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事上說,”呂風的口氣很興奮,“我們把那個秘密藏在林清華家附近的老防空洞里,36歲那年我們要一起去挖出來,看看我們的人生秘密有沒有實現(xiàn)……”
“喂你還記得我嗎?”電話那頭傳來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江明火愣了一下,到底還是想不起來。
剛剛跨進四十歲,他的記憶力已經先老化了——該記的記不起來,不該記的全記起來;大事常常忘掉,瑣瑣碎碎的事?lián)破饋頋M坑滿谷。
“對不起,你是……”
“我是呂風呀!我們念初中的時候曾經籌組風林火山幫,你忘了?”
“啊啊——”
“我前幾天大搬家,翻到很久以前的一本記事簿一一我們十六歲的時候四個人立的風林火山幫人生結盟書,你記不記得?”
“記得……”這句話說得虛弱無比。其實,那一部分記憶早已像是忙亂中被誤刪的電腦檔案,無跡可尋了。
“我的記事上說,”呂風的口氣很興奮,“我們把那個秘密藏在林清華家附近的老防空洞里,36歲那年我們要一起去挖出來,看看我們的人生秘密有沒有實現(xiàn)……”
“哦,”江明火依稀想起來了,“可是我們早過36啦,我都40了!”
“不管怎樣,我們兩個人去看看好不好?林清華在高雄教書,石若山去了澳洲,過一個星期我又要移民加拿大啦……”
好吧,雖然江明火覺得呂風對陳舊的往事如此興致勃勃十分荒謬,翻索過去的人生秘密并沒有意義,徒然讓自己感到壯志未酬而已。但他到底是個不愿潑冷水的人,依約和呂風回到故鄉(xiāng),東北角多雨的濱海小村。
至于二十四年前到底寫下什么人生秘密,江明火百分之百忘記了。因為他早已不是年輕時那個恃才傲物、多愁善感的自己。當初他和呂風、石若山及林清華是最談得來的朋友,也是全校成績最好的四個人,為了表示他們友情終身不渝,還是由他發(fā)起風林火山幫結盟運動的。但畢業(yè)后大家都忙,早在十多年前四人就未曾一起碰頭。
小漁村在離蘇澳港不遠的半山腰上,往下俯瞰正是閃閃爍爍的婆娑之洋。江明火和呂風站在山崖上,互相挖苦對方中年發(fā)福的身材,同時慶幸交通不便的家鄉(xiāng)并未因為建設而繁華,雖然只剩下老弱婦孺留守家園,但淳樸的風貌也因此得以保存,那個日本占領時期的老防空洞仍然靜靜睡在茂密的雜草間。
“對!就是那一塊石頭!”
回到少年時的游戲場所,江明火的記憶力陡然恢復了。他們全力挪開大石頭,找到那個原本用來裝象棋的木盒子。木盒子里整整齊齊地放著四個人密緘的信封。
“我以前的字還真難看……”江明火打開自己的“人生秘密”,帶著開玩笑的心情看下去,“偉大的詩人都是在三十六歲的時候死的,像徐志摩、雪萊,還有拜倫……所以,當你們回到這個山洞時,我已經不在人間了。愿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所以我活到三十六歲就好,再見了!我的朋友……”
江明火覺得少年的自己很好笑,但不知為什么,看到這昨日遺書,他一點也笑不出來。他正想把發(fā)黃的紙張悄悄塞進口袋里,冷不防被呂風一把搶了過去,大聲朗誦出來!
“喂!太過分了!這……可是我的遺書啊,你口氣莊重一點!”
“哈,結果你活到四十歲了!”呂風已經笑出一臉眼淚來,“怎樣,還寫不寫詩?想不想完成你的‘遺志’?”
“沒時間啦!”江明火說的倒是實話,他每天都不夠用呢!除了上班,他每天還要幫輕度中風的老爸做復健,帶母親照鉆60,還有妻子兒女要養(yǎng),哪有時間風花雪月。失去風花雪月的心情之后,三十六歲這個詩人的大限就毫無意義。
“不公平!”他也一把搶過呂風的人生秘密:“讓我看看你寫的是什么……我將來一定要娶余美麗為妻!哈哈哈,你那時候腦袋里就是兒女情長呀?太可恥了……”
“不只我!”呂風申辯道,“你看看他們兩個人的秘密!”原來眼明手快的呂風已經發(fā)揮他會計師查賬的本事,迅速地把林清華和石若山的秘密看完了?!昂眉一?,這兩個人也都在暗戀余美麗呀。石若山最惡心了,還寫:我愛余美麗……”
他們仿佛又回到會笑別人“男生愛女生,羞羞羞”的時代。
江明火又記起來,當初他也是很喜歡余美麗的,不少沒寄出的情詩都以她為歌詠的對象。他們四個人,英雄所見略同……不愧是風林火山幫的四個好朋友!
“余美麗現(xiàn)在不知怎樣了?”
“不知道,不過我還記得她老家,那棟紅色的小磚房,前面的九重葛夏天一到總是開得像一條火龍……”江明火回憶道,“我還記得,她是家里的獨生女兒,一定要招贅不能嫁……”
“啊,原來你也喜歡她:還笑我!”呂風打了他一掌。
既然回來了,兩人決定到余美麗家探險。找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紅色的小磚房已經被兩層樓的水泥房所取代,只有那株高大的九重葛仍然燦爛。
兩人遲疑許久,不知該找何種名目叩門……“先問那個老太婆!”江明火指著正在附近樹下灌香腸的婦人建議道,“看余美麗一家是不是還住這里!”
“請問是不是有個叫余美麗的人住在這里?”
老太婆抬頭,大惑不解地看著他們:
“我就是余美麗,但是……你們是誰呢?”
(選自《于是假裝不在乎》漓江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