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楚之前,我們已經(jīng)走了很遠。
我們的文學家——包括小說家和詩人,有一個牢不可破的信念,就是他們應該告訴大家什么是“正確”的生活。比如在上世紀50年代讀小說,你就知道你必須祛除你的私心,積極加入合作社;現(xiàn)在呢,文學不再有文件般的權威,但文學家依然熱衷于給我們開會,他們注視著社會上的潮流變化,隨時貫徹新的議程。上世紀80年代,據(jù)說那是文學的黃金時代,很多人至今想起來雙目炯然,但我曾有機會重看了一遍那個時代的主要作品,基本感覺就是時光倒流,聽一個關于如何活得合于形勢的報告。
當然,文學在進步,我們對形勢的理解越來越寬廣,比如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來一個“新寫實主義”,于是我們知道“歷史”不重要了,“日常生活”最重要,過日子吧過日子,動員起來,把一切都變成過日子:歷史、政治都成了過日子,歷史小說、官場小說教你蠅營狗茍、克敵制勝,差不多就是“厚黑”秘籍;我們的生活當然本來就是過日子,是“活著”,是“欲望”,是酒吧和網(wǎng)絡,是唱歌和桑拿,是下半身和口語,是失去工作和發(fā)了大財。
——文學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與我們親密無間,就像酒肉朋友。它和我們一起醉了,一起發(fā)牢騷,一起盤算和期待明天的酒宴。
那些酒肉朋友,他們是我們生活中最輕松的部分,也是最虛妄的部分——我們沉溺于表象,因為表象給生活一種顯而易見的形式感:時空倒錯,把自己的背景弄成30年代的老上海是有意義的,今天在辦公室施了一個小詭計也是有意義的。文學極力嬌寵著我們,讓我們覺得,一切都在“生活”或“時代”的名義下得到確認。
但是,在這種親切的表情背后,文學的根本思維并未改變,一個要消滅私心的詩人和一個直指欲望的詩人并無根本不同,他們都認為這涉及到如何“正確”生活的問題,都認為是在傳達來自“時代”或“現(xiàn)實”的根本命令,在他們看來,人性和生活中沒有什么真正持久的問題,有的只是不斷興替的觀念、姿態(tài)、感覺和現(xiàn)象;他們的惟一的差別在于,前者有宏大的莊嚴,后者是極度的玩世不恭,但無論前者和后者,都相信一點:人是可以而且必須隨時變成新人的,否則是可恥的。
于是,就有了現(xiàn)在這種文學:經(jīng)驗的表面差異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任何一個20歲的作者都堅定地認為30歲的人不能理解他,一個自認為身在底層或高層的作者也以他的世界的封閉特性而自豪,這是一種狂熱地追求差異而限于差異的文學。
而張楚,這個遠在唐山的稅務官,卻遠遠地落在了后面,他信奉古老的信念:文學要向古人和今人、王子和乞丐提出同樣的問題,盡管等來的是千差萬別的答案。
2003年,張楚發(fā)表了《曲別針》(《收獲》第4期)和《草莓的冰山》(《人民文學》第10期)。當今很多金光閃閃的鴻篇巨制很值錢,但是沒意義,而這兩個短篇卻是有意義的,它們?yōu)榧婋s而貧乏的文學展示了一種樸素的可能性,那就是,在對差異的把握中嚴正追問什么是憐憫、什么是愛、什么是脆弱和忍耐、什么是罪什么是罰、什么是人之為人、什么是存在。
是的,都是老問題,是陳舊的眼光。我們樂于相信太陽底下每天都是新事,每天都得換一副眼光:但是,快速地變換眼光不過證明了我們的慌亂和輕浮,我們下意識地,甚至是處心積慮地回避真正的問題,有關人性、人的本質(zhì)處境的問題。
張楚不回避,他勇敢地注視世界和人心,他沒有那么幼稚淺薄,他不相信存在被先在地肯定或否定、先在地被賦予意義的生活,人的生活只能是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說,不要呼朋引類地給自己壯膽,人終歸要獨自面對天上的星空和地上的道德律。
于是,在《曲別針》里,一個男人在城市的雪夜中游蕩,他既是商人又是藝術家,既是丈夫又是嫖客,既是慈愛的父親又是殘暴的兇手,他高貴而卑下,他在四分五裂的內(nèi)在崩潰中掙扎;而《草莓的冰山》中有森冷的悲憫,這悲憫和無言、含混,和感受與表達的困難相伴而生。
這是復雜的,難以言喻,它帶著血肉和呼吸撲向我們,讓我們意識到在光滑而薄弱的表面下我們的內(nèi)心生活多么不堪追問:這樣的復雜由一個最簡單的出發(fā)點獲致,那就是毫不茍且地接近本質(zhì),張楚絕不會告訴你愛是沒有的、仁慈是沒有的、欲望是沒有的、罪是沒有的,他堅定地認為這一切都在,它們不是來自外面,它們就在我們的內(nèi)部,來自人之為人這個堅硬的事實。我們已經(jīng)不習慣如此直接地面對這個事實,我們制造大批廉價的偽意義和偽價值去偷換它或覆蓋它,但張楚決心堅守在這里,從這里向生活提出自己的議程,展開他的觀察、認識和想像。
——這是真正的文學議程,由此文學能夠發(fā)出獨特的、不可替代的聲音,打動人、擦亮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