞外人。藍宮蝶站在木棉樹下告訴我這些的時候,眼睛里流淌的是詭異的微笑。我不喜歡她妖嬈嫵媚的表情在夏府里妖言惑眾,所以我對她說,我討厭你。而不巧的是,這句話卻剛好被經過走廊的夏之銘聽到。
夏之銘從來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即使在聽到不敬于他母親的話也沒有絲毫表情。可是我知道,夏之銘很希望我叫他一聲哥哥。在他練劍察覺到我在偷看他的時候,或者他在故意經過我的花園時,我看到的夏之銘有一雙寂寞的眼睛。如果夏之銘沒有替我擋那一劍的話,也許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喊他哥哥。
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曾經看到夏之銘以幻術之法在銅鐘山的石壁上刻下一個龍飛鳳舞的“飛”字。當時我在銅鐘山是為了采野菊花,我的母親最喜歡銅鐘山的野菊,而我多喜歡母親看到菊花時露出的笑臉。夏之銘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被人窺視時,略顯緊張。似乎,他就是那么一個羞澀的男生。比起莫經年的滄桑與孤獨,其實夏之銘要可愛些。
我拿著野菊花同夏之銘一起站在那面石壁上看那個字時,突然覺得它好像是一只正在展翅高飛的鳥。而轉臉看到的夏之銘,他一定不是飛鳥。因為我知道,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找到屬于他的那片天空。我把手中的野菊花送給夏之銘時,他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恐慌。
在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居然是夏之銘有生之年,收到的惟一一份禮物。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束野菊,夏之銘才不顧生死地擋下了刺客那把劍。那把鋒利無比的劍,在我衣不避體的胴體面前刺進了夏之銘的身體。鮮血四濺,溢滿了我的閨房。
我的母親知道我喜歡莫經年那年,曾經送給我一個色澤光鮮的玉佩。我看到她吃力地握著我的手,只是喃喃的說了一句“一切隨緣?!蹦莻€玉佩我一直戴在身邊,曾經很多次在莫經年獨自吹簫的時候想要跑上前去告訴他“我喜歡你”,并且把玉佩當作定情信物。但是當我隨著他望的方向看到藍宮蝶時,終究只能說給自己聽。
莫經年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曾經將我放在他的馬背上,策馬長鞭奔向離淮陰城很近的斷涯山。黃昏落日下,我緊貼在他的胸前同他一起望向那個兵慌馬亂的城池。我記得莫經年那時候說,他想做一只塞外的飛鷹,永遠盤旋在荒漠上,風輕云淡,他只屬于他自己。直到死,伏在一處沙漠里,任風沙將他埋沒。
那時候他對著遠方傾訴,雖然聲音就在我的耳邊,但我知道,不管是我還是那個慌亂的淮陰城,都不是莫經年傾訴的對象。
4
見到雁谷城城主的那年,我十七歲。那年我的父親逝世,雁谷城城主屈身拜別德高望重的護城法師。我聽說過城主是個英勇神武的男子,但是卻沒想到會是他。
其實父親的死到現(xiàn)在都是個跡。
雖然他安詳?shù)靥稍诖采?,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墒撬谋砬楠b獰,分明是透出無以言表的痛苦。而當時侍奉父親的藍宮蝶在深夜從房中衣不冠楚恐慌而逃時,所有的人都猜測是她謀殺了夏府的主人。最先有這種念頭的就是我。從她進夏府的那刻我就知道,她不是一個好女人。
可是事實證明,沒有任何人傷害了父親。他是自殺。
德高望重的雁谷城護城法師自殺于自己的榻前,是當時流傳在百姓中最大的傳聞。而傾國傾城的藍宮蝶,因為在睡意蒙蒙的時候,意外看到躺在身邊的男人猙獰的表情受到嚴重驚嚇導致神經紊亂。她一夜之間從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變成一個瘋人。我不知道當時是應該慶幸還是更加悲傷。只是在看到夏之銘擁抱著神情癡癲的藍宮蝶時,從心里輕輕地喊他哥哥。
沒有人知道父親為什么無緣無故在家中自殺。直到我的母親掙扎著起身淚流滿面的時候,聽到她悲傷地說:“應該死的人是我。是我,不是他?!?/p>
在我看到雁谷城城主的那刻,突然感到異??只拧R驗樵谒e手抱拳之間我分明看到他胳膊上那塊印記。那個在某個深夜費盡力量欲將我殺死的青巾蒙面人,居然是雁谷城德高望重的城主。
而更加讓我恐慌的卻是當我聽到母親說:“我一身殘疾,其實是你的父親所為。”
我至愛的父親他親手毀了千辛萬苦才得到的絕色佳人。那個他曾經那么深愛的女子,卻是被他親手折殺。那一刻,應該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呢?是應該痛恨已經自刎的親生父親還是應該憐惜備受摧殘的母親?又或者是在得知自己其實是雁谷城城主的孩子時,恐慌而癲?
是的,我并非我的父親夏候非所生。我的母親在那夜嫁給我的父親夏候非之前遭到了雁谷城城主的褻瀆。在雁谷城城主對我的母親說“我愛你”的時候,回答他的卻是“我愛夏候非。”
是從那一刻開始恨的嗎?
夏候非在知道自已的妻子生下的卻是別人的孩子的時候,他開始憎恨母親的不潔。于是他自此再也沒有碰過母親,并且在無數(shù)個掙扎的深夜試圖殺掉那個不潔的女人,卻終因為不舍而造成母親癱瘓,這是愛的殘酷還是恨的傷悲?
雁谷城城主痛徹心扉地愛一個女人,她卻對他說她愛的是別人。于是便有后來要殺死自己的骨肉來折磨那個不愛他的人時,那到底是愛的太深還是恨的太痛呢?
而,誰又能來收拾這一場破碎的愛恨情仇?
5
城主在進門看到母親殘疾的身體時,我突然看到他眼中恐慌的神情。那一刻我突然記起母親給我玉佩時的模樣,她眼中的悲痛讓我忽然間懂了那句“一切隨緣”。也許,她其實是想要說給雁谷城城主的。懇求他放過他們無辜的孩子,緣盡于此,又何必作無謂的強求呢?
母親依在榻前看到城主時,又是什么溢滿她溫柔的眼中呢?在那個早已不復存在的時光,是不是真的只有我的死才能解除數(shù)十年的愛恨情仇呢?
然,我再也沒有機會死在城主手下。就在城主看到母親的模樣突然崩潰時,是莫經年擋在了我的面前。從來也沒有哪個地方看到過那么一雙徹底無助的眼神,那個威名赫赫的雁谷城城主絕望地倒在失去至愛的悲痛中。
我看到莫經年的鮮血崩濺出來,流淌在八月土地上。他伏在血泊中平靜地望著我,只是,他再也沒有機會做一只塞外飛鷹。
異常緩慢的,時間定格在血液慢慢停止流動的狀態(tài),經過莫經年那張憔悴的臉上。我曾經深愛過的男子,他為了救我而死。我蹲在莫經年的身邊撫摸著他冰涼的臉頰,然后我聽到母親絕望的聲音,她說,“小溪,一切隨緣?!?/p>
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到我的母親的聲音,清晰且銘刻。
在母親用匕首刺穿雁谷城城主的喉嚨時,她說,讓一切隨緣。
6
我成為夏氏家族歷代法術最強后代的那年,歷史悠久的雁谷城突然在江湖上消失。此后的很多年都沒有人再提起過雁谷城。時間久了,再也沒有人知道江湖上曾經出現(xiàn)過一個叫雁谷城的地方。它沒有留下任何傳說。載著那些過往與悲痛,載著那些不舍與無奈,載向我們再也看不見的遠方。
大漠風沙,日落長河。我跟在我的哥哥夏之銘的身后,策馬長嘯。我們穿過江南,越過中原,策馬長鞭奔向母親臨死前指向的塞外。臨走的時候我將母親送給我的玉佩放在她與我的父親夏候非的墳前,我想讓它陪著他們,也許他們就不會覺得孤單。就像我一直都在一樣。
在我快馬揚鞭看到夏之銘那張曾經孤獨現(xiàn)在卻盡顯滄桑的側臉時,突然想起莫經年曾經唱過的那個關于塞外的歌——
東風嘯,殘陽斜。舊影燭下是江南。蜣管醉,荒煙竭。塞外孤城月無眠。少年揮劍美人邊,君笑雁去人未還。秋歸秋去兩生死,但聞蕭聲樓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