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定力與終局性是現(xiàn)代司法判決理論的兩個重要法律名詞。審判者的決斷應該具有既定力,一經(jīng)作出不得隨意變更;也具有終局性,一旦確立不得再向其他機關尋求救濟。通過既定力和終局性,可以避免一事多議的精力浪費和纏訟現(xiàn)象,節(jié)約解決問題的社會成本,維護法律關系的穩(wěn)定性和權威性。
但在中國,涉法涉訟信訪系統(tǒng)的存在,實際上否定了上述這一設計方案。在容許信訪的背景下,加上各種監(jiān)督審判的管道,即使最高法院的法律見解也不可能一錘定音。
沒有既定力,任何問題的解決都很容易出現(xiàn)一波三折的事態(tài),延宕時間、牽扯各個方面,而在向四周發(fā)散的過程中,時常會產(chǎn)生無序化。沒有終局性,任何一種問題的解決都勢必指望更有權勢的部門或個人出面擺平,導致矛盾不斷上交,甚至迫使最高權力者親斷。
倘若社區(qū)自治的機制運行良好,倘若吏治清明,大部分問題都是可以在基層消化或者有效解決的。但是,當社區(qū)內(nèi)的關系紐帶有所松弛、政府內(nèi)的綱紀有所坍塌時,信訪的數(shù)量必定大幅度膨脹,京城受理申訴和陳情的壓力也會劇增。既然事態(tài)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步田地,近來中央政法委員會出臺關于進一步加強和改進涉法涉訴信訪工作的意見就順理成章了。
據(jù)報道,該意見的主要精神是:一要以“案結事了、息訴罷訪”為工作目標,把解決問題放在首位;二要營造“不到北京也能解決問題”的氛圍,加強在基層解決問題的能力,以減少“進京訪”現(xiàn)象;三是為了避免推諉矛盾的官場積習,必須嚴格實行責任制,把解決問題的責任落在基層,以減少“重復訪”現(xiàn)象;四是為了防止基層吏員勾結的弊端,上級政法機關要到下級、到基層直接解決問題,變等待“上訪”為積極出擊的“下訪”。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意見首次提出了“建立涉法涉訴信訪終結制度”的主張,強調要尊重司法機關的判決。這意味著中國司法判決缺乏終局性和既定力的缺陷,已經(jīng)開始得到有關部門的明確認知,并將貫徹到制度設計之中。
不過,對這份權威意見的內(nèi)容涵義,也可能存在完全不同的解讀。有人會認為,涉法涉訴信訪終結制度,其實把做出終結決定的那些機關當做終審級,在不經(jīng)意間徹底改變了司法權的定位,并通過變“上訪”為“下訪”的方式,進一步形成審判機關與政法委員會共同定案的雙重結構。究竟哪一種解讀更符合意見的宗旨,我們現(xiàn)在還無從推斷,只能拭目以待正式文本的揭曉和相應的制度變遷。
承認司法判決具有終局性和既定力,就必須通過充分的、公正的審理來確保解決問題的妥當性,從而必須強調程序要件和辯論規(guī)則,重視“上訴”的功能。反之,假設僅僅按照“上訪”的邏輯來導入信訪終結制度,司法判決歸根結底還是不可能具有真正的終局性和既定力。可以說,“上訴”與“上訪”的一字之差,揭示了兩種制度設計方案之間存在的根本差異。
即便外部不存在某種高階的決定主體,如果審判者不是專職人員、不能采取精密的專業(yè)技術解決問題,司法判決的終局性和既定力仍然難以確立。因為外行的意見和輿論具有很強的主觀任意性,容易隨著一時一地的情境不同而變化。由此可以推論,只要推行司法群眾路線,客觀的、中立的、統(tǒng)一的判斷就無從談起,“案結事了、息訴罷訪”的目標也就很難達到,當事人總是試圖影響特定范圍內(nèi)的傾向性意見,并在更大范圍內(nèi)尋找自己訴求的知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司法群眾路線與涉法涉訴信訪是一對孿生現(xiàn)象,兩者在輿論場域交錯、重疊、融合。
即便司法群眾路線為法律職業(yè)主義所取代,如果組織和秩序的基本原理是承包性質的責任制,“進京訪”和“重復訪”的趨勢仍然很難扭轉。因為責任制包括兩個側面,其一,負責者以全人格對結果進行擔保,在管轄范圍享有相機行事的全權,這就為違法行為保留了充分的余地,構成了上訪的誘因;其二,負責人因結果而接受制裁的可能性,為普通民眾提供了討價還價的機會,在解決問題方面很可能助長“大鬧大解決、小鬧小解決、不鬧不解決”的風氣。在這里,上訪變成增加談判籌碼的手段。
即便責任制本身并沒有促進信訪活動,如果上級政法機關積極“下訪”,也會在處理案件的日常性活動之外另辟救濟渠道,造成重復訴求的局面,加大當事人對上級政法機關的期待值?!跋略L”的必然結果,是使“上訴”失去意義。如果在“下訪”介入日常辦事程序之后,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妥當解決,留給當事人的選項只有“進京訪”或者寄希望于京城派出“欽差大人”。顯而易見,這根本不是意見頒發(fā)的目的。
基于以上推論,我們有理由相信,意見是要在一定條件下承認審判權具有終局性和既定力。為此,通過充分的、專業(yè)化的審理和程序公正,來確保通過司法制度解決各種社會問題的妥當性,把形形色色的“上訪”活動因勢利導到“上訴”的制度化渠道之中,就是最合乎邏輯和經(jīng)驗法則的結論。