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幾年前,我曾經失明過一段時間,其間必須到營盤一趟,就開車下山,又上山,沒有人知道我的世界沒有光亮,而山卻讓我一路安然。是本能吧,我知道,本能在哪里,人就會走到哪里。
天真的熱了,空氣里的熱分子漸漸乖張起來,像螞蟻似的在身上爬。我知道,又得天天巡山了。凌晨三點起床,一路翻山越嶺,走到晚上八點,才能將我這兩萬畝山林走遍。路程雖長,我卻不覺得累——總可看到各樣小動物對我示好,連最警覺的野兔都會在面前停留,因為知道我不會傷害它。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一頭金錢豹,我們對視幾秒,各自走開。
聽上去匪夷所思嗎?是真的,我不怕那些看似兇殘的動物,只怕人。人是什么?可能是我在山里太久沒有見過人的緣故,關于人,我總是不愿多說,要說的,只是我在這山里住了十五年,試圖恢復一片天然林。
美好的綠色
十幾年種樹生涯讓我看起來像個地道鄉(xiāng)下人:臉上滿是斑。短發(fā)上一層土色,力氣比男人都大,隨便說句話都能聲震屋瓦,跳上石頭墻喊一嗓子,千里傳音……
其實我在北京城的五棵松長大,家里條件算得上相當不錯,11歲就摸起了車。12歲那年。父親帶著另一個女人跑了,卷走了家里幾乎所有的錢、我正上小學五年級,家境陡然跌落,于是輟學到市場里撿菜葉,跟那些比我大一輩的人一起到四川倒橘子、東北倒大米……
走南闖北好幾年,我學會了四五十種方言,手里也有了一千多萬。錢多了,我還是那個野孩子,喜歡爬山。1994年,偶然來到延慶,看到這一帶的山亂石縱橫,毫無生氣,可當地的人告訴我,曾經這里山青水長,是綠陰郁郁的好地方。
年少輕狂吧,我忽然有了個想法,承包這片荒山,保護起來,恢復天然林,至少讓子孫后代知道,這里曾有一片美好的綠色。我找到延慶縣政府,說想承包那片山,人家根本不信,說你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錢?他們不給我辦手續(xù)。后來我又去了一次,直接把裝著200萬現金的包扔在了桌上。
就這樣我成了兩萬畝山林的主人,住在一個叫做九里梁的地方。開始當然雄心壯志,雇幾十個工人,挖坑,栽樹,澆水,護理……樹種換了一茬又一茬,樹苗卻一棵接一棵干枯,死去。幾年扔了幾百萬,這山還是一片灰色。我越來越著急,一個深夜,爬到最高的山頭,大喊著發(fā)泄心中的憤懣。夜色黑得密不透風,下山時一個趔趄掉下山崖,滑了幾十米,以為是絕路,手里忽然抓到了一把草。
是這叢草救了我、天亮時,我看到它生機盎然,底下有淺淺一層土壤、忽然有所悟。后來我想盡辦法,在樹下積聚落葉、樹枝,看著冬去春來,它們漸漸匯聚,生發(fā)出泥土芬芳,而樹苗也有了綠意。到今天,樹木已經長到了碗口粗,從高處看,一碧如洗,僅僅用“美”字形容,總嫌不夠,這時我方才覺得欣慰,卻因此更添了一塊心病。
這塊心病就是山下營盤村村民對我的不滿。其實我能理解他們,他們靠山吃山,是祖祖輩輩的習慣,可這片山林甫一長成,土壤仍舊稀薄,哪里經得起人踩踏?我不允許別人動這山林的一花一草,否則就跟人拼命。跟營盤村民沖突最烈的時候,幾乎釀成命案。每每最危急的時刻,都是狗救了我。那條狗叫虎兒,后來我索性叫它“兒子”。
一個冬夜,我正在睡覺,忽然肩膀一疼,是“兒子”狠命咬我,我立刻翻身起來,剛出門就聽到槍響。我跟人打架的時候,也是“兒子”迎面撲過,替我擋下當頭一棒。要不是它,這條命怕是活不到現在。我知道自己爆脾氣,大嗓門,說話毫無轉圜余地,總使誤解雪上加霜,可是,一個十幾年與人沒有溝通的女人,一個十幾年零度安全感的女人,你能要求她幾許溫柔?
曾有人愿意出大價錢把這片山林從我手里轉包出去,除了償還我的所有債務,還允諾讓我得到至少兩千萬。條件不可謂不豐厚,但無須細想,我也知道不能轉手這片林子——他們一接手,肯定是粗暴地開發(fā),可自然界還能抵御人類的暴力多久?
我只能盡一己之力,扎根于此:我把在石景山的戶口調到姥姥家所在的東北,轉了個彎子又調到這里:延慶縣劉斌堡鄉(xiāng)營盤村。其實,我跟他們一樣,是營盤村村民,我只是不讓他們毀林,沒有對不起他們,但是沒有人理解我。
它們有大愛
現在我三十多歲,看起來卻超過四十。三年前買過一瓶擦臉油,三年后還是滿的。山間勞作十五年,花完了手里的一千多萬,又欠下了一千多萬,哪里還有心操持外表?
過去,我開的車在全北京也算高級,逐漸被換成中檔、低檔,再后來根本沒車,直到去年,朋友把一輛開了12年的昌河送給了我,沒有剎車沒有避震,左側車窗關不上,右側車窗打不開,車燈稍亮一會兒車廂里就充滿了濃重的燒塑料味兒,除了喇叭不響,別的哪里都響。
這種車況,我卻總能讓它安然通過車檢——我珍愛它,它是我的“房車”,曾經馱著我在北京城呆了三個月,白天跑路,晚上就是安身之所。
為什么在城里呆三個月?因為我發(fā)覺兩萬畝山林,無數生命,時時都向我這一條命需索,僅靠自己快撐不下去了。近一年來,我試圖從山里走出,了解這個社會,我參加培訓班,接受媒體采訪,幾乎每個周末進城,拉一些人到山里參觀,而后越來越深地發(fā)現自己不能適應城市。城里人用洗潔精洗碗,吃飼料喂養(yǎng)的豬,一天恨不得聚眾吃上五頓飯,有這光陰,我能干多少活?
難過的時候我就爬上最高的山頭吼。山野茫茫,早晨太陽初升時,能看到煙霧從遠處山澗不斷涌出,垂落四野之上。若是白天,則能看到成片的蔥綠色,已經覆蓋了原來的石頭山。我原來以為樹是沒有愛的,后來知道不是,它們有大愛,從它們生長的位置、方式就可以看出來。看到這些樹我才能聚攏起繼續(xù)下去的能量與勇氣。
年輕時候的照片都被我燒了,現在手里的都是姐姐偷偷留下來的。我很少翻看它們。山林磨礪了我太多,十幾年前的我,想來也是好看的吧:那時喜歡穿白色緊身T恤,粉色長褲,黑色高跟鞋,套一件寶藍色風衣,有人給我拍照,我只覺得不屑,高跟鞋尖對準了他的眼。他們說我總是昂著頭,很少笑,睥睨一切,但奪人。
身邊圍繞著諸多男人,但我對男人確實狠,心里也知道,怕是跟父親當日的背叛有關。從沒想過結婚,直到遇見了他。追得實在沒辦法了,也就結了婚。那時我已經接下了這片山林。
后來,我生下了女兒,女兒出生后幾天,他卻去世了……年少的時候不相信男人,待到遇見愿意相信的人,他卻太快離我而去。也許是我命硬,想到爺爺給我取名叫“嬌”,總覺得像注定的諷刺。
唯一令我不安的是女兒。我對不起女兒。她被抱到城里,跟我母親一塊生活。我不能像別的媽媽那樣照顧她,甚至連陪她玩一會兒秋千都很難,可她從沒有抱怨。
現在女兒12歲了,會洗衣做飯打理自己,還能照顧姥姥,馬上就要升初中了。為了能進唯一有少小班的八中,女兒第一次向我提出了要求,可要滿足這個愿望太難了,我沒錢,連買個40塊錢的電話都要跟人磨半天,怎樣才能讓女兒進八中?
自然的盛宴
培訓班的同學都說我是“光講投入,不講產出”,現在是要說“產出”的時候了。我想把九里梁建成一個集教育、供應、接待于一體的基地:帶人參觀天然林,普及林地知識;跟周圍的農戶簽訂協議,他們無污染地養(yǎng)豬養(yǎng)羊,我負責將這些無污染食品賣出去;而我那些有職業(yè)經理人背景的同學還嫌不夠,他們希望能把天然林中間一塊地——也即原九里梁村落——外包給企業(yè)進行開發(fā),將其建成一個中高檔的旅游接待地。
這些還都是美好愿景,達成它們需要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分裂的,在外面跟一些人談些幾百萬上千萬的規(guī)劃,回到家卻要面臨那些正在挨餓的小豬和小羊。豬那么瘦,瘦得我心疼;小羊總在夜色里凄凄地叫著,把天都叫昏了。
時間并不多了。又有人到山里參觀,訂了幾十斤豬肉。我跟一群志愿者奮力殺了頭豬,開車把它送到城里去。九里梁離北京城區(qū),不過百公里,卻似兩個世界。我知道,那個幽靜又充滿不安的世界,才屬于我。
車開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回到九里梁,進得大門,頓時有回家了的輕快。山中晚風清涼,夾雜著干燥的灰塵及植物氣息,四野闃靜,黑暗帶著堅硬的質感鋪天蓋地,只有山下村落里幾盞太陽能燈發(fā)出光芒,浮動在彼岸的水面上。在一個略開闊之地,我停下車,仰起頭,黑天上滿是星星。
我喜歡看星星。有次我看了一夜的流星雨。像是天上在放禮花,從中間噴涌而出,然后飄忽而逝;舊的尚有一點余光,新的就接續(xù)而至了。整整一個晚上,大概這方圓幾公里,只有我一個人躺在地上,靜靜享受這難得的自然盛宴。其實沒有流星雨也沒關系,我可以看星星,看月亮,看天上的云彩,跟經過的風說話。
山林如此安靜,它們必將比我更長遠地存在,它們必然知曉一切。有人問我要撐到什么時候,我說撐到沒有能力的時候。再發(fā)動車子,過一個轉彎,山下那些路燈都看不見了,又是完全的黑暗。
忽然想起幾年前,我曾經失明過一段時間,其間必須到營盤一趟,就開車下山,又上山,沒有人知道我的世界沒有光亮,而山卻讓我一路安然。是本能吧,我知道,本能在哪里,人就會走到哪里。
(選自《嘉人》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