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雙溫和的眼睛對視
站在水田邊,我看見陽光像一匹綢緞鋪在金黃的水稻之上。藍天白云下,稻子都睡熟了,它們舒坦地低著頭,鼾聲滾過田野,田野的花就開了,草就笑了。
這時,一只蜜蜂卻醒著,嗡嗡嗡飛在田間。它不僅聞到花粉的香氣,而且聞到了伴侶的體味。它飛過一務小路,那些味道越來越稠密,越來越讓它急切地想飛到伴侶的身旁。它飛過好大一片水田,那些熟悉的味道卻淡了。它不得不折回原地,這時候它才又置身于那熟悉的味道。它一定在想,那散發(fā)香氣的花朵肯定格外艷麗。同時它也在想象著,那散發(fā)體香的伴侶一定分外漂亮動人,于是更想馬上見著她們。就這樣,它落在了一束稻子上,濃釅的谷汁包圍了它,陽光下,它一動不動。
好,蜜蜂醉了還是睡了,都不管它了。我站在水田邊,把目光投到陽光下的綢緞上。就在我腳邊,就在白云飄過我頭頂?shù)臅r候,我看見一只黑色的螞蟻正順著稻稈往上爬。它先是爬上一片葉子,停在稻葉上,一擺動著觸角。也許它從來沒見過這么金黃的顏色。它擺動觸角,是在小心地試探。在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的時候,它想快速爬上稻稈。顯然,它把稻葉當成了一段跑道,它在稻葉上退了退,向稻秤沖過去??傻径拰嵲谔?,它跌了下來,落在跑道上。它又試了兩三次,都以失敗告終。小螞蟻一定是累壞了,喘著粗氣,擺動觸角。這次,它沒有沖刺,而是改變路線,呈“S”形慢慢往稻稈上爬。它終于爬上了稻稈。站在頂端,它看見了剛才沖刺的跑道,看見了落在稻葉上的七星瓢蟲。這時,它躺在稻棵上,身子就舒軟了。或許它在想,天堂就是這個樣子:奶一樣的乳香,云一樣的溫暖,夢一樣的纏綿。
在夏天金黃的稻田里,我也想打開身體美美地睡上一覺。當這個想法跳出來的時候,我就走進水田,躺在了金黃的綢緞上。天空也一下打開了。與我面對著面。天空一定看見我打開了的身體,迎接著我。那些五彩繽紛的陽光從天空潑下來,我感覺天空就像一張藍毯子,覆蓋在我的身體上。那些金黃正好可以像綢緞一樣裹住我渺小的身體,那些蜜蜂和小螞蟻正好可以像天使一樣圍繞在我的身旁。誰知道后來我就這樣沉沉地睡熟了多久。
當我睜開眼睛坐起來的時候,看見了不遠處有一對斑鳩。它們一定聽見了我坐起時弄出的聲音,但只用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沒有驚慌,沒有詫異。我也盯著它們,我們的眼睛相遇了,誰也沒有躲避。在這金黃的陽光里。我一下明白了,它們和我該是朋友,我不能像往常一樣用木棒和土塊追攆它們。它們一定是一對伴侶,依偎著看我,看著我這個在天空下酣睡的人。它們眼睛那么干凈,被金黃的陽光照耀得格外水靈,我看著它們的眼睛就像看見晶瑩閃光的寶石。它們走近我身邊的時候,一定是輕手輕腳,眼里充滿了愛意,被甜蜜的柔情包圍。它們蹲在一叢水稻旁,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我,閃動著一雙溫和的眼睛,眼里的光芒與陽光一起照耀著我。我想它們一定是商量好了,等我醒來再離開。它們看見我坐起來,知道我醒了。但它們最后望我一眼,卻沒有飛走,而是咕咕咕叫著走進了水田深處。望著它們的背影,我有些不舍,有些失落。一對多么可愛的小精靈啊!
天就要黑了。我知道,眼前這一大片醒了的稻子。一定會好好為那對斑鳩守夜。我也知道,今夜,在水田深處,一定有一對伴侶溫馨地偎依著取暖。我更愿意相信,將來我還能在水田里找尋到那一雙溫和的眼睛,那兩顆晶亮的星星。
靜夜寫意
白天翻過,就是夜了,像翻一本書,它的一面是白色的,另一面是黑色的。白天有它無與倫比的優(yōu)點,我有一萬個理由喜歡白天。白天,我的眼睛是睜開著的,看清楚我想看和不想看的,到了夜晚,我的眼睛閉上了,同時閉上的還有思想的窗戶,時間像停了下來。但我的想像依然醒著,我將自己想像成一只具有精確思維和定向能力的昆蟲。法布爾告訴我,在自然界里,不乏這樣優(yōu)秀的昆蟲,比如布氏蜂,比如螞蟻,或者土蠅。我更像一只蜘蛛,細細地結(jié)著網(wǎng),將自己網(wǎng)在中央,高高地在掛在房梁上,隨時可能被風吹落。夜消去了白晝的喧囂,消去了白晝的雜色,隱去了很多背景,留下的只有我眼前的書桌、燈光和書。我常常懷念多年前在油燈下閱讀的情景,這種經(jīng)歷讓現(xiàn)在的年輕人無法理解。那盞油燈是我自己制作的,一只玻璃罐頭瓶,瓶口很大,容量也大,裝得下半斤多煤油,燈捻是紗線條搓成的,吸油多而勻,火焰就不會忽大忽小。但這種燈起的煙多,黑黑的煙騰騰升起,屋子里彌漫著嗆人的煙子。每當家里人睡了,屋里悄靜一室,在搖曳的橘紅色燈光下,除了我的呼吸,就是燈花爆開的響聲,很細,很微弱。就這樣,夜在我的燈下一寸寸地縮短、消逝。近子夜時分,我總要起身出屋,在院坪里踱上一陣子。其時,夜空已闌,星光稀微,偶爾有風吹過院坪,撩起一些響動,但這時任何的微響,聽上去都是那么可疑和磣入。黑暗中,我看不清熟悉的院子,以及院子里的雞塒、豬圈和牛欄。瓜架下微微有花香,卻看不清花在哪里??赡苓€有蟲子在瓜葉間狂歡,有不知名的幽會和傳粉。在很多個黑暗的子夜,我期盼著一聲蟋蟀的吟唱,一聲風的嘆息,一次和某顆星星的邂逅與相互碰撞。
關(guān)于夜的記憶,我只有兩種,一種是月夜,一種是無月之夜。月夜,倘或天上還蒙著一層厚厚的云,那夜就黑得不踏實,多半還看得清周圍的事物,所以只能稱為白夜,這時候,雞鴨也睡不踏實,甚至包括樹上的鳥兒,它們多半是在半醒半睡的狀態(tài)中囈語呢喃,聲音不連貫地嘟噥著一些什么事情??赡茉诩{悶:這是白天還是夜晚?它們糊涂,但人們不糊涂,白夜不多見,他們要趁著夜光多做些事情,夜給了他們許多方便。而夜的村莊,還有許多妙處,比如鄉(xiāng)村的夜,是交給無數(shù)蟲子的大舞臺,蟲子們自我陶醉地表演著獨到的口技、雜耍;流螢點點,加上一點微風帶來的田野氣息,讓夜變得更加迷人。有時候,當半個月亮升上來,在長滿蒲草的河岸,在田野里,一些銀白的光,就會像霧一樣地升騰,像流螢一樣地閃爍。我注定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一個晚上都不睡,融入在這有點詩人氣質(zhì)的夜晚。哲學說,人的視覺是虛幻的,只有真實接觸的物質(zhì)才是物質(zhì)。那么,光也是物質(zhì),卻為何摸不著?除了陽光給人強烈的觸感外,大多數(shù)的光對于人來說是柔和的,是不太能夠給人真實感覺的,比如流螢之光,比如星光。哲學上的物質(zhì),大概就是書上的那些東西吧。那么,我和星星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遠?我現(xiàn)在看到的星光,究竟是什么時間產(chǎn)生的?經(jīng)歷多長的年代才到達這里?心靈感應是否存在?比如我明明聽到一只蟲在長鳴,但它卻是幻聽,別人聽不見;我仿佛看見黑暗里有一團白光,但別人也看不見。在荷葉上,一顆露珠在滾動,一小團月光也在滾動,而明月卻高高掛在空中,我看到的是月光嗎?可是,它明明是月光,夢幻般的月光有時候競可盈握于掌呢。是的,沒有人能夠給我答案,這些都是哲學以外的現(xiàn)象,也許只能用詩來解釋了。在夏夜,在稻草堆上曬月亮,這些我曾經(jīng)歷過的事情,競?cè)鐗艋靡话?,好像隔著很久,一百年,一千年。草垛上有月光,還有星光,有露水,有稻草的氣息,還會有流螢飛來,會有蟲聲唱起。往事就在這些明與暗的環(huán)節(jié)里串行,混雜難以區(qū)別。但這一些,會被另一個相似的夜境喚起,讓我有似曾相識之感。燈火。流螢。絲練般的夜霧。月光遍地的時候,風的翅膀也是透明和閃亮的。我的記憶就明滅在這明晦之間,有些事情失去了細節(jié),另一些事情,也許還剩下一些枝節(jié),卻失去了內(nèi)容。
醒著和等著被喚醒的事物
一
暮色從四邊的山巒和田野慢慢回到了村莊。那些在淺山上吃草或在田野里勞作的牛,跟著扛了一捆青草、柴禾或被泥土擦得锃亮農(nóng)具的農(nóng)人,踢踢沓沓地回來了。那些蠕動的灰白色山羊,像一團團涌動的云朵,唇齒上還彌漫著青草的腥香,一撮胡須被草汁染得黯綠,也意猶未盡地回到了村子里。那些成天在外覓食的鳥兒,慵懶地扇著翅膀,或叼著蟲子與草籽,或叼著草莖與細微的樹枝,也在暮色里回到屋檐下,或那些樟樹、桐樹縫間草碗一樣的鳥巢里去。在院子里叼了一天蟲子的雞,一只一只回到了雞塒。在野地里浪蕩了一天看不到蹤影的狗,不聲不響地溜回家里,蹲臥在被暮色染暗的檐下或大門口。
風,細而圓,而長,絲絲吹著,若有若無,仿佛來自靈魂的罅隙。
一切都帶著懷想回到了村子里,夜晚的村子是睡覺和做夢的地方。燈一盞一盞地熄了,星星一粒一粒地稠了,人的鼾聲,牛羊不緊不慢的反芻聲,還有鳥們露珠一樣偶爾跌落的夢囈聲,使夜晚顯得越發(fā)地沉靜。
但總有一些東西在夜晚是醒著的。
那年七月,我在生產(chǎn)隊守谷,支了一張破床睡在曬谷場邊的草屋里。很多個夜晚,我睡不著覺,一個人半臥在草屋里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遠處的村莊睡熟的時候,田野卻嘈雜起來,噼噼叭叭,像下起了一場碩大的雨,響聲清脆、響亮,無邊無際。伸頭望望外邊,星粒閃爍,一彎殘月斜掛在天上,根本沒有落雨的樣子。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田里新插的秧苗一夜間又長高了許多,旁邊還冒出凡片嫩嫩的新葉。
原來是禾苗生長的聲音!
原來,村莊睡著了,田里的莊稼沒睡著,泥土沒睡著,村莊在夜晚沉沉睡熟的時候,莊稼和泥土們是醒著的。
還有一年,是初春的一天,我彎腰在床底下潮濕的紙箱里找書,看見床底下的地上鉆出一根雞蛋粗的白色樹芽來。我沒理睬它,心想床底下的東西難道還會成就出什么氣候來?夜里睡覺的時候,我也沒想到會有什么情況出現(xiàn)。第二天早上起床去床里邊模衣裳,我在衣裳下摸到了一個又光又滑的東西。我大吃一驚,以為是蛇,定神一看,竟是那棵樹芽,白白的,嫩嫩的,在頂梢拳頭一樣沒展開的地方,裹著一層滑膩的胎液。一夜競長得比我的床還高了,這鬼東西!這就是說,我睡著了,村子睡著了,但它醒著。如果不理睬它,說不定哪天一覺醒來,我已經(jīng)渾然不覺地睡到了它長成的樹上去。
后來,我在床底下還扳倒過許多蒼白樹芽,直到我扳得有些心煩意亂了,它才終于不再冒出新芽來。過了一年,我住的那座土屋拆了,沒成想,在我以前放床的地方,居然長出一棵樹苗來,一個春天便長出了丈余高。我很驚訝,已經(jīng)兩年了,以為它已經(jīng)睡熟,再不會醒來了,但它依舊醒著,幾滴殘雨幾縷風,競長成一棵樹了。
原來,牲畜睡了,鳥兒睡了,我們睡了,村莊睡了,世界睡了,但還是有一些東西在醒著,在烏兒滴下夢囈、在我們呼呼打著鼾的時候,它們在醒著,生長著,打量著這個世界。
不言而喻,泥土是不會睡著的,靈魂是不會睡著的,時光是不會睡著的,在我們沉沉睡著的時候,它們還醒著。是的,總有一些東西在大地上醒著。
二
夏天,雷聲就像一頭猛牛拽著的石磨,轟轟隆隆,常常在你預料不到的時候,就從或南或西的山崗上一下子跳到你的頭頂上。村莊遠沒有一個雷團大,剛見村予的南頭倏忽一閃,轟隆一聲響雷就炸在了你的頭頂上。在雷聲里,村莊就像一個默默待輾的稻穗,那歪歪扭扭的村道像短短的穗筋,那沿路而壘的一座座房子就像一粒粒裹著糠殼的谷粒。一輛獨輪車或許就是雷的一個稻場。每年夏天,雷都會從遠處或四周的山巔上滾來,然后轟轟隆隆在村莊上空輾上幾圈。往往雷輾之后,村莊就會發(fā)生一些你意想不到的細微變化,有些房子突然顯得蒼老而凌亂了,有的貓或雞突然就從村莊里消逝了,甚至村里村外你都看不到它們的一個爪印或一根羽毛。十分顯眼的是,村中的那些參天古樹,它們不是被雷殛掉碗口粗的樹枝,露著白森森的傷口,就是枝葉零落一地,披頭散發(fā),看上去有些癡呆,像丟了魂似的。村里的老人們說,人老成仙,樹老成精,那雷是搜捕古樹上的精怪的。沒有了精氣,那樹得好幾年才緩過氣來。
但雷聲去后,村子里的人就忙碌了。他們知道有許多原本還在沉睡的東西被雷聲喚醒了。那些似睡非睡的慵懶水稻又轟轟烈烈地灌起漿來,不要多久它們便黃亮起來,給村莊披上黃亮的裙裾。尤其在村莊周圍山崗上的郁郁林間,那些嫩嫩的葉子忽然露出了一絲淡淡的滄桑,那些枯了多年的枯樹,那些綠葉間枯黑的枯枝,也被雷聲喚醒了,綻出一身黧黑的葉子,又厚又滑潤,一簇一簇在枯樹和枯枝上,像一個個側(cè)耳諦聽的耳朵。它們叫木耳,是枯樹枯枝被雷聲喚醒后綻出的葉子,是死去的樹魂綻出的葉子。在密不透風的林子深處,還有星星點點傘一樣的蘑菇,有的純白如玉,有的撐著一個酡紅的頂子,還有灰色和米黃色的。它們大多生長在落葉淀積的腐殖質(zhì)濃腥的林地上,是落葉和細微枯枝的靈魂分娩的,也是被雷聲喚醒的。雷聲把那些死亡多年的枯樹、枯枝、枯葉的沉睡靈魂喚醒,于是,那些沉睡多年的枯樹枯枝枯葉忽然又蘇醒了,綻出細葉一樣的木耳,長出傘一樣的磨菇,還有那些又薄又滑的黑黑地衣。
雷聲,把許多沉睡多年的靈魂重新喚醒了。
那年,我在一個山村小住,房東小伙子正學種香菇。和別家一樣的椴木,一樣的樹枝粉碎成的袋料,一樣的菌種,一樣的殷勤,奇怪的是,他種的香菇卻不像別人的那樣,一根根椴木或一袋袋袋料上長滿了白花花的香菇,而是星星,最點零零落落,沒幾個像樣的。我挺納悶,去找鎮(zhèn)上的香菇種植技術(shù)員。他問我:“小伙子把那些椴木叫醒了吧?把他的袋料叫醒了嗎?”
叫醒那些被粉碎的樹枝和樹葉?它們是木頭啊,一棵郁郁蔥蔥的樹都沒辦法叫醒,怎能叫醒被肢解的木頭和被粉碎的樹枝樹葉呢?技術(shù)員見我犯愣。又咕咕嗵嗵對我說?,F(xiàn)在沒有雷聲,要是有響雷把它們喚醒就好了,沒雷聲也別擔心,把這些椴木、袋料碰撞碰撞,它們就醒了。我將信將疑,回頭叫房東小伙照技術(shù)員吩咐的做。嘿!還真靈,沒幾天,椴木和袋料上果然長滿了密密麻麻又肥又大的香菇。
難道鋸倒的樹、粉碎的枝葉真的有靈魂嗎?難道那些睡著的枯樹,枯枝的靈魂,真的還能被人喚醒嗎?
村莊里就有許多這樣奇怪的事情,這么多奇怪的東西,你說不清楚也想不清楚,或許有許多事情你琢磨一輩子也想不明白。
比如,一個細伢忽然有些迷怔,不吃不喝,只是昏昏欲睡。某個深夜,就從村外的田野里響起一串蒼涼的應答。一個女人喊:“伢子,回來呀——”跟著,一個男人應聲:“回來羅——”這是在喚魂。做父母的正從村外的田野,一步一聲地將細伢驚失的魂魄召喚回村,回到孩子熟睡的床前。他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把孩子那顆游蕩在外的游魂給喚回來,給喚醒。他們虔誠地相信,魂魄有時也會瞌困,甚至會沉睡的。
是不是大地上有許多東西真的會在某個時刻沉沉睡去?是不是真的需要雷聲把莊稼、青草、枯木以及許多靈魂從沉睡中喚醒?是不是人和牲畜的靈魂也會沉睡,需要用一種方式去喚醒呢?
我喜歡“驚蟄”這個節(jié)氣的名字,也相信許多事情是會困頓或沉睡的。假若有一天我的靈魂在某個地方睡著了,誰會來喚醒我呢?是輾過上空的隆隆雷聲,還是深夜那一聲聲古老而蒼涼的悠長召喚?
責任編輯:遠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