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見人愛的女人，見人愛人的男人，普天下比比皆是。倒是透過這場爭吵，讓我進一步看到了韓國人的性情：直率、火爆。這樣也好，像那夫人，回家后料定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但至少不會得癌癥。

一種對峙

2000年10月，韓國濟州島，一個美麗的季節(jié)，一個美麗的地方。

我們的濟州島三日游快接近尾聲了，照例，會有一個高潮，氣氛會較之前熱烈一些。韓國人熱情、喜愛歌舞，所以更不會缺少這樣的一個高潮尾聲。果然，最后第二排的一位高個男子主動站出來，大搖大擺地走到前面去，說了一段什么話逗得全車哈哈大笑。有一句大概特別好笑，車上的男人笑得前仰后合，女人笑得埋頭抹淚，那笑，像一波一波海浪，一陣一陣狂風(fēng)，忽起忽落，我雖然一句聽不懂，但是也像染上傳染病一樣，跟著傻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自己覺著不好意思，扭頭看看有沒有被人注意，這一扭頭不要緊，給了我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坐在我左側(cè)、隔著一條走道的、那正在上面耍活寶的男人的妻子，沒有笑。這是一張普通的中年婦女的臉，在韓國女人中間不能算白，但也不黑，中等個，穿著也不考究，總之不像她丈夫那樣出眾，個高，皮膚黝黑，聲音渾厚。

咦?她沒笑!她怎么不笑?是他們韓國人的約定俗成，丈夫說笑話夫人不能笑?不像。要是那樣，她應(yīng)該是強忍著笑才對，或許還應(yīng)該有得意、欣賞的表情，這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可她的這張似圓非圓的臉，此刻卻了無笑意，眼不彎，嘴角不翹，倒也罷了，怎么看起來還有點冷冽、有點敵意似的呢?我反正聽不懂，便集中心思琢磨起那位夫人來。我在回憶這兩天這對夫妻的種種。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沒見特別恩愛，也沒見特別敵對，總之沒什么“戲”，所以一直也沒引起我的注意。

這會兒一注目，我便在那夫人的臉上讀到：這是一對并不恩愛的夫妻。那么，不恩愛就在家里不恩愛唄，干嗎還要一起出來旅游?哦，可能他們還是想挽回夫妻之間的感情，對，一定是這樣的。或許，今天是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濟州是他們當(dāng)年新婚旅行歡度蜜月的地方?很有可能。

車前的滑稽表演，繼續(xù)著。我鄰座的不笑，也繼續(xù)著。好像一種對峙。

韓國祥林嫂

那活寶像是帶了點酒的，對了，剛才在海濱吃生魚片，他們男人都喝了酒。忽然他對導(dǎo)游小姐拉拉扯扯，好像要和她一起唱歌，小姐不肯，他就自個兒唱起來了，哇哇的，唱了個無腔曲，很民間、很草根的那種。唱完，表演結(jié)束，全車鼓掌，他卻不回來了，坐在導(dǎo)游的邊上繼續(xù)說說笑笑。

我在那夫人臉上，偷讀到了“寂寥”二字。

旅游車又到了一個景點?？谷諔?zhàn)爭紀(jì)念館。全員下車，我隨眾人看了一場祖國外的抗日戰(zhàn)爭。韓國的紀(jì)念館、博物館使用許多高科技手段，這里也是。玻璃大櫥窗里是一個沙盤，朝鮮半島習(xí)見的村莊樣子，一隊以光影合成的日本鬼子忽然來到村口，燒殺掠搶，一群同樣以光影合成的韓國村民從各自的茅屋里沖出來，人手一棒，一個婦女站在最前列，沖著日本兵哇啦哇啦了一陣，一定是在聲時日本軍隊的侵略行徑。韓國人正在聽講解員講解，我聽不懂，故在沙盤前流連，把光影們的廝殺看了一遍又一遍，感受韓國人愛國剛烈的性格。

突然，看到我們的隊伍好像騷動起來，我趕緊跟上前去，生怕掉隊。不像是要上車啊，那么究竟是……哦!原來是有人吵架了，原來就是這一對夫妻吵架了!終于吵架了。

為了什么吵架?一點一點的，我從他們的肢體語言中，從會點英語的小金口中，零零碎碎拼拼湊湊，知道了前因后果。大家正在認(rèn)真地聽著講解，那夫人偶然發(fā)現(xiàn)，她丈夫不在隊伍里，于是扔下抗日戰(zhàn)爭，角角落落去找，最終，還真讓她找著了。

在一個僻靜的所在，她丈夫正擁抱著那位年輕可愛的導(dǎo)游。這當(dāng)然要吵了，這怎么能不吵?大吵。哇啦哇啦。那丈夫倒好，徑自回到車上去了。那夫人，一會兒跟這個說說，一會兒跟那個講講，簡直就成了祥林嫂。對，祥林嫂，韓國的祥林嫂。

我的同情心給整個兒引發(fā)了出來。

人間鬧劇

人們陸續(xù)回到車上。我一看，好你個韓國男人，竟在最后一排空位子上睡倒了。他?；顚毸＠哿耍璩哿?，他抱人家女人抱累了。他樂得裝睡，看你鬧到幾時。

尷尬的，竟是那個夫人。悻悻然上得車來，心里的怨氣肯定還沒出盡，還想找個人訴說訴說，可是車上所有的韓國人都不理她，不是轉(zhuǎn)過頭去就是裝著和自家人說話，一排排尋覓過來，最后站定在我的跟前。近距離地面對面，讓我得以清楚地看到，那女子的眉眼其實還算得上是清秀的。年輕時，一定不難看，配得上高個男。

可惜我沒有能力與她對話。我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再搖搖頭，意思是我聽不懂，她還在不管不顧地講，我索性就讓她講。我知道這時如果她前面是塊石頭，她也會跟石頭傾訴的。我像石頭一樣失語，但我至少還有表情。一會兒做個義憤填膺、同仇敵愾狀，一會兒似乎幽怨難已，我用表情語言，配合著她的演講和聲討。

形勢又有變化。導(dǎo)游小姐沖過來了，一聲“阿其媽(阿姨)”，先給那夫人定了位：喂!你已經(jīng)是可以做我長輩的人了，你說話注意點!后面一大篇“戰(zhàn)斗檄文”，也不知說的是什么，“剛才是你丈夫硬抱我的”?還是“你攏不住自己老公的心你沒本事”?反正憑她導(dǎo)游的口才，滔滔不絕，一時硝煙彌漫。

車上的女人都來拉扯，兩邊勸說，沒等戰(zhàn)火平息，有人就建議唱歌跳舞，司機打開音響，車廂四圍的彩燈閃閃發(fā)亮，大家手舞足蹈，甚至蹦迪，想用歌舞重新喚回和平?？蓱z同胞心。

導(dǎo)游還真的生氣了，連職責(zé)都不履行，改由司機指揮上車下車。

車到機場，那夫人大包小包地下去了，有人幫她送下車去，那男的還在裝睡，或許裝著裝著真的睡著了?直到司機跑來推醒他，他才惺忪著眼睛往前走，完了又返回來抓起落在椅座上的外衣，帶著一身酒氣連跌帶跑下去了。應(yīng)當(dāng)歸于平靜的車廂，反而一剎那喧鬧起來，又戛然而止，人們想起：雖男人已離去，可導(dǎo)游還在。

一想到那夫人手里拎的都是濟州島的土特產(chǎn)，在歡歡喜喜買下它們的時候，還不知道后面會有這場淘氣呢!我心里竟有了點酸酸的感覺。為天底下同樣的女人。

人世間這樣的鬧劇何其多也!人見人愛的女人，見人愛人的男人，普天下比比皆是。倒是透過這場爭吵，讓我進一步看到了韓國人的性情：直率、火爆。這樣也好，像那夫人，回家后料定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但至少不會得癌癥。敢愛敢恨，敢吵敢鬧，先保住自己的痛快和爽要緊。

選自《浸泡韓國》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