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陽光正燦爛,他們往窗外看,以為會有美好的未來。可是青春卻用它的倔強欺騙了他們,他們有一切遙遠的美好,卻輕薄得沒有力量???。時唐甜19歲,在縣城的師專讀大二。有細細的骨骼和一張?zhí)O果一樣紅撲撲的圓臉。一個叫程嚴的社會青年偶然站在教學樓上看到了她,目光便懸在她身上,再也挪不開了。
程嚴四處托人撮合,三天兩頭到學校來找她,大家都說他家境富裕,他真心喜歡她,他長得不丑,他又不缺女人……這讓年輕的她無比反感,既然他條件這樣好,就愛找誰找誰去吧。
半年后,她喜歡上班里最愛臉紅的男孩李勇。他沒有絲毫出眾的地方,但是他的靦腆卻有力地擊敗了程嚴的強勢。
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唐甜的哥哥病了,尿毒癥。一家人亂成了一鍋粥。哥哥大她兩歲,尚未娶妻生子。高昂的透析費用似座山壓在一家人身上。
暑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母親告訴她,鎮(zhèn)上的一個媒人前來提親,是個富貴人家的孩子,叫程嚴。他愿意為她家出錢給她哥看病,前提是她嫁給他。
唐甜幾乎是跳起來大叫著不。
父母對她毫不猶豫的回絕萬分錯愕。母親在一旁抹淚:“那可是你哥的命啊!”唐甜號啕大哭,是的,也許在這種時候她應(yīng)該低頭??墒牵坏┘藿o他,那么自己又與行尸走肉有什么不同呢?她寧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哥哥的生命,但卻不愿用一家人的尊嚴去交換哥哥的茍且偷生。
深夜,唐甜徒步走了十幾公里找到李勇。他家住在鄉(xiāng)下,唐甜找到村口時,天已蒙蒙亮了。她看到背著鋤頭出來干活的李勇??吹剿钣滦Φ么緲愣邼?。她的淚水奪眶而出。這才是她的男人和依靠。
兩人坐在早晨芬芳的空氣中,許下生死相許的誓言。她永遠記得他的一句話:“我們有雙手,我們可以掙錢給你哥哥看病。相信我?!?/p>
男孩拉起她的手,因為害怕家人追查,他什么都沒有帶。他們一起爬上去鎮(zhèn)里的汽車,又上了去深圳的火車?;疖囋阼F軌上搖了一天一夜,他們像兩個傻瓜,說一會兒,哭一會兒,相互打氣,擁抱著打盹……他們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卻單純地相信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扭轉(zhuǎn)局面,過上很好的生活,救活她的哥哥。他們把手握在一起,倔強地看著窗外,那里似乎有他們的命運。
2
她帶的一千元錢很快就所剩無幾,好在他們在一家鞋廠找到了工作。每人每月三百元錢,包吃包住。宿舍在距離鞋廠兩公里遠的一處平房,男女宿舍離得很遠,但是共用一只水龍頭,于是仍然可以在下班后的時間里經(jīng)常見面。
在排隊洗衣服的時候,他從懷里掏出一個肉包子,趁人不備塞給她。工人不允許談戀愛,她連謝謝都不敢說,心底卻漫過不為人知的凄涼。不不不,這并不是他們憧憬的生活,他不應(yīng)該是這樣,而哥哥又怎么辦々就靠這每月三百元錢,什么時候才能夠寄錢回去?
發(fā)工資的第二天上班時,他偷偷塞給她一張字條,上面寫著約會的時間,中午兩人偷偷跑出宿舍,他將280元錢遞給她,她將這些錢整整齊齊地捋平,連同自己的240元錢一起,放進貼身的口袋。她仰起臉對他笑:“我們一起去吧。一起去寄錢?!彼c點頭,拉起她的手,向工廠外飛奔。
到工廠最近的郵局,也有半個小時的車程。兩人寄完錢回去的路上,已經(jīng)知道可能要被扣錢,或者被開除。干脆就沒有坐車,他們拉著手走在深圳繁華的街頭,已經(jīng)是下午,路邊的發(fā)廊有些亮起了粉色的燈。肉感的女郎在里面聊天,偶爾沖路人招手。唐甜看著她們,問李勇:“這是妓女嗎?”他說:“應(yīng)該是吧。”她心里有數(shù)了??v使兩人真的活不下去了,這也是一條生路。
回到工廠,領(lǐng)班大發(fā)雷霆,兩人被“勸退”。兩人身上所有的錢,加起來不足十元。她一面從工廠往外走,一面罵:“反正我早就不想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不要說我哥哥,就是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彼麛堉?,一言不發(fā)。
夜深了,兩人在路邊坐下來??礋艋疠x煌,卻沒有一個容身之地。唐甜再也忍不住,嚶嚶地抽泣起來。李勇默默脫下自己的外套鋪在地上,要她睡一會兒。她想了想,把地方挪到了立交橋下面。她躺下去,他也躺下去。她的手慢慢攀上來,摟住了他的脖子。凌晨時分,行人漸稀,兩人都睡不著,因為冷。
唐甜悄悄地將手伸向他的舊皮帶。他卻捉住她的手,羞愧地說:“別,我一個月……沒有換內(nèi)褲了?!彼鞠胱I笑,眼淚卻一發(fā)不可收拾。這一個月他只用了20元錢,這20元錢買了一包衛(wèi)生紙、一塊肥皂、一條毛巾、一支牙刷和一小管牙膏。他們都沒有錢買換洗衣服。
天亮的時候,她決定要去那種地方工作。那是唯一的出路。李勇抱著她號啕大哭,他要她跟他走,回到山里去,砍柴種地,平靜地過完一生??墒撬麄兌贾?,即使是回去,兩人也連路費都出不起了。
他哭著把她送到路邊那個小發(fā)廊里,而后坐在路邊,用最后的四元錢買了一包紅金龍,開始學習抽煙。 支煙抽到一半,他劇烈地咳嗽,而后哭得蹲到地上,無法自持。
小姐帶她去見了“媽咪”?!皨屵洹甭犝f她的情況后,同意將她留下來。只是初夜費要全部上交,用做押金。在她的央求之下,“媽咪”很不高興地同意先給李勇兩百元錢,讓他去租房子。
“媽咪”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美艷女子,她手里掌管著這一帶的小姐。由于唐甜姿色尚可,她被安排進了夜總會?!皨屵洹苯o她取名26。一個胖小姐告訴她,小姐都是流動的,每個人都沒有名字,只有號。原來的26死了,所以她替補進來。
當天晚上,唐甜被攤開在一張豪華的大床上,她不知道自己被賣了多少錢,也不愿意去問。肥胖的男人完事后倒頭便睡,與她沒有任何交流。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她終于結(jié)結(jié)實實地痛哭了一場。
李勇租的房子就在發(fā)廊密集的紅燈區(qū)。這里有很多小姐居住。最初李勇低著頭不敢看她們,漸漸地,偶爾也會和她們聊天。
李勇找了份工作,在一個高檔小區(qū)里做保安,每個月八百元錢。
日子日漸麻木,唐甜時常懷疑時光只是一場幻覺。
3
周末的早上,唐甜起得很早。又到了給家里寄錢的日子,做小姐有兩年了,她一共寄回去了二十多萬元錢。李勇回去過一次,偷偷打聽到她哥哥已經(jīng)用這些錢換了腎,身體也在恢復期間。似乎家鄉(xiāng)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在外面做什么。她的父母早放出話來,不認這個女兒。程嚴也已經(jīng)結(jié)了婚。
寄完錢,她和李勇一前一后往回走。兩人低聲商量,再做半年,手里存一點錢,做個小生意,她就洗盡鉛華,與他結(jié)婚。
走到巷子口,他們看到一個寶馬的車主正在罵一個騎三輪的老大爺,好像是三輪車不小心擦了寶馬一下,寶馬車主要老大爺賠五百塊錢,老大爺說他身上只有十塊錢。寶馬車主站在大街上大聲叫囂:“帶十塊錢就敢出門?!就是軋死一只雞也賠不起!”
李勇像觸電一般,立刻把唐甜拉走了。
唐甜終于明白為什么自己叫“雞”,因為雞是最低廉的,李勇見她若有所思,連忙勸道:“你在想什么?千萬不要不高興……”她打斷他的話,用無謂掩飾悲涼:“這有什么,雞只值十塊錢,而我一次是一百二十塊,我覺得榮幸?!崩钣驴粗难劬?,有些憤怒:“不許你這么說!”
唐甜快步走在前面,遠遠地拋下了他。
從與他一起乘上到深圳的火車,她就一直想問他一句,你后悔嗎々可是她一直害怕,怕他說后悔。反而是他不止一次地問她后不后悔。她始終不知如何作答。她已與他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只要他堅定地和她站在一起,她就無悔可言。
到家很久,他才彎著腰走上來。他的手一直捂在上腹,臉上有豆大的汗珠。唐甜驚惶失措:“你怎么了?”李勇想說什么,卻慢慢地,慢慢地滑了下去。
李勇被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他的肝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你不知道嗎?
仿佛是晴天霹靂,唐甜身體晃了晃,大腦一片空白。
李勇醒后拉著唐甜的手,慢慢地說:“來深圳之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度過我最后的最瘋狂的一段日子一也許我很自私,不能陪你一輩子卻要害你一輩子,如果你跟著程嚴就不會這樣,連你的父母都不認你了……”唐甜早已淚如決堤,她靠在他身上,喉嚨疼得劇烈,說不出話來。
李勇拒絕接受化療執(zhí)意回到出租房里,唐甜整日整夜地陪著他,聽他交代他交代不完的后事。窗臺的花一定要記著澆水;墊被要經(jīng)常拿出去曬,睡著才暖和。她的黑色襪子掉顏色,不要和別的衣服一起洗:她以后還是要回家,父母在漫長的歲月里,會慢慢學會原諒:有空去看看他的老父親,他已經(jīng)很老了……
夏天里的一天晚上,他想坐起來。她扶他坐起來。他讓她幫自己捶背,兩人說了一會兒話。然后他說,“睡吧?!边@是他說的最后兩個字。
她把他扶躺下,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轉(zhuǎn)過臉來,很深地看了她一眼,淚水瞬間漫出眼眶。然后他轉(zhuǎn)回臉去。她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海面的氣泡在他喉嚨里輕輕破裂。她立刻喚他,拿氧氣袋,一直忙到確認他真的醒不過來了。
她茫然地看著他安安靜靜的樣子。她不敢動,不敢呼吸,不敢哭泣。她完全不能承受那種茫然而恐懼帶來的空白,發(fā)了很久的呆,最后終于相信,他走了。
唐甜慢慢地俯下身去,最后一次親吻了他的臉頰。她相信他是真的愛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否則不會淚水傾眶。他們相愛四年,從未吵過一次架??墒牵麑λ?,縱然是有萬般不舍,卻不能感動上蒼,白頭偕老。
大學同學曾說,人生在世,是要來受一遭苦。因此壞人就要多受,好人便命短。死后就是極樂世界。
唐甜希望是這樣的。
唐甜離開深圳,踏上回家的列車。窗外陽光正燦爛,時光卻那樣涼。唐甜憶起他們來的那一天,他們往窗外看,以為會有美好的未來。可是青春卻用它的倔強欺騙了他們。他們有一切遙遠的美好,卻輕薄得沒有力量停靠。
(選自《愛情婚姻家庭》2009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