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的存在,是為了看見呈現(xiàn)在這個世界里的事物的影像,它只看見表面的、外在的。人不同,人要看到事物或事件的里面去。人要看見的,是“原來如此”的東西——也就是本質(zhì)。人沒有一雙穿透力極強的眼睛是不行的,不反復思考,不努力做人,更加不行。
我剛上初中那年,下了一場我很少見到的暴雨。村邊的小河發(fā)大水,幾個要去上學的學生過不了河,別人都回家,學也不去上了。父親是不許我耽誤哪怕是一天的功課的。下游的橋暫時沒辦法修,上游有座橋,也給洪水沖走了,基礎(chǔ)卻還在。父親去看了,說是可以修。他立即叫了幾個年輕力壯的人來,把家里的一根木頭扛去,架在橋曾經(jīng)的位置上。父親讓人扶著我,先過了這獨木橋,去上學,然后,父親沒有征求一下生產(chǎn)隊長的意見,他自作主張,幾個人一起把橋旁邊屬于生產(chǎn)隊的一棵高大的白楊樹砍了,他們把它當做第二根橋木,鋪了些樹枝、草、沙土在上面。中午我回家時,新橋已經(jīng)修好了。但是,我家那根能夠用做柱子的木頭,無償?shù)?,做了大家的橋木?/p>
還有一年,也是下雨。大雨過后,做不成農(nóng)活,父親帶一家人,把從村里到地里去的那務(wù)二十多米長、僅僅一人能通過的便道,用了兩天時間,拓寬了,弄平了,能夠拉架子車走了。而且,這條便道,當初還是父親一個人,修出來的。把路修寬,父親不好再叫別人了,他當時雖然是大隊干部,但他畢竟不是生產(chǎn)隊的干部。他不方便這么做,有越權(quán)的嫌疑。
再說村邊小河下游的那座小木橋吧,由于地勢開闊,橋很低,只要發(fā)一次洪水,小木橋就給沖得不見了蹤影。父親前前后后,他自己或帶著家里人,修了不知有多少次,花時間花力氣也就不說了,每修補一次,還得搭上家里的木頭和木板。這可是方圓十多個生產(chǎn)大隊的人,都必須經(jīng)過的一座橋,不僅僅是我們村的人在用。父親管閑事管得也太寬了。不止母親這么嘮叨他,連我也是這么想的。但想歸想,嘮叨歸嘮叨,父親叫我們?nèi)?,還得跟著他去。他是家里絕對的權(quán)威,他要做什么,我們最多也就發(fā)發(fā)牢騷,最終都得聽他的。他的理由是:“修橋補路,眼見的功德?!备赣H不僅是嘴上說說,他是身體力行的。做了這些事,人們夸獎他幾句,他心里就美滋滋地。他也愛聽好話。他要的,無非就是別人口頭上的獎勵——僅僅是這些,也只能是這些。這些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父親是拿別人做鏡子的人,他不曾把自己當做自己的鏡子。他的生活環(huán)境,他的社會背景,他的知識水平,都還沒有達到“認知自己”這樣一個高度。父親這一生,其實最不曾看清的,就是他自己,他僅僅是在“跟著感覺走”。許多人都是這樣過完自己的一生的。父親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是一個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人,他看社會看人生就這么個層次,就這么直觀,不值得誰來大驚小怪。
當然,父親做這些所謂的“好人好事”,還有他的私心在里面藏著的。他多次在私底下對我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我是享受不到的了?!彼€說:“我這么做,是在給你積德積福呢。”我想,這也許才是他做這些事的初衷吧。他究竟有沒有為我積下福分,我不知道,也無從探究,但別人從他的所作所為里受了益,這是無庸置疑的。
每一年,過完了年,父親都要到縣城去開一次“三級(縣、公社、生產(chǎn)大隊)干部會議”,更簡單的叫法是“三干會”,現(xiàn)在改了,叫“經(jīng)濟工作會議”。一九七三年,父親開會回來,買了一塊鏡子。父親把它掛在屋檐下的柱子上,那兒,是家里人洗臉的地方。我家在村頭,村里人都得路過我們家,我家的屋子比路低,鏡子正對著那條出村進村的大路。走路的人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它。父親把鏡子掛在那兒,顯然是有意的。他是在顯擺。他要人們知道,在我們的家里,是有一塊鏡子的。
鏡子是長方形的,有32開的書那么大,由兩塊玻璃構(gòu)成。鏡子正面用來當鏡子使,背面,父親把他僅有的兩三張照片,也夾在里面。這些照片后來連一張也找不到了,非??上?。我有一張小時候和父親一起照的照片。我把它一直保存到了現(xiàn)在。這也是父親唯一的留影,我珍惜它。
鏡子在村里是唯一的,再沒有第二塊。父親很自豪。他經(jīng)常把村里人邀請到家里來,照一照鏡子。有些年紀大一點的人,很迷信,他們不敢照鏡子,說是怕“丟了魂兒”。他們認為鏡子會把人的魂魄攝了去。按民間的傳說。一個人要是失了魂,他也就活不長久了,連時間都是有準數(shù)的:九個月之后,人就會死。當然有不信的人,大多數(shù)年輕人就不信這個,他們照看不誤。而且,如果他們?nèi)ペs集,非得到我家來照一照鏡子,再到集市上去。
來照鏡子的人很多。年輕人就不用說了,連大部分老年人。也打消了藏在心里的疑慮,專門到我家來,照一照鏡子,他們要看一看父母給自己的那副模樣。那一段時間,我家真是門庭若市,熱鬧非凡。父親也因為有了鏡子,自覺風光無限,走路都在唱著歌兒,臉上喜洋洋的,渾身輕飄飄的。
作為人,當然有時常照一照鏡子的必要,它可以讓我們看清自己的嘴臉:優(yōu)點,或者是過失。在沒有鏡子的時候,別人是我的鏡子,我可以從別人對我的態(tài)度上,看見自己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要是別人藏住了他們對你的看法,對你的態(tài)度,你就看不清自己了,你就得自己看自己。從鏡子里,自然也是看不出什么來的。這時候,我們需要的是反躬自省——洞察自己的靈魂,但這往往是不容易做到的。有多少人,活了一輩子,還是看不清自己。那么,我就看見了自己,看清了自己嗎?未必??匆娮约菏呛茈y的事情,看清自己更加難。我們經(jīng)常都不愿意面對真實的自己,我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遮掩、回避。連我自己,也是很難見到那個藏匿在自己里面的、無形的自己。在人的靈魂面前,鏡子就太外在,太表面,也太膚淺了??醋约盒枰粋€人獨自呆著。需要關(guān)閉生長在臉上的眼睛,平心、靜氣、凝神,用極少使用的“第三只眼”來看,才會發(fā)覺,才能夠發(fā)現(xiàn),才會有“不過如此”的感嘆和認知。
我是誰?我的位置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要的是什么?
你這樣問過自己嗎?你如果沒有這么問過,那么,你白活了這么多年了。
鏡子買回來不久,也就一個多月吧。有那么一天,我跟我的表兄在我家院子里玩,我們的玩具是用麻繩串起來的一串螺絲螺釘一類的東西。我們投擲它,比誰扔得更遠。正在得意忘形的時候,我表兄一不小心,把那串鐵家伙,砸在了鏡子上。鏡子一下子破成了三塊,中間的那塊最窄??寸R子,人也就成了三截,特別滑稽。
我知道父親對鏡子的珍愛程度,當時就嚇壞了。表兄更是嚇懵了,他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我奪門而逃。父親看了看鏡子,追出來,我逃到村外的麥田里,父親也追到麥田里,追了好幾圈,父親一把逮住了我,他抓住我的腳腕子(腳踝),把我從這塊地里,扔到了另一塊地里,足有一丈多遠。
父親沒有打我。他看都不再看我,轉(zhuǎn)身回家去了。
剛剛解凍的土地和麥苗做了我的墊子,我不疼,也未受什么傷,我僅僅是受了驚嚇,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仿佛要從喉嚨里蹦出來。這是父親第一次“打”我,也是我記得的,唯一的一次。他可能后悔,可能自責,也可能怪自己魯莽,反正他后來再不曾動手打我。
得到懲罰之后,我已經(jīng)不怕他了。跟在父親后面,我也回了家。表兄還懵在我家的院子里。父親對他居然挺客氣地說:“你回去吧?!本瓦M屋去了。我知道我其實是替表兄挨了這一頓打。父親只是遷怒于我。他并不想打我,或者,他打的,并不是我,是我的身體在“代人受過”。父親真正想打的人自然是表兄,但他不能打他。表兄畢竟不是他的兒子,雖然是親戚,他也沒有教育他的資格。
當時。我還不滿五歲,表兄也才六歲。
現(xiàn)在我才深深地體會到,有時候,代人受過,居然也是有幸福感的,有自豪感的,因為畢竟是你而不是別人做出了犧牲,付出了代價。這“幸福感”的前提,有兩個,一是懲罰你的人或你所代替的這個人,明白你是在“代人受過”,并不是你自己有什么過錯;二是,懲罰你的人,不是故意這么做,是不得不這么做。如果懲罰你的人或你所代替的人都知道你是在“代人受過”,那么,受委屈的只是你一個,愉悅了的,卻是兩個人。雖然是被動接受,卻也是值得的。甚至,你應(yīng)該主動去爭取這樣的機會。
鏡子的殘破對父親打擊還比較大。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是,父親再不邀請人來看鏡子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許多。即使偶爾有人自己來看,父親也沒有了從前的那一份熱情。好長一段時間,父親都黑著臉,什么話也不說。我覺得,我們損壞的,不僅是鏡子,我似乎把父親的快樂也給擊碎了。
母親要去找表兄家里的人賠鏡子,這按村里的習俗,是應(yīng)該的,一點不過分。但父親不讓母親去。他甚至再三叮囑我們,不能讓大姨一家人知道鏡子破碎的原因。他怕表兄因此挨大姨夫的打。已經(jīng)有人為此接受了懲罰,他認為夠了。當然,他也是不想傷害母親她們姐妹之間的感情。我問過,鏡子是父親花兩塊多錢買回來的。在那時候,在我老家這樣的窮困鄉(xiāng)村,借別人二分錢一盒的火柴都一定得歸還,何況兩元多錢的東西,誰不心疼呢?那應(yīng)該是六斤煤油的價錢。六斤煤油,我家照三個月煤油燈,還不一定能照完呢。在村里,我家用煤油燈還是用得最多的,不僅每間屋里都有一盞燈,而且,照燈的時間也最長。
回想起來,父親這一生做過的許多事情,以我今天的見識,憑我現(xiàn)在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但他做到了,而且做得似乎不動聲色,舉重若輕。從這一點來看,我要不佩服我的父親都不行。捫心自問,他做的許多事,是我現(xiàn)在不愿意做的,或不屑于做的。父親做了的,即使不是有益于家庭的,卻也是有益于別人,有益于大家的。我做不到。我明白我是一個渺小的人,我的私心太重,為自己想得總是很多,為別人想得越來越少。這也許是我所處的這個時代跟父親那時候大不相同的緣故所造成的。我們的不同,是觀念上的不同。我此在的,是一個急功近利的社會,父親那一輩人,在他們的腦子里,“集體”、“大家”之類的概念,是一直都有的,根深蒂固的;而于我,這些,卻是一個重大的缺失。
再買鏡子是不可能的事。雖然破了。畢竟還能將就著用。這一塊鏡子,我家用了好多年。村里許多家庭都有鏡子了,我家仍然用著那塊破了的鏡子。我家是哪年哪月哪一天之后,不再用那塊鏡子的?我的腦海里連一點點記自己也沒有儲存下來。好像它的消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值得被記住。它的出現(xiàn),或它到來的時刻,卻是隆重的,是不能被歲月磨滅的。跟它的退場比較起來,恰恰相反。
我對我一生的設(shè)想或者期望是,可以悄悄地來。也可以悄悄地離開,但不能始終都靜悄悄地經(jīng)過。人的出生不可能像鏡子出現(xiàn)在我家時那么吸引眼球,那么耀眼奪目,這我知道。在接下來的漫長歲月里,我是可以選擇的,是可以有所側(cè)重也能夠自己把握的。所以,我更加看重的,是過程而不是結(jié)果。只要努力過,爭取過,后半生即使失意,即使落寞,哪怕失敗呢……我也就沒什么可后悔的了。人活著,平平安安固然好,但總覺得少了些什么,缺失了什么。人生還是有波瀾的好。在波瀾中,你愛過,恨過,輝煌過也黯淡過。這樣的一生,有意思,有意味,有懸念也有念想,更有理解和寬恕。這樣的人生才是豐富的,多姿多彩的,是值得我用一生的代價去經(jīng)歷的。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