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rèn)為,圓滿人生的構(gòu)成之一,要有軟弱無力的敵人可供撒野。當(dāng)然,未必定然飽以老拳才算撒野,君子動口不動手,放肆痛罵也足以怡情悅性。
被罵的敵人最好是絕無回嘴之力,你站在道德的制高點(diǎn),位于安全無虞的地帶,居高臨下,勢如破竹。罵得越是骯臟越是狠毒越是巧妙,越是有人給你喝彩。在這一方面,中國足球以及它的管理者足協(xié),提供了一個完美的靶子。
其實(shí),中國糟糕的足球現(xiàn)狀,已經(jīng)墮落到了不值得一罵的程度,壓根不該吸引到這么多的注意力,但人們就是需要這么一個倒霉蛋兒。
圓滿人生的構(gòu)成之二,要有愛慕的對象可供撒嬌,能夠盡情地說說肉麻話。罵人的妙處在于宣泄出心中積攢的惡意。但我們對于這個世界,有時不也充滿著莫名的愛意嗎々
春日窗外的沙沙雨聲,雷雨洗凈的天空浮現(xiàn)出的5分鐘彩虹,莫扎特21鋼琴協(xié)奏曲第2樂章、深夜大排檔一碗香氣襲人的牛肉面……都可令我在那一瞬間心滿意足,口中蠢蠢欲動著許多贊美的話。當(dāng)然,我也可以直截了當(dāng)?shù)刭澝来河旰筒屎纭⒛睾团H饷?,奈何不會得到一點(diǎn)回應(yīng)。那我就需要一個贊美的對象,她須是同上述物事可以媲美——起碼和香噴噴的牛肉面在同一檔次——還能真誠回應(yīng)我的贊美。她允許我把對整個世界的愛都傾注在她一人身上,而不覺得我像一個瘋子。你要曉得,心里積攢了太多的惡意無處宣泄,不免會積郁成疾,但有太多的愛意無從釋放,同樣不利健康啊。
是一個女孩子告訴我的:“你不曉得有一個人可以盡情對他撒嬌是多么幸福的事。這讓我覺得自己永遠(yuǎn)不會長大,不會變老,不會無人疼愛?!?/p>
有一天,她說:“我想撒一會兒嬌可以嗎?”
我心里想,這個嬌到底是如何撒法?要是她把身體扭得像天津十八街的大麻花一般,突然發(fā)起嗲來,再嘟著嘴,跺著腳,攥著小拳頭,像演奏打擊樂器一般敲打我一通,這可是實(shí)在難以招架。
結(jié)果,她只是要求趴在我的身上,讓我輕輕地抱著她就好。然后,她就從鼻子里輕輕地哼了起來,就像嗚嗚做響的玩具小火車,語調(diào)聽起來挺難過,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懷疑她是不是已經(jīng)淚流滿面,扳過她的臉看,卻發(fā)現(xiàn)她滿臉頑皮的笑意,就放心地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我胸膛上的這輛玩具小火車嗚嗚叫著,一會兒沖上快樂之巔,一會兒滑向悲傷深淵,一會兒平穩(wěn)前行,一會兒停滯不前。我從來不曉得一個單調(diào)的音節(jié)能夠表達(dá)如此豐富的感情,簡直勝過千言萬語,真是大開耳界。
當(dāng)然,在這個世界上,你想要對他(她)撒野的人物可謂比比皆是,你想要對他(她)撒嬌的人物就可遇不可求。過盡千帆皆不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那么,我可以介紹另外一個撒嬌的方式——寫詩。毫無疑問,這個方式更加適合像我這種臉皮薄的男人。
我在詩中把這種情緒放大千萬倍,使用一種隱晦又體面的方式,跟想象中的人物撒嬌而已。況且,詩寫出來之后,它連同它描述的那種痛苦,已然從我的內(nèi)心之中脫離出來,宣告獨(dú)立。我可以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用欣賞的眼光打量它——唔,寫得似乎還不壞嘛,算得上是一件精致的藝術(shù)品了吧。
中國有一個撒嬌詩派,他們的口號就是,詩人的使命就是和這個世界撒嬌。但我覺得寫詩這種撒嬌方式,也不可以濫用,倘若你無時無刻都要放大自己微妙的情緒,跟世界不停地撒嬌,也免不了被這個世界打屁股,有時還打得鮮血淋漓,相當(dāng)疼痛。有些受不了的詩人就去自殺了。自殺,也是對這個世界最后的、最無奈的、最慘烈的撒嬌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